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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国神游-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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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文仪早就嘱人将礼物搬下来了。

蒋琬说文仪能够在二百纳税人中准确地说出某人某时交过多少盐铁税而分厘不爽,他怎么可能忘掉身边一只那么华丽的礼盒呢?“文仪很喜欢与人开玩笑,我们都吃过他的苦头,不过他总算决定不再玩这种捉弄人的游戏了。”

“为什么呢?”我问。

“已经有两个人识破他的诡计,文仪当然会放弃这不再好玩的游戏啦。”

“哪两个人?”我实在佩服“那两个”可以不为文仪高明技艺欺瞒的人,忍不住问了一句。

“一个不就是韩尚书你么?你不正是看出文仪是在开玩笑才与他一道演戏的吗?韩尚书你的应变实在太快了,若非焦虑之色过于夸张,文仪一定会认为你真的上当了呢。”蒋琬笑道,“这可打击了文仪向来的游戏自信喽。”

我苦笑,没想到歪打正着给他们留下了这样一个反应敏捷聪明绝顶的天才尚书形象,苦笑之后我问:“那么另一个呢?”

“游长史。”

“她也来了个应变?”

蒋琬似乎很惋惜地叹了口气,说:“没有。那次一部关于都江堰的维护表章集不见了,游长史寻了半天没找着,就认定是文仪拿去了,只说了句都江堰情况托文仪料理,便不再过问此事。文仪只能甘认倒楣,抱了一大堆表章自个儿整理去了。”

“真的是文仪拿了?”

“除了他还能有谁?”蒋琬一笑,“但文仪的确很招人喜欢,不是么?”

孔明收下礼物之后与我海阔天空地谈了一阵子。

其时文仪已经去料理盐铁事务了;蒋琬理好表章之后奉令去通知各级属官傍晚到相府集中议事;游尘也来过一趟,不过只是按时上缴了一份 “刑事案件季度一览”,薄薄的只有两张纸。她见到我时,很随意地点了点头,说:“你好啊。”

我于是也说:“你好,很忙吗?”

“不忙。”她笑笑就走开了。

孔明说游尘是丞相府中最勤勉的人,“他不仅有十分周密的计划,还能十分妥帖地把这计划完成得天衣无缝,连我都敬佩起他的精力来了。他……还是那样的年轻……”孔明目送游尘离去时的眼神蓄着浓重的关爱和显而易见的赏识,隐隐地似乎还有一种无以道明的……我认为略略有些宽慰的 “羡慕”——— “他……还是那样的年轻……。”

“你与冬青有几分相似,这一点我在初见你时就发现了,”孔明凭几而坐,说,“我很奇怪竟然还能有与冬青这样相似的人。”

“哪里相似呢?”我问。

孔明执着笔,笔尖在砚台上慢慢地舐着墨,直到笔端完善得一如精工雕琢的锥,孔明才停了手,说:“韩尚书,我有一件事想要请教你。”

“丞相说请教二字,是折煞韩晴了,请直说。”

孔明却将话题完全地扯开了,他说:“我有意与贵邦联手伐魏,韩尚书认为应事先做好哪些准备?”

我在稍许的失望之后,源源不断地说了一大通,扭开喉头话就流出来了:“韩晴认为最重要的是量力而行,魏国势力强盛,出战不在须臾之间,必须有十分的把握才可以动用军队。韩晴略观成都,的确可以称得上是天府之国,这样富庶的国度里,不知百姓可有愿战之心;蜀汉官吏都是当世英才,丞相应广泛询问他们的意见,然后定计;兵贵奇,不贵平,由贵国至魏境须翻山越岭,行军极其不便,粮草运行也有困难,于这方面,丞相宜善加考虑;而且,兵法中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若能密切关注曹魏动向,抓住时机,攻其不备,一举可胜!”

说完之后,我大是惊讶自己竟能如此流畅地说出这近乎于 “智者”的话来——— 我好久没有这样冷静流畅地说过话了。

“而且,韩晴听说,贵国西南最近似乎不大太平。”我又加了一句,说的是蜀汉南中少数民族叛乱之事。

孔明的手指关节在几案上轻轻地叩着,发出 “笃、笃”的好听的声音,良久,唇角微翘,说:“是的,南中蛮夷已经屡次犯我边庭,不臣之意有目共睹。只是先帝崩驾不久,我不想采取什么过激的行为,毕竟,战争是一件花费巨大的事情。”

“唔。”我点头应道

我是个不大会说话的人,尤其不会找话题,这无疑是个很大的缺点,是以孔明与我之间出现了一段令人难堪的静默——— 也许孔明并不觉得难堪,因为他时时在轻笑着看我,表示着自己的诚意,告诉我他的为人。

“韩尚书,我国对贵邦的交好之心,希望韩尚书能妥善地传达吴王。”孔明走近我,我在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之时,感觉到了自己“怦然”的心跳和孔明均和的呼吸。

“韩尚书,你在成都大约驻留几日呢?我可以安排你去成都近效略作游览的。”

我突然想与孔明开个玩笑,一个小小的玩笑。

这是一个坏习惯。

开玩笑经常会误掉一些事情或者引起某些不悦的冲突,可谁能阻止一个坏小孩干一个他猛然想起的恶作剧?比如淘气包决然地拉掉整座百货大楼的电闸——— 他不会想到随之而来的大楼保卫人员硬梆梆的皮鞋与棍子:管他哪,拉了再说!

我仰起脸来,他与我距离之近迫使我不得不仰起脸来才能很是稳当地看定他的眼睛,我说:“是丞相与我一起去喽。”

孔明当然不可能与我一起去,他是一个以不断旋转的陀螺方式生活的人——— 丞相。我只是想看看他拒绝我这位 “贵宾”时的神色,只要有了一点点尴尬,我便大可以引以为傲并且满意十分。

孔明笑起来时眼角有着细细的鱼尾纹,站得近了还可以发现他的双鬓已经染上了些许银霜,他说:“韩尚书有此请求,我也只能作陪喽。”他甚至朝我很是快活地眨了眨眼!

7。 将爵递还孔明时,孔明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很凝重地顿了一顿,他说:“韩尚书,拜托了。”

我在成都呆得够久了,隐隐约约担心吴地的伯言会心急的。在与成都许多中央官

  员都有了或深或浅的交往之后,我发现在他们勤勉工作的背后,都有相当鲜活的一面 相比之下 理当更加活跃的游尘却显得过于执重和严谨了。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个缘由来,只得悻悻然地放弃对这个艰深问题的探究。

饯行,该给我饯行了,一个简陋的露天宴席。

干净的大道上仍然免不了有尘土飞扬。

成都的百官都来了,他们穿着一例的整洁干净的衣服,也用一例的充满期待的目光看着我。我与他们每个人拱手道别时,发现秦宓没有来。史载秦宓在饯行会上姗姗来迟,之后与吴使张温展开了一次极为精采的问辩,敏捷诙谐的言辞使张温一筹莫展,真正见识了成都人物的倜傥风流。但如今,秦宓是不会再有这样一次施展才华的机会了,我成了他的朋友!秦宓当然不会刁难他的朋友。

我成为他朋友只是因为我曾在一个小酒楼邀他同桌喝酒——— 当时我只看到他是个让面前酒壶干了的男子,酒壶干了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痛快的事,那就一起把臂浮白吧,干!

酒喝完了,我也知道了他就是秦宓,这个放荡不羁,眸子里同时闪烁着调侃与狂野的男子就是秦宓——— 《三国志》中蜀国 “惟二”可以称得上文学家的人物——— 另一个当然是以《出师表》名垂千世的孔明。

我是秦宓的朋友,但给我饯行时,秦宓还没有来。

与文仪道别时,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我说文仪你要多加保重啊,小心身体,不要太逞强了。文仪在三年后,将会死去这讣告在我心中下得太早,但面对注定的死亡,谁都无能为力。这样一个难得一见的优秀人才,三年后竟然就会死去……浓黑的残酷压抑得我说不出更多的话,只能左左右右地晃动他的手。

文仪笑着说:“你看我像个逞强的人吗明显不像对不对?放心吧放心吧,啊。”

我咬紧唇笑了笑就走向游尘。

游尘说:“蜀道艰难,你走好,夜间凉了要多加件衣服,不要因为怕麻烦就挺过去,那样会生病的。”她说这话时语气中浸渍着一惯的平静,可我却分明地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柔。她的声音很轻,女孩的声音理当很轻,因为她通常只需要说话给某一个人听。太阳光柔情四溢地铺陈在游尘的肩头与脸颊上,登时给人种粉雕玉琢的感觉,此去一别,何时才能相见呢?

“这些日子我没能好好地招待你,心里很是抱歉,”她继续用低而轻柔的声音说下去,“我近来事情太多了些,希望你能够谅解。”

我陡然地装出恶狠狠的声音,说:“不,我不谅解。”

游尘笑一笑,皱起那小巧的鼻,这动作使她灵动鲜活,甚至有一点点娇美的怩态。她说:“你敢不谅解我就敲破你的头。”然后示威样屈了屈右手食指,抬起来做了个让我挨爆栗的动作。

呵——— “你要是不帮我写作文我就敲破你的头”;“陪我去一趟教务处吧,否则我就敲破你的头”;“喂,你要是还写不出那篇论文的话,当心我敲破你的头哟”——— 身着牛仔衣的她总是示威样地屈屈食指,抬起手来做个让我挨爆栗的动作。

心灵的门在那一瞬毫无保留地敞开,像个被锁进黑屋的人猛然地见到向往已久的阳光,我的心瓣开成很美的一朵花,我叫它“灵犀”。

于是我凑近她说,这时候做 “双手抱头狼狈鼠窜不敢不敢”的姿势未免有失体面吧,你看丞相还在那里看着呢。20世纪时我总是做这个可爱的动作以配合她“敲破你的头”的暴力恫吓。

游尘沉吟片刻,说:“好,饶你不死,去吧。”

我向前走,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再见了。”

她点点头,尽力地笑着:“再见了。”

接下去是董允、费炜、杨仪、谯周……当我正握住大学者谯周的手想与他说一两句小心保存他的 《古史考》以免佚失(谯周此书的遗失实在是中古学术史上一大损失)时,我看到秦宓悠哉游哉地持了根颇长的竹箫跑来了。他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就闭了眼吹起箫来,虽则他的手指不太修长也不是很白,但谁都不能否认他的箫吹得真好,真是好。那种旷然脱俗的声音也许只有秦宓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砍头坐牢都不怕的人才吹得出来。夷陵之战前以最强烈态度反对皇帝刘备东征的人就是他!这个广汉平民大放 “妖言”说什么 “天时不当,出军必定不利”,惹得刘备极为光火,没有孔明的全力保谏,他大概早就神气十足地做起了孤魂野鬼。

我闭了眼仔细地去听那音色,它有些像金鼓铮鸣,又有些像高山流水,介于两个极端之间却仍然惊人情愁。

当最后一束乐音提着你的心脏往上窜又忽地将你的心往下一扔,宛若空投一样地结束了的时候,秦宓掏出块丝巾擦了擦箫,它像纯玉一样光洁美丽,阳光在上面绚开七彩——— 而后他就走了,他走得那样飘逸又那样快,长袖鼓风不留一点他来过的痕迹。

走时秦宓当然也没有看我一眼。

最后我走到孔明身旁。

孔明从侍者的红漆托盘中郑重地端起一爵成都的特酿,双手捧给我。我也双手接过了,与他手指不经意的相触使我浑身为之一凛,好容易抑制住指尖的颤动,我将那爵酒端得很稳。

“韩尚书,很高兴能遇上你这种善解人意的使臣,我天子与贵邦结盟的诚意,韩尚书务必善加陈述哟。”

我说我会的。低头看那爵陈年的好酒,虽则有几分浑浊却也能倒映出我的影来,轻轻晃一晃爵,那美丽的影就扭曲起来,如同哈哈镜里古怪的人面。爵是上等的青铜制品,镌刻着一圈圈宛如漾开的纹路,捧在手中沉甸甸的似乎是捧着价值无限的希望。我说:丞相,多谢您的悉心招待了。

酒浆中漾出孔明与 我——— 我明白那是我记忆的影。

那样的日子只有三天,却足可以让我回忆无穷。

那三天,孔明放下了所有的政务,陪我游遍了成都附近每一个他认为值得去的地方。

铁溪河,都江堰,读书台……孔明不仅是个极佳的导游,更是一个最懂得享受生活的人。每一处风景都因为他的介入而更加生动,每一棵树,每一株花,每一块石头甚至每一粒泥沙都格外的神气。他的笑容让人知道他是怎样全力付出地去爱着这个冷酷的时代,以他无穷温暖的心情与同样温馨的志向。

在朴实端庄的读书台上,晨风拂起孔明翩翩的青衫,他张开双臂迎面感受那清新的流动,宽大的袖子也飘逸起来。之后孔明回首粲然一笑,对我说:“明鹏,有朝一日天下一统,与几个知心的朋友就在这高台之上抚琴畅饮,谈诗作画,未尝不是一大乐事哟!”

很高兴与他独处时他能够称我为“明鹏”。

我以真诚得摒弃所有功名国别的笑容回应他,说:“那时的雅士中,会不会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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