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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续红楼梦-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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焙茗道:“是啊。我们设招谁没惹谁,怎的总来欺侮?如此,我们更须赶快离开这里,躲得远些。那柳二爷说了,可以到他那里去。我这就带你前往。”

宝玉道:“只是那甄宝玉怎么办?”

焙茗道:“甄的贾不了,早晚王爷还得放了他吧。难道就让他顶替你进监狱不成?”

宝玉道:“那甄宝玉一路上定然已受了许多苦楚,焉能再让他给我顶缸?我须去瓜州王爷那里自首,先将他解救出来!”

焙茗道:“二爷那不是自投罗网么?难道二爷牢房还没蹲够?”

宝玉道:“先将甄宝玉换出,再与那王爷辩理。”

焙茗道:“二爷若是去自首,我是不跟二爷走的。”

宝玉道:“你不跟我走,我自去。这就去跪别一下伯父,然后起身。”

那时贾敕正在私塾中授课,焙茗拉住宝玉道:“我的祖宗,你跟他道什么别。你非要那样,我且随你就是。”

宝玉就进屋取出装有银子制钱的褡裢,给焙茗搭在肩上,二人离开了那贾氏祖茔,出得大门,在石牌坊前,宝玉转身拜了数拜,落下几滴眼泪。

宝玉、焙茗就往瓜州方向而去。离镇江不远,路过一处村镇,只见镇外搭出一座戏台,台上有人唱戏,台下站满观众,也不知那日当地有个什么民俗,要请草台班唱戏。他们无心看戏,绕过那戏台走,又只见台后有人搭起野灶,在那里野炊,想是戏班子的厨子在为戏子们烧饭。焙茗先觉得那烧饭的妇人眼熟,仔细一辨,忍不住说:“那不是柳嫂子么?”宝玉一看,果不其然,是柳五儿他妈。

那柳嫂子曾在荣国府梨香院与芳官等十二个小戏子相处,后来成为大观园内厨房的厨头,因与芳官扳厚,戏班子解散后,芳官分到怡红院当丫头,柳嫂子就总到芳官处活动,谋求将柳五儿补进怡红院,还闹出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等官司。后来柳五儿病死,芳官、藕官、蕊官几个在抄检大观园后被迫去尼庵当了尼姑,再后来,那柳嫂子将自己赎了出去。没想到却在此时此地邂逅。宝玉对焙茗道:“莫去问话,莫让他认出,我们且转到那边台下看看。”于是转到台下,挤在人群里,只见在台上唱戏的,正是芳官、藕官、蕊官等,只是那伴奏、唱腔与京里演唱时大有不同,道白亦是当地声口。

宝玉便点头感叹:“我知芳官他们绝不甘在庵里让那些老姑子驱使。他们如今自组草台班子,四处流动演唱,苦虽苦些,毕竟自由自在。”台上演得正卖力,台下叫好声不绝。

宝玉便又和焙茗离开戏台,继续往北,到了镇江,就雇船往瓜州去。那忠顺王的船队,在瓜州渡口占据好大一片江面,王爷的那只大舡居中,好不神气。那时平民渡船,只能停泊到另一小码头去。

上了岸,焙茗道:“二爷此刻改主意还来得及。我跟社卍儿开的卍福居就在那边不远,不如且到我们那里住下。”

宝玉便道:“我一生到此刻作错不少事情,然多是无意的。倘若我此刻不去自首,不去将那甄宝玉解救出来,那就是头一回故意作错事,且是大错特错。我不能够的。你跟我多年,最知道我的。你须也不忍。”焙茗便低头无语。宝玉便拍拍焙茗肩头,道:“多谢你陪我到此。暂时别过。你回家去,替我问田儿好,就跟他说,我再关不进监牢的,我会跟王爷据理力争,再获自由。”

那宝玉转身要走,焙茗忍不住抓住他胳膊,宝玉也不挣脱,只望着焙茗,微微笑着。焙茗终于松开手,宝玉便再跟他笑笑,转过身,再不回头,朝忠顺王船队停泊处大步走去。下回分解。

第一百零五回 瓜州渡口妙玉现身 金山寺下悍王殒命

且说都中郊外李员外家中,有一处园林,称畸园。园子不大,却极诡僻。围墙不规整,折弯极多,高矮不齐;里头树木蓊郁,任其生长,不甚修剪;不种花草,只放怪石;池塘颇大,其形若磬,池边有一亭名曰“倒亭”,从池中倒影上看,恰是一攒尖顶在上、厚亭基在下的寻常亭子,但若正面望去,每每令人瞠目挢舌,几疑是幻——攒尖顶倒栽在地下,亭柱伸上去,撑着个厚厚的平顶,且由那平顶上吊下一张腿儿朝上的圆桌,周遭还吊着四个反放的绣墩,并有一圈反置的围栏。这畸园乃照陈也俊所绘图样造成。

陈家祖上,曾封君山伯,与妙玉——当时并无此法号,石头且以此代称——祖上交好,君山伯逝后,其子袭一等于,与妙玉祖父亦友善,那时两家在苏州所住官署相邻,官署间有一园林,两署侧门均可通;彼时那一等子的孙子,名陈也俊,正与妙玉同龄,都是十来岁的样子,常到那园子里淘气,而妙玉极受祖母溺爱,有时祖母亦纵他到园子里嬉戏玩耍。陈也俊与当年的妙玉,在那园子中捉迷藏、掏促织、荡秋千、摸鱼儿,渐渐铸成青梅竹马之情。后来两家都督促孩子跟着西宾攻读《四书》、《五经》,两个人课余仍得便溜入园中嬉戏,曾一起偷读《庄子》,醉心于成为一个“畸于人而侔于天”的“畸人”。有一回妙玉望着池中亭子倒影道:“为何亭子在水镜里偏顶干朝下?”陈也俊便拍胸起誓:“来日我一定让你在水镜里看到亭顶子在上!”两家都知二人的亲密,也算得门当户对,双方祖母均有婚配之意;谁知祖辈们相继去世,而因官场上的朋党之争,其父辈后来攀附不一,陈也俊父亲未得袭封,成了白衣,弃仕经商,贩运起太湖石,妙玉家便视其为异类,再不通往来。

有公爵家遣官媒婆来妙玉家,欲将妙玉指配到其府上作童养媳,来日可望成为诰命夫人,妙玉父母拟允,妙玉却哭闹抗拒,以致拒进饮食,直闹到去了玄墓蟠香寺带发修行。后妙玉父母双亡,他继承了几箱家财,并一个丫头两个嬷嬷共三名世仆,辗转到了京城牟尼院,后贾府为元妃省亲要行佛事,下帖子将他请进大观园拢翠庵。妙玉进贾府大观园后,为何格外厚待那贾宝玉?因他从宝玉的谈吐作派中,设想出了离别后的陈也俊那应有之品格;且他从冷眼旁观中,窥破了贾宝玉与林黛玉之间那悖于名教的彻腑情爱,他对之艳羡已极;表面上,他心在九重天上,视人间情爱请事如污事秽行,其实,他常常忍不住将那贾宝玉当作陈也俊的影子,对之别有情愫;又以比如说斥责黛玉:“你这么个人,竟是个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心中想的是:宝玉对你那样痴情,你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实在该败一败你的兴头!岁月推移,人事睽隔,他也并不指望这辈子与陈也俊怎么样了,便以极度的冷漠高傲,压住心底的隐情。“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他把一切皆化为零,自己高倨于零之上。他活得冰雪般洁净,亦冰雪般凄美。那陈也俊呢,父母双亡后,子承父业,贩运太湖石谋生。父母在世时,多次欲给他娶亲,曾将那通判傅试之妹傅秋芳包办给他,他以离家出走为威胁,拒不迎娶。后朋友们也曾为他张罗过婚事,均被他婉辞。他的心中,只存着妙玉一人。他很晚方知妙玉在大观园拢翠庵中。男扮女装投靠李员外时,他并不知道妙玉已移到畸园庵室。李员外将陈也俊安排在畸园一隅的侔于天斋里居住。

那日,陈也俊踱出斋外,恰遇妙玉在池畔闲步,二人心中都惊诧不置。面上却犹如昨天还在一起闲话过一般,毫不动容。那妙玉停步,只望着那“倒亭”并那倒影,若有所思。陈也俊便踱到妙玉身边,问他:“水镜中的亭子,望去如何?”

那妙玉心内酥痒,脸上却空无表情,淡淡的道:“未免胶柱鼓瑟了。”

陈也俊道:“这园子是我画的样子,那边厢很有些怪石,你无妨用以破闷。”

妙玉道:“你们槛内人,时时有闷,须求化解。其实何用苦寻良方。只要细细参透: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两句好诗,也就破闷而出;有大造化了。”

陈也俊便知,妙玉是难从槛外,回到槛内了。不过他仍心存痴想,指望凭借着“水滴石穿,绳锯木断”的耐性,渐渐引动妙玉,迈回那个门槛。二人在园中款款而行。妙玉指点着那些怪石,道:“我曾有句:‘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其实不过是凭空想来,没曾想你这园子里,触目皆是如此。可见心中的神鬼虎狼,是很容易活跳到心外,倒让人防不胜防的。”陈也俊听在耳中,虽觉怪异难解,却也品出了些润心的味道。这妙玉拼力压抑“不洁之欲”,以空灵高蹈极度超脱来令任何一个接近者尴尬无措、自觉形秽,求得心的胜利,可是,究竟有几个人能知他、谅他,喜他、爱他呢?在那大观园里,李纨就当众道出:“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就是自称跟他十年比邻而居,乃贫贱之交,并以他为半师半友的邢岫烟,背地后也苛评他道:“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成个什么道理!”唯有贾宝玉说过,他乃“世人意外之人”,算是他的一个真知己;但那贾宝玉在妙玉心中,原只是心中的陈也俊之替代物;现在陈也俊真的活现于自己面前,究竟能否如贾宝玉似的,是个些微有知识的人,那还真是个谜哩!妙玉心中挣扎得厉害,寻思中不禁瞥了陈也俊一眼,陈也俊原一直盯住他看,二人目光短暂相接,击出心中万千火星。忙都闪开了。妙玉便转身移步而去。

妙玉所居的庵室,在畸园另一角上,是一处另隔开的小小院落,里面有五六间屋子,内中一应家具用器色色俱备;屋子只是原木青砖,不加粉饰,琴张等将其中正房布置成禅堂,四个人安顿下来,倒也俨如拢翠庵再现。陈也俊有意不问妙玉怎的在此、住到几时,妙玉也不问陈也俊何以飘然而至、欲住多久。畸园来畸人,倒也对榫。

两日过去,傍晚时分,嬷嬷们在橱下备斋,琴张出园去附近集上买线回来,径到妙玉书房报信:当时妙玉正在给焦尾琴调弦,见琴张神色不对,且不理他;琴张报说:“集上的人议论纷纷……”

妙玉截断他道:“攘攘市集,乃槛内最秽之地,你快莫在我面前提起。且你既买妥青线,快将琴囊破处补好,方是正理。”

琴张道:“实在是此事师傅不能不知——那贾宝玉,在运河码头被官府捉拿,说是要由忠顺王亲自押往南京,在那边收监。听说那边监里更其可怖,收监时脖子、手、脚九条链子锁住,站在铁蒺藜笼里,稍一晃荡,立刻刺破皮肉……”

妙玉理弦之手,不禁木然,心如刀剜,却不动声色。琴张说到最后,忍不住议论说:“师傅莫又要嗔我妄听多嘴,那贾宝玉也着实可怜可叹!刚才我因心内慌张,进门险些撞到夫人身上,丫头、婆子正围着他,要出门给什么人拜寿去,我忙跪下谢罪,夫人倒不介意,让我起来告诉他为何慌神儿到这地步,还以为是你病了我去买药,我就把刚才跟你说的事告诉了他,那夫人道,他听员外说了,忠顺王有话,那宝玉的罪名,可大可小,可收监可放行,若有人拿着成窑瓷去为宝玉说情,他可网开一面。夫人笑道,王爷自然是玩笑,却也可见只要那宝玉从此虔诚敬服圣上,莫再胡涂乱写,应可免再人牢狱之苦。又安慰我道:出家人没怎么听见过世上的事,什么九条链子云云,就把你唬成这样!又嘱我莫对你说……”

琴张说时,随时预备让妙玉截断,这回却居然容他一口气道出了如许多的话来,不禁微微诧异,自己停住,只望着妙玉。那妙玉调琴弦的手指微微颤动着,一根弦绷得越来越紧,忽然妙玉指下的一根琴弦猛的断了,倒把琴张吓了一跳;妙玉定了定神,吩咐琴张:“你且缝补琴囊。我且去蒲团上坐一会儿,莫来扰我。”

琴张缝补琴囊时,渐渐消退了在集上所听消息的刺戟。斋饭熟了,飘来面筋的香味。嬷嬷来请师傅和他用斋,似乎与昨日相似的一天就此快要过去,而明日又会与今日相似。

然第二日,妙玉、琴张等的生活大变。那日大运河渡门,码头边舟船云集,航道中的大小船只,有扬帆下行的,有收帆待靠的,一派繁忙景象。只见妙玉、琴张从一辆两只骡子驮着的骡轿上下来,两位嬷嬷从一辆驴车上下来,早有两位骑马的男子先到,等候在码头的一位男子,系李员外家管事的,迎上来,告诉妙玉船已备妥,且行李已都运人舱内。另一位穿长衣系玉佩的,便是陈也俊。妙玉忽然决定买舟南下,归于江南,李员外夫妇闻之,心知他是畸人,必行畸事,劝阻两句,见妙玉志坚,也就随他,李员外夫人道:“若那边不舒服,再回畸园就是,庵堂给你留着,里面一应物品,皆保留不动。”

那陈也俊闻妙玉忽要回南,初甚惊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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