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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通鉴论-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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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之所以神,而筮之所以不可废也。若夫臣之思,子之孝,义之必为,利之必去,昭然揭日月于中天,非偶然朽骨枯茎、乘不诚不道者之私以妄动,任术士之妄,谓之吉而遽信为吉,以祸天下而自戕者,所可窃以亿中也。然而易亦未尝绝小人而不正告之也,通其义,裁之以理,使小人亦知惧焉。夫小人之为不善,行且为天下忧,故易不为小人谋,而为天下忧,惩小人之妄而使之戢,则祸乱不作,故大义所垂以遏小人之恶者,亦昭著而不隐。呜呼!知此者鲜矣,而高允能知焉,不亦善乎!朱子乃谓易但为筮卜之书,非学者所宜学,何其言之似王安石,而顾出允下也!

【一七】历法至何承天而始得天,前此者未逮,后此者为一行、为郭守敬,皆踵之以兴,而无能废承天之法也。子曰:“行夏之时。”伤周历之疏也。历莫疏于周,莫乱于秦,惟其简而已矣。春秋所书日食三十六,有未朔、既朔、月晦而食者,简故疏也。秦以建亥为岁首,置闰于岁终,简故乱也。历无可简者也,法备而后可合于天。承天之法,以月食之冲,知日之所在;因日躔之异于古,知岁之有差;以月之迟疾置定朔,以参合于经朔,精密于前人。天之聪明,以渐而著,其于人也,聪明以时而启,唯密以察者能承之。拘葸之儒,执其习见习闻以闭天之聪明,而反为之谤毁;嵬琐之士,偶得天明之一端,自诩其神奇,而欲废古人之规矩以为简捷;皆妄也。古之所未至,可益也;以益之者改之,可改也。古之所已备者,不可略也;略之而使亡焉,则道因之而永废矣。废古而亡之,取便于流俗,苟且之术,秦之所以乱天下者,君子之所恶也。郭守敬废历元,俾算者之简便,徇流俗尔。历元废,则甲子何所从始,奚以纪年而奚以纪日邪?近乃有欲废气盈朔虚,以中气三十日有奇纪孟仲季,而废闰并废月者,是天垂三曜而蔑其一也。夫人仰而见月,以月之改矣,知四时寒暑之且更矣;舍之而以中纪岁,非据历之成书,而人莫能知时之变迁矣。故古之以朔纪月,而为闰以通之于岁者,所以使人仰观于月而知时,犹仰观于日而知昼夜,何可废也。备古之所未逮,则自我而始,垂之无穷;古法废,则自我而且绝;此通蔽之大端,君子之所不敢恃己以逆天人也,岂徒历法为然哉!

【一八】王玄谟北伐之必败也,弗待沈庆之以老成宿将见而知之也;今从千余岁以下,繇其言论风旨而观之,知其未有不败者也。文帝曰:“观玄谟所陈,令人有封狼居胥意。”坐谈而动远略之雄心,不败何待焉?兵之所取胜者,谋也、勇也,二者尽之矣。以勇,则锋镝雨集车驰骑骤之下,一与一相当,而后勇怯见焉。以言说勇者,气之浮也,侈于口而馁于心,见敌而必奔矣。若谋,则疑可以豫筹者也;而豫筹者,进退之大纲而已。两相敌而两相谋,扼吭抵虚,声左击右,阳进阴退之术,皎然于心目者,皆不可恃前定以为用。唯夫呼吸之顷,或敛、或纵、或虚、或实,念有其萌芽,而机操于转眄;非沈潜审固、凝神聚气以内营,则目荧而心不及动,辨起而智不能决。故善谋者,未有能言其谋者也。指天画地,度彼参此,规无穷之变于数端,而揣之于未事,则临机之束手,瞀于死生而噤无一语也,必矣。玄谟之勇,大声疾呼之勇也;其谋,鸡鸣而寤、画衾扪腹之谋也;是以可于未事之先,对人主而拄笏掀髯,琅琅惊四筵之众。今亦不知其所陈者何如,一出诸口,一濡之笔,而数十万人之要领已涂郊原之草矣,况又与江、徐文墨之士相协而鸣也哉!薛安都之攻关、陕而胜也,鲁方平谓安都曰:“卿不进,我斩卿,我不进,卿斩我。”流血凝肘而不退,兵是以胜。武陵王骏之守彭城而固也,张畅谓江夏王义恭曰:“若欲弃城,下官请以颈血污公马蹄。骏听之,誓与城存亡,城是以全。繇此观之,拓拔氏岂果有不可当之势哉?勇奋于生死之交,谋决于安危之顷,武帝之所以灭慕容、俘姚泓,骂姚兴而兴不敢动,夺拓拔嗣之城以济师而嗣不敢遏,亦此而已矣。皆玄谟所引以自雄者,而心妄度之,目若见之,口遂言之,反诸中而无一虚静灵通之牖,以受情势之变,而生其心;则事与谋违,仓皇失措,晋寇以屠江、淮,不待智者而早已灼见之矣。言兵者必死于兵,听言而用兵者,必丧其国,赵括之所以亡赵,景延广之所以亡晋,一也。最下而郭京、申甫之妖诞兴焉。有国家者,亟正以刑可也。但废不用,犹且著为论说以惑后世,而戕民于无已。易曰:“弟子舆尸。”坐而论兵者之谓也。

【一九】于崔浩以史被杀,而重有感焉。浩以不周身之智,为索虏用,乃欲伸直笔于狼子野心之廷,以速其死,其愚固矣。然浩死而后世之史益,则浩存直笔于天壤,亦未可没也。直道之行于斯民者,五帝、三王之法也,圣人之教也,礼乐刑政之兴废,荒隅盗贼之缘起,皆于史乎徵之,即有不典,而固可徵也。若浩者,仕于魏而为魏史,然能存拓拔氏之所繇来,详著其不可为君师之实,与其乘以入中国之祸始,俾后之王者鉴而知惧,以制之于早,后世之士民知鬼而不屑戴之为君,则浩之为功于人极者亦伟矣。浩虽杀,魏收继之,李延寿继之,撰述虽,而诘汾、力微之迹犹有传者,皆浩之追叙仅存者也。前乎此而刘、石、慕容、苻、姚、赫连之所自来佚矣;后乎此而契丹、女直、蒙古之所自出泯矣。刘、石、慕容、苻、姚、赫连之佚也,无史也;契丹、女直之泯也,蒙古氏讳其类,脱脱隐之也;然犹千百而存一也。宋濂中华之士,与闻君子之教,佐兴王以复中华者也,非有崔浩族诛之恐。而修蒙古之史,隐其恶,扬其美,其兴也,若列之汉、唐、宋开国之君而有余休;其亡也,则若无罪于天下而不幸以亡也。濂史成,而天下之直道永绝于人心矣。濂其能无鬼于浩乎?浩以赤族而不恤,濂以曲徇虞集、危素而为蒙古掩其腥秽,使后王无所惩以厚其防,后人无所鬼以洁其身。人之度量相越,有如此哉!后之作者,虽欲正之,无征而正之,濂之罪,延于终古矣。

【二○】生人之大节,至于不惮死而可无余憾矣。然士苟不惮死,则于以自靖也,何不可为,而犹使人有余憾焉,是可惜也。袁淑死于元凶之难,从容就义以蹈白刃,其视王僧绰与废立之谋,变而受其吏部尚书,以迹露而被杀者远矣。虽然,元凶劭之与君父有不两立之势也,自其怨江、徐而造巫蛊已然矣。淑为其左卫率,无能改其凶德,辞宫僚而去之,不可乎?可弗死也。及其日飨将士,亲行酒以奉之,枭獍之谋决矣,发其不轨而闻之于帝,不可乎?言以召祸,于此而死焉,可也。伐国不问仁人,其严气有以之也。风棱峻削岳立,而为元凶所忌,或殒其身,可也。何至露刃行逆之时,元凶尚敢就谋成败乎?且其官卫率也,将士之主也,元凶不逞,握符麾众,禽之以献,不济而死焉,可也。何踌蹰永夜,而被其胁使登车,而泯泯以受刃乎?伤哉!淑之能以死免于从逆,而荏苒以徒亡也。子曰:“见义不为,无勇也。”淑之于义曙矣,而勇不足以堪之,将无有掣其情而使无勇者存邪?勇于定乱,勇于讨贼,难矣;勇于去官,决于一念而唯己所欲为者也,此之不决,则死有余憾。为君子者,可不决之于早哉!养勇以处不测之险阻,无他,爵禄不系其心,则思过半矣。

【二一】晋、宋以降,国法圮、大伦ル、而廉耻丧,非一日矣。周札应王敦,而与卞壶、桓彝同其赠恤;王谧解天子玺绶以授玄,玄死,反归而任三公,天讨不加,而荣宠及之。数叛数归,颜百年而六易其主,无惑也。如是,宜速歼以亡;而其君犹能传及其世,其士大夫犹能全其族者,何也?盖君臣之道丧,而父子之伦尚存也。元凶为逆,孝武起兵以致讨,元凶败矣,萧斌解甲带白幡来降,逆就江夏王义恭以降,而但问来无晚乎,固自谓得视王谧,斌犹可立人之朝,犹可有其封爵也。于是斩斌于军门,枭于大航,法乃伸焉,则人知覆载不容之罪无所逃于上刑。于斯时也,义愤所激,天良警之,人理不绝于天下,恃此也夫!故延及齐、梁而父子之伦独重。梁武于服除入见者,无哀毁之容,则终身坐废。区区孱弱之江左,拥衣冠而抗方张之拓拔,存一线人理于所生,而若或佑之;于此可以知天,可以知不学不虑之性矣。萧正德,萧综捐父事贼,而无有正天诛者,然后江东瓦解以澌灭。兴亡之故,系于彝伦,岂不重与!

○孝武帝【一】势变情移,而有元妄之灾,恬不知警,违时任意,则祸必及,庸夫之恒态也。惟然,而巧者测之,急改其常度,以迎当时之意指,乃至残忍害,为同类所饮恨而不顾,以是为自全之策;幸而全也,小人之尤也,而究以得全者亦鲜矣。孝武以藩王起兵,而受臣民之推戴,德望素为诸王所轻,不自安也;于是杀铄,诛义宣,忍削本支,以快其志。江夏王义恭诱逆劭弃南岸,单骑南奔,上表劝进,斩逆,厥功大矣;于是畏祸之及己也,条奏裁损王侯九事,以希合孝武未言之隐,削剥诸王以消疑忌。夫义恭岂无葛ぱ之恩,利非在己,而灭天性以任骨肉之怨者,何也?以为先自我发,而人不得挟短长以议己,全躯保禄位之术,自诧为工矣。或曰:遇暴人,丁险运,不授异姓以制我之权,而自任之,则祸泯于无形,亦知时度势者之不废乎!浸不若此,而以笃懿亲、固根本之言投于猜忌之衷,无救于时,而只以自害,奚可也?曰:君子之处此,固有道矣。物激矣,而持之以定,禹之所以抑洪水也。势危矣,而居之以安,孔子之所以解匡围也。圣人岂有以异于人哉?出乎圣,即疾入乎狂。义恭之狂也,无以持物而自奠其居也。君多忌而寡恩矣,义宣等之不辑,非必妄干天位,而贪权势以启忮人之衅矣。义恭以有功居百僚之上,诚危矣;而远嫌以消疑忌,固无难也。自谢不敏,翩然而去之,养疾邱园,杜口朝政,则于以自全焉有余矣。而何事导君以残刻,而己为不仁之俑哉?主自疑也,吾自信也,诸王自竞也,吾自静也。或有闻风而相效者,则宗族以保,而帝亦且消其猜防骨肉之邪心。其不然也,为孝武献残忍之谋者,岂伊无人,而我处无咎之中,不已裕乎?唯其欲为功以固荣宠也,而违心以行颠倒之政,引君以益其慝,敛众怨以激其争,而后天理亡,民彝绝,国亦以危矣。身虽苟免,其喙息亦何异于禽兽哉?其究也,逃孝建、大明之网罗,翱翔百僚之上,而终授首于子业,狂者之自毙也,未有免者也。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一念之贪,天理之贼,圣狂之界也。

【二】拓拔氏将立其子为太子,则杀其母,夷狄残忍以灭大伦,亦至此哉!然其后卒以未杀之淫妪擅国而召乱以亡,徒以弋天性而无救于亡,何为者邪?且夫母后者,岂特不可杀,而亦不必过为防者也。周之过其历也,化始于关雎,琴瑟钟鼓,唯是乐以友之,而内治修、国政不紊。彼为圣王之化,不可及矣。虽不及此,取供祭祀奉皇天先祖之伉俪而视之如仇雠,是可忍也,亦孰不可忍也!将必如浮屠氏之尽弃家室而后可治也邪?内教之修尚矣,迪之以阴礼,而可使见德;统之以妇职,而可使见功。夫妇人亦犹是人也,无所见其功德,而后预外事以为荣。故先王勤饬以躬桑渍种之仪,劝奖以亚献馈笾之礼,有余荣焉。虽乐于自见之哲妇,亦不患其幽深宫如圈豚笼鸟之待饲,而其志宁矣。其次,则后族虽贤弗任也,内坚之服勤于宫中者弗庸也,大臣得箴其举动,嗣子不托以匡扶,制之之道,亦岂无术,而必以为患哉?不然,人主六御在握,方将举天下之智勇而驭之,取草泽之雄、夷狄之狡而制之,匹夫亦有一匹偶,而惴惴然唯恐戕我国家也,不亦陋乎!拓拔氏不足诛者也,有天下者,非猜而钳之,则昵而纵之。道二:仁与不仁而已,非取法于齐家之圣化,亦惆怅而不得其术也。

【三】源贺请减过误入死罪者充卒戍边,拓拔从之,而奖贺曰:“一岁所活不少,”是也。又曰:“增兵亦多,”则乱政也,拓拔氏自此而衰矣。兵者,宗社生民所倚以为存亡生死者也。古者寓兵于农,兵亦农也。王者莫重乎农,则莫重乎兵,于风有东山焉,于雅有大杜焉,相与劳来而咏歌之,如此乎其贵之也。后世召募兴,而朴者耕耨以养兵,强者战守以卫农,相为匹而不相下,坐食农人勤获之粟而不以为厉农,其有功则立朝右,与士伍而不以为辱士,抑如此乎其重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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