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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角-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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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没道理以此判断所有的酒糟鼻子都不是好人,这不是唯心主义吗?你老人家在战争年代毙过的人多了,有仁丹胡子的那是日本鬼子,杀不足惜,你还毙过有疤瘌眼的,你就能断定所有的疤瘌眼都不是好人?你还毙过既没有酒糟鼻子也没有疤瘌眼的,那些人难道都不是好人?据说美军五星上将马歇尔用人的时候也有一个偏见,酗酒的人坚决不用,有的仅仅是喜欢喝两杯,远远达不到酒鬼的档次,但是一旦让马歇尔知道了,这个人的前程就要打折扣了。即便如此,比起萧副司令,马歇尔的道理也似乎还要充分一些,爱喝点小酒虽然不算政治品质,但毕竟修身养性差把火候。可是人家酒糟鼻子碍你什么事了?既不是政治问题,也不是品质问题,长相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嘛。

韩陌阡有一次便毫不含糊地向萧副司令表达过自己的看法——也只有他韩陌阡敢在萧副司令面前肆无忌惮地提出不同意见。韩陌阡说:“罗圈腿可以不要,有损形象,但长鸡眼的不能控制死了,当兵的野营拉练,走的路多,长几个鸡眼是正常的,一支部队要是没有几个人长鸡眼,反而不正常了。”

这个意见被萧副司令欣然接受了。萧副司令认错态度还很诚恳,说:“有道理,我忽视了鸡眼是后天形成的。当兵的跑路多,长几个鸡眼天经地义,不能因为这个错怪了我们的好同志。”

韩陌阡又说:“牙齿问题,也不能一棍子敲死,有的虽然牙齿黄一点,但是嘴唇厚,能够包住,只要政审和专业没问题,也不能光因为有口黄牙就排斥在外。”

萧副司令断然说:“这个没有余地。我说的是牙齿焦黄,没包金牙也像包了个大金牙。国民党军官都不包金牙,只有土匪和土豪劣绅才爱包金牙。当然了,牙黄不是故意的。但是,一个军官,要是老是露出一副假金牙,你说像个什么样子?不要!还有口臭,也不行。酒糟鼻子更不行,一滴酒不沾也红个鼻子,像个醉醺醺的样子,往队列里一站,一排大红鼻子,成何体统?这样的人最容易让人把他跟贪官联系在一起,你没见电影里演坏人的大多都是酒糟鼻子?不是贪官也像个贪官,印象不好。”

韩陌阡说:“可是,无论是党章还是条令,都没有规定酒糟鼻子不能提干,干部部门制定的条例细则也没有规定,这个……”

萧副司令大手一挥说:“那好,现在我口述,你记录——W军区常务副司令员萧天英同志规定,凡是长有酒糟鼻子的同志,一律不许参加此次炮兵教导大队预提干部培训中队选拔考核。此通知下发到全区师以上单位。”

韩陌阡既不惊讶也不动作,木然的表情像是没听明白。

萧天英哈哈大笑,狡黠地说:“怎么啦?作为分管这项工作的党委常委、常务副司令员,我老人家就不能有几条补充规定?我告诉你韩陌阡,我这几条补充规定还不是一言堂,不信你去问问司令员和政委,他们同意不同意?我们都是通过气的。”

韩陌阡不是傻瓜,他当然不会去问司令员和政委。不讲道理就不讲道理吧,谁让他是副司令员而你是参谋呢?再说,他老人家的这个不讲道理里面,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精益求精优中选优嘛,和平时期的军官,一表人才还是必要的。当然他也不会当真把萧副司令的这条指示下发到师以上单位,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暗中把关就是了。



一份材料在韩陌阡的手里停了三分十二秒钟,然后变成一个纸团,从掌心弹出,准确地飞向门后巨大的纸篓里。接着是第二份材料。再经过三分钟左右,又收敛成团,跟踵飞向纸篓……半天功夫,纸篓便满了。有时侯,韩陌阡还会放下手里的东西,重新去倒腾废纸篓,并把其中的某一份重新抻展开来,让目光再一次降临其上,某个人便又获得一次死里逃生的机会,当然,能不能最终在韩陌阡的桌子上站稳并长期盘踞下去,还得看其他方面的造化。

崔鹏飞,男,某某某某年8月出生。

籍贯:某某某省虎灵县。

民族:朝鲜族。

家庭出身:工人。

本人成份:学生。

文化程度:高中。

某某某某年12月参军……

某年5月全班参加“加强陆军师野战阵地攻防演习”,组织指挥全班快速占领阵地,比预定时间提前1分40秒完成射击准备,标尺误差仅0点7,创集团军该项业务最高记录,受检阅此次演习的总部首长亲切接见……

像这样的,韩陌阡基本上一目十行,速战速决,看完就扔。这样的情况太普通了,在集团军一级闹个一名二名的,立几个三等功的,韩陌阡的办公桌上比比皆是。接见一下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多啦,那都不是硬指标。韩陌阡有几千份材料要看,不可能在每个人的身上都下同样的功夫。

一堆表格、鉴定、事迹等等材料,就像一桌纷繁零乱的扑克牌堆在韩陌阡的面前,他一遍遍地洗这些牌,正着洗反着洗,循序渐进地洗和参差渗透着洗,每洗一遍,桌子的压力就减轻了部分——一批人被打入另册,而另一批姓名却紧紧抓住命运的船舷死不松手,咬紧牙关坚持在桌面上。于是再洗,又一批姓名纷纷落马,桌面上的队伍更加短小精悍。

这俨然就是一场严酷的战争,几千个人在他们本人并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他们的品行和他们的经历却被别人派遣出去,集合在韩陌阡的桌面上角逐厮杀,他们使用的兵器不是刀剑枪炮,也不是炸药导弹,甚至就连谋略智慧在这个战场上也派不上用场——结局的胜负似乎是早就决定了的,当然,胜负并不是由韩陌阡来决定的,而是他们自己——他们在此前为自己积累的能量在此刻骤然相撞,狼奔豕突于不足两平方米的战场。

几番比较,那山峦一样高耸的材料便摊成了五堆,韩陌阡的视野于是就清晰了——本战区炮兵现有四年以下兵龄的训练骨干(战斗连队的代理排长、班长、副班长)共有三千四百二十六人,已经纳入各级预备提拔使用的在册干部苗子一千一百三十三人,在军以上机关组织的各种竞赛或考核中得过名次的二百五十七人,其中获得过前二名的一百六十二人次,获得过综合成绩和单项成绩第一名的二十八人次,重复获得过第一名的有九个人。

如此一来,不幸和幸运、胜利和失败便同时诞生了——成千上百个年轻的小伙子最终落马,韩陌阡有一千条理由对他们的前景不予乐观的估计,他一边将他们的材料从桌子上扒拉下来,塞进桌边一只硕大的废纸篓里,一边由衷地替他们惋惜——殊不知,这些人也都是优秀的炮兵,在一个单位,一个连,一个营,乃至一个师,都是独领一方风骚叱吒风云的人物,而在这里,却被不容置疑地排除在韩陌阡的视野之外了。

在大量材料进入到废纸篓的同时,韩陌阡关注的视野也逐渐收拢,最终,另外一批人像群星一样冉冉升起在夜幕降临的空中,这些名字在韩陌阡的脑海里终于具体化了。当然现在他还无法判断他们是否有“酒糟鼻子”或者有“焦黄的牙齿”。



准确时间是某年某月某日北京时间十一点四十五分,韩陌阡将第三部分最后一份简介扔进废纸篓,将桌子上林林总总的东西归拢整齐,锁上抽屉,便起身夹起皮包,准备离开办公室。这已经是下班时间了。但是在下了两层楼之后,韩陌阡似乎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心里隐隐地冒出一件事,便停住了步子,思忖片刻,自我一笑,又接着往下走。

在楼底下遇见了夏玫玫的配偶康平和政治部机要员吴丽云,两人说说笑笑地往外走,韩陌阡躲避不及,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公事公办地打了个招呼,然后接着背道而驰。边走边想,吴丽云的嘴唇也太红了,为什么会这么红?莫不是涂了什么东西?机关干部是不许化妆的,她居然敢明知故犯,她是从哪里来的精神力量?又暗笑自己,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忙了一个上午,腰酸背疼,遇上个红嘴唇,不是个坏事也不是个好事,管他的呢。妻子林丰今天在门诊部值班,儿子韩大江全托,这顿饭还是在单身食堂吃,吃完饭,务必要迷糊半个小时以上,下午结束工作,给萧副司令提供一份翔实可靠的名单。

往前再走几步,突然又有什么东西跳进了脑子里,想想不对,还是回去先看看,万一有什么隐蔽的事情忘记了,搁到下午那是就大海捞针了。

想到此处,便不再踌躇,转身按原路返回,打开办公室,把纸篓拖出来,将上面的几个纸团一一打开,终于就找到了要找的那一张。

蔡德罕,男,某某某某年1月出生,某某某某年12月入伍,某某某某年6月入党。

民族:汉。

籍贯:某某省曹县前桥乡蔡村。

家庭出身:富农。

本人成份:学生。

文化程度:初中。

历任战士、班长、代理排长。在某某某某年6月B集团军炮兵直接瞄准射击考核中,以首发命中、七发六中成绩,获集团军该项目第一,所带班获集团军同炮种直接瞄准射击总成绩第一、军区年终考核成绩第四。间接瞄准射击居集团军某某某某年年终考核成绩第二名,构筑阵地工事总分成绩第一。荣立三等功三次,被驻地市政府授予“优秀校外辅导员”和“精神文明建设先进个人”、“新长征突击手”等称号。

家庭主要成员情况:父母早逝,无兄弟姐妹……

就成绩而言,一般,各种荣誉称号也不算特别突出。这个基础,即使能够参加选拔考核,估计也很悬。但韩陌阡重视的是这个人的文化程度和家庭背景。文化程度初中,这在韩陌阡目前浏览过的那些资料里,尚属首例,把尖子当到军区一级,就很少有初中生出现了,一方面是各级把关,另一方面,相当的高中生对于炮兵指挥中的对数函数计算都感到吃力,文革期间的初中生基本上没学过高次方的函数,两眼抹黑。但是蔡德罕却逢山开道遇水架桥地杀一路杀了过来,可见是有些身手的,至少毅力和勤奋可嘉。再有,这个人一无所有,穷得上无片瓦下无立足之地,姐妹兄弟一个不剩,只落下一个“蔡德罕”的名字顶在自己的头上,了无牵挂,想要人累赘都没有人累赘他,那他不好好当兵他还能干什么?

最让韩陌阡重视的是,这个人自幼就丧父丧母,这一点恰好命中了韩陌阡心中的一处薄弱环节。韩陌阡也是自幼就失去了父母,他的父亲是新中国一支石油勘探队的队长,在他出生之后不久,死于一次油井喷发。他的母亲则在他十二岁那年死于突如其来的全国性大面积饥馑。那时候韩陌阡刚刚考上初中,每天中午放学回家,锅里都有一碗碎米南瓜粥和一块棒子饼,每次韩陌阡都要问,妈妈吃了吗?妈妈每次都回答,妈妈吃了。韩陌阡那时候正在长身体,饭量极大,妈妈既然说吃了,他也就信以为真了,每次都把碎米粥和棒子饼吃个精光,连掉在桌上的渣子都用手划拉到一起倒进嘴里。后来终于有一天,放学回来,锅里没有了碎米粥和棒子饼,家里也没有了妈妈,妈妈被人送到医院去了,不久就死了。韩陌阡是跟着外公外婆长大的。为了少年时代贪吃的那点碎米粥和棒子饼,韩陌阡悔恨终身。

蔡德罕和韩陌阡纵使有千条万条不同,但自幼丧失父母这一条是完全可以画等号的。在城市长大的孤儿韩陌阡比别人更能理解一个农村孤儿的精神苦难,也更能深切地体会到这苦难对他的一生将会产生多大的影响。

韩陌阡将那张薄薄的16开书写纸从头到尾又看了两遍,便将它放回到预备入选的那一堆表格里,他甚至产生一个念头,是不是可以向萧副司令报告,通过干部部门,对蔡德罕这样的初中生,在文化考试的时候给予适当的关照。

韩陌阡最后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能帮蔡德罕做的,就是将他的名字填写在将要送到萧副司令手中的报告里。这就天高地厚了。

韩陌阡现在所做的工作,叫做“保底”。

命运的太阳已经初露微熹,在几千个骨干当中,能够披荆斩棘攀上高山之巅,幸运地沐浴到这缕阳光的,毕竟只有极少数人,在他们尚且惶惑茫然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在千里之外,在本战区的心脏,一个叫做韩陌阡的三十四岁的年轻老成的参谋,已经把他们的未来输进他的铝合金计算盘里,一遍遍地搅拌着清理着,进行了接近于真理的预估——挑选挑选再挑选,淘汰淘汰再淘汰,凝练凝练再凝练,删繁就简,提炼出含金量比重最高的那一部分,形成书面报告,然后以萧副司令和组织的名义通报到部队,保证他们在第一轮政审中顺利过关——当然,这只是为他们取得参加选拔资格所做的初步努力,也只是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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