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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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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怎么敢……”
  “你攻击样板戏!搞个人英雄主义!还用破剑来阴谋刺杀毛主席宝像!毛主席教你‘不可沽名学霸王’,你不但学足了,还同你老婆联同一气反革命!”
  “——我没——”
  突然数十盏聚光灯齐开,四面八方如乱箭穿心,强光闪刺,小楼大吃一惊,张目欲盲,整个人似被高温溶掉。
  几个,或十几个黑影子,人形的物体,拳打脚踢,皮鞭狂抽,一个拎来一块木板,横加他胸前,然后用皮带何锤子乱击。人体和凶器交织成沉闷,黯哑的回响,肝胆俱裂。
  “好好交代!”
  “……”
  “不招?”
  小楼不成人形了。
  从来不曾倒下的霸王——孩提时代,日治时代,国民党时代……都压不倒的段小楼,终受不了,精神和肉体同时崩溃,崩溃在共产党手中。
  他什么也认了:“是!我是毒草,牛鬼蛇神,我思想犯了错误,对不起党的栽培,冒犯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我……我有罪!我有罪……”
  急得双眼突出,耗尽力气来践踏自己:“我是人模狗样!”
                 
                 
  他交代了。
  仍是其中一间课室,仍是“坦白室”,举国的学校都是“坦白室”。
  静。
  地上墙角也许残存从前学生们削铅笔的木刨花,是蒙尘的残废的花。
  教师桌旁坐了妇宣队的人,街坊组长也来了,干部也上座。
  下面坐了菊仙。
  一个中年妇女,木着脸道:“这是为他,也是为你。”
  菊仙紧抿嘴唇,不语不动如山。
  干部转过头,向门边示意。
  蝶衣被带进来。
  他被安排与菊仙对面而坐,在下面,如两个小学生。
  二人都平静而苍白。
  蝶衣开腔了:“组织要我来动员你,跟小楼划清界线。我们——都是文艺界毒草,反革命,挨整。你跟他下去——也没什么好结果——”
  蝶衣动员时有点困难。他的行为是“拆散”,但他的私心是“成全”。或是,他的行为是“成全”,他的私心是“拆散”。他分不清,很矛盾。反而充满期待。
  他瞅着菊仙的反应。胜券在握。
  干部主持大局:“菊仙,你得结合实际情况,认清大方向,作出具体抉择!你不划清界线,跟段小楼分开,往后是两相拖累。”
  妇宣队长沉着脸问:“你的立场是不是有问题!”
  女人逼害女人,才是最凌厉的。
  蝶衣忽然满怀企盼:她就此答应了。
  他等了好久,终于是国家代他“出头”!
  是的。国家成全了蝶衣这个渺渺的愿望啊。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为他除掉了他俩中间的第三者,也许他便要一直的痛苦下去。幸好中国曾经这样的天翻地覆,为了他,血流成河,骨堆如山。一切文化转瞬湮没。
  他有三分感激!
  身体所受的苦楚,心灵所受的侮辱,都不重要。
  小楼又只得他一个了。
  他这样迫切地得回他,终于已经是一种负气的行为了。
  最好天天有人来权来逼,她妥协了,从此成了陌路人……呀,蝶衣盼的就是这一天!
  他偷偷地,偷偷地泛起一朵奇异的笑。生怕被发觉,急急止住。
  菊仙意外地冷静:“我不离开他!”
  她不屈地对峙着。蝶衣望定她,淡淡地:“组织的意思你还抗拒?”
  菊仙浅笑:“大伙费心了,我会等着小楼的。”
  她眼风向众人横扫一下,挺了挺身子,说是四十多的妇人,她的妩媚回来了:“我不离婚。我受得了。”
  她诚恳而又饶有深意地,不知对谁说:“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妻!”
  蝶衣如遭痛击,怔坐。
  课室依旧平静如水。
  标语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恨难消,怨不散。她当头棒喝一矢中的。不留情面,“堂堂正正”!
  他俩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知己知彼。二人此刻相对,泪,就顺流而下——最明白对手的,也就是对手。
  最深切了解你的,惺惺相惜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尤其是情敌!
  干部朝菊仙厉声一喝:“你偏要跟党的政策闹对立?”
  转向蝶衣:“程蝶衣,你明儿晚上好好划清界线!”
  明儿晚上?
  又回到祖师爷的庙前空地了。
  多少美梦从这儿开始,又从这儿结束。
  焚烧四旧批斗大会的“典礼”。
  角儿们又再粉墨登场,唱那惨痛的戏。四旧都堆积成一座缤纷的玲珑宝塔:戏衣,头面,剧照,道具,脂粉,画册,曲本……全都抄出来,里头有着一切旧故事,旧感情。
  ——盛大辉煌的了断。
  在一个凄凄艳红的晚上。
  火焰熊熊烈烈,冲天乱窜,如一群贪狼恶狗的舌。刮嚓刮嚓的啸着。炽腾点缀夜色,千古风流人物的幢幢身影,只余躯壳,木然冷视着烈焰。求也无用,哭也无用,笑则是罪。
  都得“亲手”扔进火海。各人为各人作华丽的殉葬。
  汗迹彩墨,随着绫衣锦缎灰飞,一起溶化。人人面目全非。
  《国际歌》响彻,朗朗的歌声:……旧世界打的落花流水。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是新世界的主人,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轮到两歌红角儿“互相批斗”,“互揭疮疤”的节目了。
  红卫兵的首领一宣布,大伙轰地鼓掌鼓噪。他一扬手,喊道:“我们要这两株大毒草,把丑恶的嘴脸暴露在群众脚下!”
  小楼和蝶衣二人,被一脚踢至跪倒,在火堆两边。在绿军装,红领巾,缠了臂章的娃儿控制下。
  暴喝如雷:“你先说!”
  一件霸王的黑蟒扎靠在烈焰中,化为灰烬。他的大半生过去了。他连嗓子也被打坏了,是一块木板,横加胸前,然后皮带和锤子乱击……是那几十下子,他再也唱不了。
  “说!”
  红卫兵见他呆呆滞滞,在背上狠踢一记。段小楼,曾是铁铮铮一条汉子呀,目下就这样,被小娃娃诸般刁难羞辱。形势比人强。
  他只好避重就轻,沙哑地道:“程蝶衣这个人,小时侯已经扭扭捏捏,在台上也很……妖艳。略为造作一点。”
  蝶衣无奈也吞吞吐吐:“段小楼第一次开脸时,就舍不得把头发剃光,留着马子盖,瞻前顾后,态度不好。”
  首领怒斥:“呸,揭大事儿!”
  小楼望望蝶衣,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也就继续找些话儿说了:“程蝶衣一贯自由散漫,当红的时候,天天都睡大觉,日上三竿才起来。”
  他们又指着蝶衣:“你揭他疮疤去!”
  蝶衣也望望小楼,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也开口了:“他赌钱,斗蛐蛐儿,玩物丧志,演戏也不专心,还去逛窑子!”
  一记铜头皮带劈头劈脑打下去。欲避不避。二人都带伤。
  “这么交代法?你俩要不划清界线,我怕过不了今儿这门!说!”
  小楼只能再深刻一点了:“他唱戏的水牌,名儿要比人大,排在所有人的前边,仗着小玩意,总是挑班,挑肥拣瘦!孤傲离群,是个戏疯魔,不管台下人什么身分,什么阶级,都给他们唱!”
  说得颇中他们意了:“他当过汉奸没有?慰劳过国民党没有?”
  “……”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给日本人唱堂会,当过汉奸,他给国民党伤兵唱戏,给反动派头子唱戏,给资本家唱给地主老财唱给太太小姐唱,还给大戏霸袁世卿唱!”
  一个红卫兵把那把反革命罪证的宝剑拿出来,在他眼前一扬:“这剑是他送你吗?是怎么来头?”
  “是——是他给大戏霸杀千刀袁四爷当……当相公得来的!”
  “小楼!”
  一下悚然的尖喊,来自垂手侧立一旁接受教育的黑帮家属其中一个,是菊仙。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他把蝶衣终生不愿再看一眼的疮疤,猛力一揭,血污狼籍。
  “啊哈!”那小将冷笑:“虞姬的破剑,原来那么臭!”
  他把它一扔,眼看要被烈焰吞噬了。
  意外地,蝶衣如一只企图冲出阴阳界的鬼,奋不顾身,闯进火堆,把剑夺回来,用手掐熄烟火。他死命抱着残穗焦黄的宝剑不放,如那个夜晚。只有它,真正属于自己,一切都是骗局!他目光如蛇蝎,慌乱如丧家之犬,他石破天惊地狂喊:“我揭发!”
  他诉冤了:“段小楼!你枉披一张人皮!你无耻!大伙听了,他的姘头,是一个臭婊子,贪图他台上风光,广派茶叶,邀人捧场,把他搅得无心唱戏,马虎了事。就是那破鞋,向他勾肩搭背,放狐狸骚,迷得他晕头转向……”蝶衣越说,越是斗志昂扬。他忘记了这是什么时空,什么因由,总之,这桩旧事,他要斗!他要让世上的人都知道:“那破鞋,她不是真心的!”
  两个红卫兵马上把菊仙架来,三人面面相觑。
  蝶衣难以遏止:“千人踩万人踏的脏淫妇!绝子绝孙的臭婊子……她不是真心的!”
  “她是真心的!”小楼以他霸王的气概维护着:“求求你们放了菊仙,只要肯放过我爱人,我愿意受罪!”
  蝶衣听得他道“我爱人……”如遭雷击。
  他还是要她,他还是要她,他还是要她。
  蝶衣心中的火,比眼前的火更是炽烈了。他的瘦脸变黑,眼睛吐着仇恨的血,头皮发麻。他就像身陷绝境的困兽,再也没有指望,牙齿磨得嘎吱地响,他被彻底的得罪和遗弃了!
  “瞧!他真肯为一只破鞋,连命都不要呢!他还以为自己是真真正正的楚霸王!贪图威势,脱离群众,横行霸道,又是失败主义,资产阶级的遗毒……”
  小楼震惊了:“什么话?虞姬这个人才是资产阶级臭小姐,国难当前,不去冲锋陷阵,以身殉国,反而唱出靡靡之音,还有跳舞!”
  红卫兵见戏唱得热闹,叫好。
  蝶衣开始神志不清:“虞姬不是我!霸王心中的虞姬不是我!你这样的贪图逸乐,反党反社会主义,歪曲农民革命英雄起义形象……他温情主义,投降主义,反革命反工农兵。他是黑五类,是新中国的大毒草!他有一次还假惺惺嬉皮笑脸问:共产是啥玩意?是不是‘共妻’……”啊当年一句玩笑。
  蝶衣如此卖力,不单小楼,连革命小将也愕然了,他真是积极划清界线呢,一丝温情都渗不进他铁石心肠中了。他英勇,凶悍,他把一切旧帐重翻,要把小楼碎尸万段而后已。
  小楼瞪着双目,他完全不认识蝶衣,和蝶衣口中的那个人。他们自很小很小就在一块了,为什么这般陌生?
  ——蝶衣一生都没将过这么多的话!
  大伙恐怖地望着他。
  他意尤未尽,豁上了。指着菊仙:“还有这脏货,目中无人,心里没党,恶意攻击毛泽东思想,组织动员她,一点也不觉悟,死不悔改!”
  蝶衣激动得颤抖,莫名的兴奋,眼睛爬满血丝,就像有十多只红蜘蛛在里头张牙舞爪,又逃不出来:“我们要把这对奸夫淫妇连根拔起,好好揪斗!斗他!狠狠斗他!斗死他……”
  蓦地,他住嘴了。
  在烈火和灰烟中,他看到小楼一张脸,画上他也看不明白的复杂的表情。但隔得那么远,楚河汉界,咫尺天涯。
  一不小心,一切都完了。
  蝶衣蓦地住嘴,不断喘气,灵魂沸腾,再也说不上什么。即便自他天灵盖钻一个洞,灌满铁浆,也没这样的滚烫痛楚过。
  狠狠斗他?斗死他?
  不!
  不不不不不!
  二人隔火对峙,太迟了,一切斗迟了。
  言犹在耳,有力难拔。
  蝶衣惊魂未定。菊仙冷峻的声音响起来。她昂首:“我虽是婊子出身,你们莫要瞧不起,我可是跟定一个男人了。在旧社会里,也没听说过硬要妻子清算丈夫的,小楼,对,我死不悔改,下世投胎一定再嫁你!”
  红卫兵见这坏分子特别顽强,便用口号来压她:“打倒气焰高张的阶级敌人!”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剃阴阳头!”
  菊仙被揪住,一人拎刀,头发被强行推去一半,带血。她承受一切。
  首领骂:“妈的,那么顽劣,明天游街之后,得下放劳动改造!”
  眼瞅着菊仙被逮走,小楼尽组合一分力气,企图力挽狂澜:“不!有什么罪,犯了什么法,我都认了!我跟她划清界线,我坚决离婚!”
  菊仙陡地回头。大吃一惊。
  小楼凄厉地喊:“我不爱这婊子!我离婚!”
  菊仙的目光一下子僵冷了,直直地瞪着小楼,形如陌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蝶衣听得小楼愿意离婚,狂喜狂悲。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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