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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 作者:李碧华-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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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毛泽东思想来武装,以顽强的斗志,顶恶风,战黑浪——树立了光辉的样板!
  哈哈哈!
  这法子管用!又下一城。
  菊仙看着她心疼的大顽童,泪花乱转:“小楼,好!”
  听了一声彩,小楼回过一口气,又不满了:“你说,这革命样板戏有什么劲?妈的,无情无义,硬邦邦!”
  “哎,又来了,别乱说。”
  菊仙又担忧地:“你在外面有这样说过吗?”
  小楼昂首:“我没说什么。”
  “告诉我,你说过什么?”
  “也无非是点小牢骚。哦?怕噎着,就不吃饭?”
  “跟谁说的?”
  “小四他们吧,非要问我意见,那我明白点。”
  “我有哪一天不叮嘱你?”菊仙:“在家里,讲什么还可以,一踏出门坎儿,就得小心,处处小心——”
  又再三强调:“千万别烂膏药贴在好肉上,自找麻烦!”
  “得。”小楼大声地应和:“我出事了,谁来照顾我老婆——嗳,都得唤‘爱人’,真改不了口。”
  “小楼——”菊仙又要止住他了。她真情流露,投入他怀中:“我跟了你,不想你有什么漏子,让人抓了把柄。我不要英雄,只要平安!”
  大半辈子要过去了。
  是的,这个时代中再也没有英雄了。活下去,活得无风无浪,已经是很“幸运”的一回事了。不要有远大的革命理想,不要有鲜明的阶级立场,更不要有无畏的战斗风格。
  不要一切,只要安度余生。
  在无产阶级之中,有没有一个方寸之地,容得一双平凡的男女?平凡的男人,平凡的女人,就是理想。她甚至愿望他根本没演过霸王。
  “你冷吗?”小楼陡地惊觉她在发抖。
  “没有,我只是抖。”
  窗外若无其事地,飘起温柔的细雨。
  小楼一抬眼,故剑犹挂在墙上。他推开菊仙,拔剑出鞘。
  挥动宝剑乱舞一番,只道:——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一派壮志蒿莱,郁闷难抒。末了只余欷嘘。
  菊仙见那妖魔般的旧物,一语不发,把剑收好,挂回墙上。毛主席的像慈祥地瞅着他俩。菊仙只朝窗外一看:“这几天尽下雨。”
  转晴时,戏园子竟又重新修葺好了。
  它换过新衣,当个新人。
  舞台两侧新漆的红底子白字儿,赫然醒目,左书“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右书“文艺为社会主义方向服务”,不工整,对不上。横额四个大字,乃“兴无灭资”。
  一九六六年,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正演到“闯入虎穴”一场。小四担演杨子荣——身穿解放军追剿队服装,站得比所有演员都高,胸有朝阳,智勇光辉,他握拳,瞪眼,眼珠子因着对党的倾心忠诚而瞪着,随时可以迸跳下台,他摆好架势,在群众面前,数落着阶级敌人种种劣迹。
  程蝶衣和一众生旦净末丑,充当“群众”老百姓,他仍是不欺场地做着本分,那索然无味的本分。
  杨子荣在争斗:“八大金刚,无名鼠辈,不值一提——”
  段小楼,他运足霸腔,身为歹角,金刚之一,于舞台一个方寸地,一句啸号,声如裂帛地吼了:“宰了这个兔崽子!”
  台下观众如久违故人,鼓起掌来,一时忘形,还有人叫好:“好!这才是花脸的正宗!”
  “真过瘾呐!”
  杨子荣下句唱的是什么?大伙不关心了。小四照样唱了,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蝶衣没发觉。小楼也没发觉,享受着久违的彩声,劲儿来了。
  得好好唱。对得起老婆对得起自己这半生的艺吧,只要功夫到了家,搁在哪儿都在。死戏活人唱,就是这道理。
  菊仙在上场门外,一瞧,戏外有戏。玲珑心窍的女人,世道惯见的女人,恰恰与小四那复杂的眼睛打个照面。
  她的心忐忑跳了好几下。
  当夜,就“自动自觉”了。
  那时势,每个人虽在自己家中,越发畏缩,竟尔习惯了悄悄低诉,半俯半蹲,正是隔墙皆有耳,言行举止,到了耳语地步。
  旧戏本,脸谱图册,都一页页撕下,扔到灶里烧掉。行头,戏衣,顺应号召,要上缴。跟着大队走,错不到哪儿去。
  好好的中国,仿佛只剩下两种人民——“顺民”和“暴民”。没有其他了。
  末了,菊仙捧出她的珍藏。是她的嫁衣。小楼见她趑趄,不舍,便一手抢过来。
  菊仙问:“这?你说——”
  “交什么?”小楼从床底下抽出一张塑料布:“你把它包好了,藏到水缸底下去。没事,新娘子的嫁衣,我舍得你也舍不得!”
  “我怕呀。”
  “别怕。有我。”
  菊仙蹲着包裹红裳,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小楼,你不会不要我吧?”
  小楼没回答。他拿起一瓶二锅头,倒入碗中,大口一喝。碗儿啪一声放下,酒溅洒了点。菊仙站起来,也端碗喝一口。小楼把心一横:“要!马上要!”
  “小楼,我这一阵很晃,拿东忘西。又怕你……又怕我……”她喃喃地言辞不清。忙乱地,解着小楼的衣扣。小楼解着她的。
  菊仙含着泪,很激动:“——想再生个孩子,也——来不及了!”
  因着恐惧,特别激情,凡间的夫妻,紧紧纠缠,近乎疯狂。只有这样,两个人亲密靠近,融成一体,好对抗不详的明天。
  不是二锅头的醉意,是野兽的咆哮,要依靠原始的交合撞击,来掩饰不安和绝望。逃避现实。
  运动来了。
  无路可逃。
  两人来至蝶衣宅外。小楼拍打着门。
  “师弟,开开门!”
  菊仙也帮个腔:“蝶衣,我俩有话劝劝你。”
  原来蝶衣在院子中晾晒行头戏衣,把自己埋在一片奇花异卉,云蒸霞蔚之中,数天不曾表态。已是最后关头了。他不交,人家也来封,派征抑或认捐,反正是“分手”之日。
  他听得两口子在门外,焦虑而关怀,告诉他一句话:“运动来了!”
  “运动?”
  他不清楚这是什么。外面的戏究竟演到哪一折呢?他们指的是鹿还是马?都说“从此”不再唱旧戏了,一切都无用武之地了。
  是必然吗?
  要不由人家毁灭,要不自己亲手毁灭。
  他决意不理会门外的伉俪。他才不需要劝慰。切肤,撕皮,是自家之疼。
  蝶衣缓缓地,用一把好剪子,先剪绣鞋,再剪戏衣。满院锦绣绫罗,化作花飘柳荡。任从小楼又急又气,他无言以对。
  一个人,一把火,疑幻疑真。他亲自,手挥目送,行头毁于一旦,发出嘶嘶的微响,瞬即成灰,形容枯槁,永难缀拾……
  他痛快,觉得值!
  喉头干涸,苍白的脸异样地红——我就是不交!我情愿烧掉也不交!
  辜负了师哥的关怀了,他不听他的。若果他一个人来劝,他也许打开了门,容他加入,二人赏火去。他有伴儿,就拒诸门外算了。
  微风吹卷,蝶衣嗅到空气中苦涩而刺鼻的味儿,戏衣有生命,那是回集体的火葬。
  ——但,不过一回小火。
  今天,剧团全体人员在会议室上学习班,学习毛主席对文艺界的批示。人人都是解放装,再无大小角儿分野,庄严肃穆认真地坐好,手持一本语录,一本记事薄,这是一向以来的“道具”。
  但这不是一向以来的学习。
  剧团书记慷慨陈辞:“咱剧团演的是革命样板戏,不是旧戏,不能像旧社会般,灌输迷信,散播毒素,标榜身价——”
  书记一瞥小楼。他不知就里,只稳当的坐着,又一瞥小四,小四若无其事。他便继续往下说了:“最近,有人在闹个人英雄主义,演土匪,念白震天价响,淹没正面人物的光辉形象,这是在演出江青统治亲自领导加工修改的《智取威虎山》时,出了抵触了无产阶级文艺路线的立场问题。”
  他厉声一喝:“段小楼!”
  小楼越听越不对劲,冷汗冒了一身。山雨欲来风满楼。末了终于正面把他给揪出来。
  “你认识自己问题的严重性吗?你对大伙说说你的居心何在?”
  全体人员一起望向段小楼。
  蝶衣怔住——他以为那挨批的是自己,谁知是小楼出事了。
  小楼只觉无妄之灾,又气又急,脖子粗了,连忙站起来自辩,理直气壮:“咱们唱戏的,谁不知道只有‘卯上’了,才能发挥水平?我给杨子荣卯卯劲,好烘托他呀。台上这二亩三分地,比着来才出好庄稼,咱们错了……”
  “段小楼,你种过地么?你是无产阶级的农民么?你配打那样的比喻——”
  小楼张口结舌,又一项新罪名?
  他呆站着。冷汗汇流成河。
  那么高个子,一下子矮了半截。   

 本文出自 。。

 第八章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不知道是小楼讲错了一句话,世上才有文化大革命?抑或有了文化大革命,世上人人都曾经讲错了话?
  总之,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文艺工作者,以顽强的斗志,顶恶风,战黑浪,在他们脚底下,但凡出言不逊,都成了“刘少奇的同伙”。
  打倒!
  一切封建余孽,旧文化,旧习惯,旧风俗,旧传统……破四旧,立四新。
  这时,广播声震撼汹涌,播音员播送文化大革命的纲领,淹没每个人的心跳,淹没每个人的心声。连书记也惊愕地抬头,他对别人的批斗才刚开始,他的权利初掌,新鲜而庄重,但,一场浩大的运动,难道连他也淹没吗?
  蝶衣和小楼异常仓促地对望以下,不寒而栗。他们都再没机会自辩了。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广播很响亮,诵读毛语录的小伙子是个材料,嗓子很好。
  中国历来注重音响效果。
  太平盛世有敲击乐,英雄末路四面是楚歌,运动展开了,便依仗大喇叭来收“一统天下”的奇效。
  建国以来,最深入民间最不可抗拒的传播工具,便是大喇叭,它们永不言倦,坚决不下班。发出一种声音,永垂不朽。
  即使人民的听觉训练有素,有时,亦半个字也听不清。它轰天动地价响着,妖媚,强悍,阿谀,积极,慷慨,哀伤,亢奋……百感交集,像集体销魂的嘶叫。
  “做毛主席的好学生!”
  “永远跟着毛主席走!”
  都是革命小将呢。
  年岁稍长的,成了反革命。孩子才是革命派。孩子不上课了,一伙一伙,忙于抄家,批斗……真是新鲜好玩的事,而且又光荣,谁不想沾沾边儿?
  领头的都是十来岁的红卫兵,不管是北京本土的,或是省外来的,随时随意,把人们家当砸乱,拿走。一来一大群。蝗虫一般。
  黑帮被整,黑帮家属扫街去。
  如果你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么多人的场面,永远不相信,“人”是那末的令人吃惊。他们甚至是不言不动,不带任何表情,光瞪着你,也是可怕的。人海是可怕的。即使全都是小孩,小到像每个被斗者家中的小儿女。
  这些小将,被背后的大人重新换血,才懂得以“十六条”为指针,才敢于斗争。
  一切是如何发生呢?
  大家都懵然不知,据说只不过是某一天,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的墙报栏上,张贴了张小字报,说出“造反精神万岁!”这样的话,整个的中国,便开始造反了。连交通灯也倒转了,红色代表前进。
  历史的长河浪涛滔滔,各条战线莺歌燕舞……作为旧社会坐科出身的戏子,他们根本不明白。
  现在,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他们日间被批判,夜里要检讨。检讨得差不多,便罚抄毛主席的诗词。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蝶衣对整阕的词儿不求甚解。只见“霸王”二字,是他最亲热的字。
  钢笔在粗劣的纸上沙沙地刮着,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声音。他在罚抄,小楼夜在罚抄。
  只要菊仙不在,他马上忘记了这女人的脸,他但愿她没出现过。如果世上没有她,他便放心。
  像今晚。
  学校因学生全跑去革命了,空置出来,被征用作“坦白室”。
  他向自己坦白。若一切净化了,种种不快由它成为沉淀的渣滓。他享受此刻:段小楼,谁也别想得到他!嘿嘿!
  小楼四十九岁了。
  他已是一个迟暮的霸王。在蝶衣心中,他永远是一个样儿,他把他整个凝在盛年了。永远不算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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