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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别-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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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承平将霍锦钰葬在了山庄后林,坟前的梨木好似他生前白净无瑕的容颜,木上的苍劲字迹又似他融贯自如的掌法,然这一切,却在他最美的年华中归于尘土,永眠大地,再难为人所知。

霍木兰跪在坟前,指尖从他名字上划过,突然间,就想起八年前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情形。

那一年春天,她同云旭大吵一架,三月不相言语。失意时,正逢霍青玄外出行事,回来后,便将一个九岁大的小少年牵了过来,对她说道:“木兰,这是你的弟弟,他唤锦钰,你要好好待他。”

那时她不过十岁余,比面前这一脸怯生的少年略长一载,正是儿时肆无忌惮的年纪。她极其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冷声道:“我没有弟弟。”

那小少年消瘦的身形一震,目光好像被碾碎一般,洒向地面,不敢再直视霍木兰那双凤眼。

霍青玄见后勃然大怒,厉声道:“我说他是你弟弟,那他便是你弟弟,日后别想再整天出去和别人瞎跑,有那闲功夫,不如陪伴锦钰练功!”

她听得此言,如被宣判死刑,恨得牙痒痒,却碍于父亲淫威,生生忍下,到了私底下才对着那小少年说:“早晚一日,你会为走进这个门而感到后悔。”

他是怕她的,她从第一眼见到他起,便已将这点洞悉通透,故而此后的日子,她从没给他好脸色看过。

他极其努力,每天刚及熹微拂晓,便已在院中练功练得一头大汗,她看在眼中,分外不爽,便暗地里一刀挥去,冷斥道:“是个男的又如何,努力练功又如何?野种便是野种,来路不明,心术不正!难道你以为进了青城山,便可以取代我的位置,坐上将来掌门之位么?”

他竟然不闪不躲,任她一刀划破他手臂,整个人直挺挺站在原地,过了很久,才小声道:“我没有要抢姐姐的位置。”

她怔住,横眉反问:“你为什么不躲?”

他垂着双睫,看着自己投在地面上薄薄的影子,低声道:“我不躲,只要,姐姐开心。”

他说这话时,整个人就像一个被抽去魂魄、任人操纵的木偶。她不由来了兴趣,一挑眉道:“只要我开心,你做什么都行么?”

他不回答,只是点头。

她红唇一挑,把玩在手的冷月刀不知不觉回入刀鞘,手负后背道:“那我现在要你去凑一个人,你去不去?”

他身形明显一抖,片刻才道:“谁?”

她扬唇道:“连天镖局少镖头,连溢。”

他眉头一蹙,低下头去,小声道:“姐姐……为什么要揍他?”

她不耐道:“我让你揍你便揍,问这么多做什么?”言罢,凤目一横,朝他斜去,冷续道:“此事你若办不到,便休想做我霍木兰的弟弟。”

那一天,青城山苍翠凄凄,他走时,淡碧身影和身周树景合为一色。待来时,却融入了如血残阳中。

他全身划伤遍布,跪倒在她膝下,用力睁开发肿的双眼,含糊道:“姐姐,虽然我受了伤,但我还是揍到连溢了……这样,算不算我办到了?”

她心头蓦然一震,敛眉倒吸一口气,竟忘了如何回答,只觉身下那个少年无比刺眼,让她从双眸疼进了心头去。

那是在云旭和连溢身上无法感受到的愧疚,甚至是这一生,都再难体会到的惭怍。

“算。”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镇定下来,一瞬不瞬看着他道:“不过我霍木兰的弟弟,可再不能让别人这般欺负了。”

他先是一呆,随后欣喜笑开,爬起身来,重重点头。

她刀鞘在手中一晃,架在肩头,朝山外曲径偏了下头,“走。”

他懵了一瞬,似余悸未消,惶然道:“去哪里?”

她红唇一挑,身形如飞燕掠波,纵上松柏枝头道:“姐姐我带你去报仇。”

******

思绪纷飞中,耳边突然传来江淳撕心裂肺的哭声,将这一汪回忆搅碎。霍木兰怔怔收回了手,站起身来,如火身姿掩映在山林深处,好似一朵风雨中凋残的梅瓣,零零落落,凄凄淡淡。

江承平撒完了纸钱,叹息道:“锦钰,你虽不是我江家人,但于我江家和青城却有大恩。愿你黄泉路上一路走好,来生投个好人家,一生富贵平安……”

江淳仍跪坐在坟前吞声饮泣,身子倾倒在那块梨木前,不住颤抖,任江慕莲如何劝慰皆不为所动。

她只是哭,不停地喊着:“表哥,表哥……”便如每次来青城山时,缠在霍锦钰身后喋喋不休的情形。

霍木兰忽然觉得胸腔发闷,便连吸进去的空气也变了味,她微一蹙眉,有些不安,便对身旁的江慕莲道:“娘,我先回屋了。”

江慕莲神采悲然,正在坟边安慰江淳,听了霍木兰的话,便只点了点头,道:“好,你去吧。”

霍木兰“嗯”了一声,转身要走,不料刚行几步,便听得江淳在身后道:“你站住!”

众人闻言,皆是怔了一怔,纷纷朝江淳看来,只见她泪眼婆娑,怒火燎燎,一把推开江慕莲的手,站起来道:“表哥到底是怎么死的?”

霍木兰看了看她,正想回答,又听她叱问道:“他死时是和你在一起的,对不对?!”

她的声音尖利如刀,狠狠刮来,不由让三人变色。

霍木兰垂下双睫,道:“对。”

江淳倒吸一口气,攥紧双手,幽声道:“那为什么他死了,而你却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你不是他姐姐么?不是青城派未来的掌门么?怎么连自己的弟弟都保不住?!”

霍木兰心头一震,惶惶朝江淳看去,只见她扬唇冷笑,目中尽是鄙夷。她还待开口续说,江承平却已大步走来,斥责道:“淳儿,闭嘴!”

江淳激动道:“我不闭嘴!”

江承平气得胡须一颤,厉喝道:“淳儿!”

“难道我说错了么?!”江淳看了江承平一眼,又狠狠盯住霍木兰道,“这次若不是她在外惹是生非,毁去杜家千金的脸,云家堡的人有怎会突然杀进青城山来?唐门、峨眉是蜀中名门大派,并非不讲道理之人,若不是知道青城山有个张扬跋扈、正邪不分的大小姐,又怎会轻易误认姑父人品,相信云臻的一面之词?!”

“够了!”江承平蓦地变色,气得双手发抖,他看看江淳,再看看霍木兰,最后伸手来指向霍木兰,对江淳道,“快给你表姐道歉!”

江淳双目睁大道:“我为什么要道歉?!”

江承平怒道:“你出言不逊,目无尊长,还乱论是非,将青城被灭一事归咎于木兰身上,难道不需要道歉?!”

江淳不服道:“可我没有说错!”抬手指着霍木兰,气狠狠道:“她是什么样的人,难道爹不清楚么?现在青城都灭了,你还怕什么?!”

一言甫毕,只听“啪”一声,江承平一个耳光扇在江淳脸上,力劲之重,竟险些将她打倒在地,江慕莲和霍木兰在旁一见,皆是大骇失色。

江慕莲率先走上前来,一手扶住江淳,一手挡在江承平面前,责备道:“承平,你有话好好说,怎么能动手打孩子?!”

江承平目光闪烁,神态复杂,最后愤叹一声,拂袖背过身去。

“爹,你竟然打我……”江淳满目错愕,抬手捂住火辣的面颊,一瞬不瞬看着江承平背影,气极反笑道。

江承平的背影动了动,才冷然道:“怎么,我身为你爹,不能打你么?”

江淳指尖一颤,大声叫道:“爹,你太过分了!”

江承平须眉颤动,似在极力隐忍,片刻后正待开口,却忽听沉默在旁的霍木兰道:“够了。”

这声音沉甸甸落下来,好似一颗滚石坠入湖中,不由让激烈的氛围一僵。三人皆垂下头,各自不相言语。

霍木兰全身颤抖着,却已是攥紧双拳努力克制的结果。她缓缓走上前来,站在江淳面前,看着她道:“你知道锦钰为何一直都不喜欢你么?”

江淳身子一震,抬头看着霍木兰,死咬住唇,目中火苗窜动。霍木兰目光冷冽,极其不屑地从江淳脸上略过,最后停在霍锦钰坟前,想了一想,又忽将涌到嘴边的那句话咽了回去。

江淳见她半晌不言,故意卖关子,不由气道:“你倒是说啊!”

霍木兰微一怔神,敛了目光,看回江淳充满怨怒的脸,不由心生一阵恶寒,冷道:“跟你这种人,说了也没用。”

言罢,她转身便走,岂料步子往前一迈,竟如巨石坠地,再抬不起来,脑中轰轰回响起不久前沈未已说过的同一句话:“跟你这种人,说了也没用。”

她心头大震,目光闪烁不安,便似天地间有无数杀手潜伏在她身周,在这一刻亮开刀刃,纷乱掠来。她慌忙后退一步,抬手掩住胸口的位置,满目戒备往四周看去,却只见黄纸翩飞,落英飘絮,并无那些让她慌张的人影。

江慕莲见她情况不对,忙走上来道:“兰儿,你怎么了?”

霍木兰茫然摇头,猛地抽回思绪,连声道:“没事,我没事。”她极力控制身形,艰难地走了几步,有些慌促道:“娘,我回屋了。”

江慕莲目中还有担虑,她自然害怕霍锦钰逝世一事,引得霍木兰情绪激动,心疾恶发,此刻见她脸色发白,隐似发病之兆,更是忧心难平,忙点头道:“好,你先回去休息,待会儿我再给你熬些汤药来。”

作者有话要说:看清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认认真真地照照镜子…

木兰曾经讨厌她这个小表妹,其实也是因为两人脾性有些相同的缘故…

骄傲的人总是自命不凡,不喜欢和别人一样的…

但愿这一次的事故,可以让咱们的木兰有所成长吧…(*^__^*)

13风云决(四)

霍木兰回到住所,整个人呆坐在床头,浑浑噩噩,便连江慕莲推门而入都不曾察觉。

她全身上下凉涔涔的,一颗心仿佛在喉咙间突突跳动,每跳一次,脑中就闪过一个人的脸,闪过一份她犯下的罪孽。

潜进杜府大院的那天,渝州城还未下雪,天空蔚蓝,绿树成荫。杜婉坐在院里秋千上赏景,一边荡,一边笑问她身后的丫鬟:“阿舟,你说我画怎样的妆容云大哥最喜欢?”

小丫鬟阿舟脸色红彤,语笑晏晏道:“正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依奴婢看,不管小姐如何打扮,云公子都会极其喜欢。”

她藏在墙外一声冷笑: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倒要看看,你杜婉以后拿什么脸来搔首弄姿。

言罢,纵步一跃,幽光闪闪的刀锋随风扫去,在那玉瓷般的脸颊上一划。原本安静祥和、鸟语啾鸣的杜府,瞬时尖声大作,鸡飞狗跳……

杜永臣到底是渝州首富,府中不少江湖义士,她霍木兰硬是摆出了青城山的名号,才得以趾高气昂地挥刀而出。

故交魏言得知此事后,曾第一时间约她在临城酒肆会谈,笑问:“如此行事,不怕后患无穷么?”

她固执道:“后患无穷又何妨,此仇不报,我心有不甘。”

魏言道:“可你这么做,会让云旭恨你一辈子。再说,杜姑娘是无辜人。”

她听后勃然大怒:“怎么?连你也站在那贱人那边么?!”

魏言听后垂睫不言,目光深邃,他不再碰酒,只用修长食指轻搭在酒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一声一声,仿佛是心头无数欲言又止的话。

那时,霍木兰不懂得那清冽的眼神是一种不愿启齿的鄙夷,她甚至自负地以为,魏言在她的厉责中自惭形秽,哑口无言,以至于此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都还觉得罪不在我,错的是云旭,是杜婉,是被无知蒙蔽双眼的俗人,是那些不曾读懂她霍木兰灵魂的庸夫。

可是,这世上本来便没有人有义务去洞悉谁的心灵,悱恻谁的委屈。是非过错,早有一套世俗标准,你认也好,不认也好,总归别人能看到的只是那么多。

就如同曾经的她,只能在江淳身上看到厌恶。

而现如今,她无意间从那张令她作呕的脸上,看到了当初那个丑陋、恶心的自己,才发现那个自命不凡的女子,不过是个被仇恨玩弄鼓掌、借此为非作歹,还恬不知耻的可怜虫。

江慕莲端来一碗漆黑汤药,进了屋后,仍见霍木兰一副眼神散乱、心神不宁的模样,不由担虑更切,匆匆将药碗一搁,迎上来道:“兰儿,你当真没事么?”

霍木兰一个怔忪,撇开了目光,淡笑道:“我真的没事。”声音有些沙哑。

江慕莲半信半疑,见霍木兰有意回避,便也不再多问,只端过汤药来让她喝下。

霍木兰自被发现患有心疾后,便是饮药如水,当下便也未曾嫌弃汤药苦味,只一口气饮尽腹中。

江慕莲总觉得她心事重重,令自己心头难安,便问道:“兰儿,这一个多月来,你都去哪儿了?”

霍木兰震了震,匆匆将汤碗放下,别过头道:“没去哪。”

江慕莲见她闷闷不乐,想来是因云旭情变一事后,伤心不已,自个儿到蜀中附近乱逛一圈,散了散心,便也未有追问,只就事论事,说道:“淳儿她年纪尚小,性子莽撞,今日说的那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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