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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第1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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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深处,太后独自召见紫颜,照浪在蓉寿宫外候旨。

一路往宫里去时,紫颜什么也不问,照浪反吊着心思,思忖太后的用意。两人无言地走了一半的路,照浪忽然想到,紫颜若无其事的姿态倒像是对这懿旨盼了很久。尽管紫颜终日波澜不惊,可刻意弄出长生那样的脸面,必定深怀用心。

“你不要做傻事。”照浪徐徐地将熙王爷的遭遇说了。当说到千姿是太后的外甥时,紫颜连眼皮也没有眨一下。照浪又气又恨,想摧折他的念头暗自又起,哪怕他故意惊诧捧场,也有几分人情味。

“我不图谋她家的江山帝位,谈不上做傻事。”紫颜淡淡地道,照浪为之气结,不想他又说道:“别忘了,熙王爷的事已了,你的命是我的。”

照浪冷哼一声,“有本事你只管拿去!”

此时英公公前来引路,紫颜朝照浪点了点头,往金殿里去了。

太后垂了珠帘,翠鬓琼裾闪烁在后,帘外放了红罗锦绣的垫子。紫颜依吩咐跪下行礼,嗅见水麝飘香。太后道:“先生请起。”

英公公还待再监视着,太后说道:“就这样吧,我有话问紫先生,你们都出去。”英公公应声,赶着诸宫女出房,伶俐地将人远远拦在宫门外。

紫颜神情淡漠,低头起身肃立,似乎他是金屋里一件摆设,任由暗尘深锁。

太后察觉出外间冷淡的空气,幽幽地道:“那一年,我不该错下杀令,先生……能不能原谅则个?”

“太后言重。”

太后默了良久,又唤他:“紫先生,你行走江湖多年,不晓得遇上过哪些稀奇古怪的人物?易容术听来甚是精妙,有何奇闻不妨说说。这宫里高墙重户,虽是满目琳琅琬琰,到底不如外头的大千世界,有无数奇事可说。”

“来易容的人多有隐衷,有些许怪诞也不出奇。太后想听什么?”紫颜仍是漠漠。

“寻常人想求玉颜秀骨的,必是多得很了,只不知有无面目全非的人?那样只怕不好救。”

“有。”

不想他一口应下,太后反而愣了,呼吸顿乱,急急地问道:“是什么样的人?”

“太后说了,面目全非的人。”

“噢……不错,你的易容术可救得了这样的人?”

“未能尽治,不过给一张俊俏的面皮却轻而易举。”

“那这个人……这个人被你救活了?”

“太后之言差矣,这些人不过是没一张世人能接纳的脸面,其余行止,与常人何异?谈不上救活,本就是好端端的大活人。”

太后许久没有接话,再开口时语音里似浸了泪水,别有一番酸楚。

“先生说得是,世人目光短浅,以皮相定善恶。若生了丑面,就与野兽无异,不容于这俗世。看来先生救过很多这样的人。”

“太后,俗话说子不嫌母丑,我料反过来也是一样。纵然为世所弃,倘有个好母亲,或是好儿子,皮相妍媸又有何妨?”

“先生曾遇过被毁了容貌的孩子吗?”

“没有,除了那些火伤烫伤不幸毁容的,我只遇过一个面目全非的人。”

“先生……先生所救这人,可是为世所弃?”

“不错,他只是没个好母亲。”紫颜凝视因风而动的珠帘,语气疏淡地道,“他被人用毒汁毁了容,独自流浪了多年,我遇上时他年岁已不小,可怜半生孤苦,竟是多病多灾无知无识的一个废物。”

“那个人……”太后几乎要说不出话,哽咽了半晌后精神大减,挣扎了问,“他如今在何处?”

紫颜不答,望了不远处青玉案上陈设的青花白地观音瓶出神。

“前日有神灵托梦,说有这样一个苦难孩儿须我照料,我想既是遭人损伤面目,你是天下最好的易容师,或许见过也未可知。”太后如是说道,“这是神灵要我积德的事,先生何妨直说?”

“我确实知道他的下落,却不想说,除非……”

太后掀开珊瑚珠帘,几步奔将出来,盯着紫颜。

“太后若能把一个人交给我处置,我自当告诉太后这人的下落。”

“你凭什么?”太后隐忍的悲伤在此刻挟了怒气爆发,高声质问。

紫颜伸手入怀,缓缓摸出一块玉佩,龙嬉朱雀,欢喜的图样看得太后徒生寒意。

“你……怎么会有……”她喃喃地问,心中似喜若狂,原来真的老天有眼。

紫颜捏了玉佩,淡淡地问:“太后只须告诉我,做不做这个交易?”

“你不怕死?”她冷笑,一瞬间矜贵的身份又回来了。

紫颜轻抚玉佩,冰润坚硬,犹如一块逆生的骨。

“我死很容易。”他眼神里有轻易可察觉的残戾之气,像是赌气,有自怨自艾的意味,“只怕再没人知道那人在何处,什么神灵庇佑,都没有用。更何况,太后焉知不会犯下不可弥补的大错?”

太后的心一揪,想到抛下长子的那刻。浮生薄命,如今,竟容得再来一次。

“你要谁?”她缓了语气。

“照浪。”紫颜瑰眸流转,“我有几个亲友与他结怨颇深。”

太后松了口气,道:“好,照浪任由你处置,快告诉我那人的下落。”

紫颜轻轻地笑,“太后见过他,我特意为他恢复的容貌,难道不像某人么?”

太后一抖,眼前黑了黑,忙扶住了墙,她疑心紫颜已尽知心事,也不多言,厉声厉色地道:“不论你知道什么,既做成了交易,你速速说出他在何处,我饶你不敬之过。”

紫颜叹了口气,像是嘲笑太后毫无耐心,闲闲望了她道:“我收留那人在府里,更让他拜我为师学了一身本事,此后纵然我行差踏错叫人砍了脑袋,他也能自保脸面无伤,不再受世人歧视之苦。”

太后怔了怔,螓首微低,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错怪了先生……能不能召那孩子进宫见我?”她双目殷红,低声下气地道。

紫颜还待再呛声,蓦地瞥见她潘鬓淡霜微露,衣襟上泪迹初干,无言地点了点头。

长生走进蓉寿宫时,被照浪瞧见,他想上前阻拦,英公公说了句“太后召见”,把他撵了开来。照浪不知紫颜打的什么主意,又急又气,在宫外团团转,深恨那人把他的劝告当成了耳旁风。

长生犹疑地进了屋,看到紫颜悠然站立,立即愁眉舒展,乐呵呵地朝珠帘瞥了一眼,下跪道:“草民长生觐见太后。”

他跪着没有听到只言片语,唯有帘子玲珑响过,视线所及处,杏黄的锦缎上有龙在飞舞。

“这孩子真的有点像。”太后喃喃地道,“抬起头来。”

长生抬头。

到处是金灿灿的杏黄。他忽地搜出了鳞爪的记忆,想起烟云般渺茫的过往。玉勒金鞍,帘结彩绣,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黄,却在初见时便泥足深陷。

那个神仙般的女子伸过手来,令他无端地心慌。恍如此刻,殿阁上杏黄遍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容对了他说:“抬起头来。”

如今他已不是从前的他,他记起了这张脸,那时忍心抛开他的她,一如当年般高高在上。

“我不是……”长生犹有恐惧,在与太后对视时仓皇摇手,像是要推开过去。

“是你!”太后抖着唇喊出这两字,目睹长生慌乱的模样,当日她的绝情顿时历历在目。

她半站起身,张开两臂迎向长生,柔声道:“你莫怕,慢慢走过来。娘……”她吐出半个音,看见长生眼中的胆怯,受惊似的把这个字咽了回去,轻咳一声,“我只想看看你。”

她不曾留意,此刻紫颜讥诮地遥望这一幕,那是宠辱皆忘的他罕见的神情。如果她的目光稍稍瞥转,或许能从眉尖眼底,望见他真实的心意。

长生鼻子一酸,瞬间涌上心的旧怨令他有想大哭的冲动,他站起身,走到太后面前。

“你的个子,远不及皇帝高。”她微笑着,滑落一串泪,见长生躲避她亲热的举动,轻唤道,“傻孩子,你一点也不记得了?你是五岁离宫的,那时你已懂得喊娘亲,懂得为我捏脊敲骨,尽管你的小手……一点使不上力气。”

长生拼命地摇头,他不记得,完全不记得这些。

太后像是想起什么,慌慌忙忙地返回帘后,摸索着抱出一团郁香浓烈的皮毛,展开成一件华贵的裘衣。

“祥云宝衣天下本只有一件,就藏在宫里,是先帝心爱之物。那件留给了当今皇帝,而这一件是娘特意寻来,想着有朝一日,我的明儿可以穿上。”她走过去,无视天气的凉暖,一心在他身上比划宝衣的大小。

长生心颤地望着那件宝衣,他记得这是紫颜救下獍狖后,用玄狐裘衣改制成的衣裳。千姿的确是把它送给了太后。温暖柔软的皮毛令他想起困兽獍狖,浑身簌簌发抖,那会是他的下场吗?被圈养在这身华衣里不得动弹。

他终于知道当年的自己,代替的竟是太后的长子。

“我不是……”长生猛地推开太后的手,仓皇地跪下,“我记得太后,也记得娘亲的脸,她是贫苦百姓,决不是太后这般尊崇身份!我……不过是当年被那狠心的女人抓来冒充的替身。”

“你说什么?”太后本已珠泪盈睫,闻言苍白的脸上鼓起了眼珠,厉声道,“你再说一遍!”

“我记得……我原在林子里看热闹,皇家仪仗,是我从未见过的堂皇。”长生惨然说道,幼时的点滴快要记不清了,那抹夺命的黄色却总抹不去。天翻地覆的改变,神仙般的女子。他低头掩面,隐隐又要憋不住泪。

“我被人毁了脸面,太后那时见了我,搂了我叫‘明儿’,我……我都记得……可是,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那时疼得不记得其他,只想有人来救我。”长生说着,想起幼年时的痛楚,浑身气力全无,几乎要瘫倒在地上。

太后摸索着按住他,从他的脸、他的肩膀、手臂一一摸过去,纤瘦的手在抖。他不是,当年她搂在怀里下狠心抛弃的他,不是她亲生的儿。明儿去了何处?她恶声道:“你在容妃那里见着我的明儿了吗?你见到皇子打扮的一个孩子了吗?”

长生缓缓摇头,太后心神俱碎,伸手想要拽住他,终落了空。她忽然想起紫颜,撇头找寻他的踪迹,见他冷了一张冰雪玉面,遥遥地抱臂看着他们。

银河霄汉,迢迢难渡。

她忽想起和他的对话,什么神灵庇佑,都没有用。她原以为紫颜救了那个没脸面的少年,她的明儿就会回到身边,一切过错遗憾宛如没有发生。

这是替她亲儿受难的孩子,难道说,她的明儿并没有被毁容?容妃究竟把他绑去了何处?

她的心惊喜交集,熙王爷蒙骗她说容妃未死,此时她盼这句话是真的,否则,一旦那丧心病狂的女人死了,谁又能告诉她孩子的下落?

“你果真不是……你去吧,我已经对不起你和明儿,不能再辜负你一回。”太后黯然挥了挥手,长生俯首拜了几拜,哭着站起了身。

紫颜冷眼瞧着,道:“他这一生,早被这宫廷纷争毁了。”太后悚然,她一心怀念亲子,忘了长生所受之苦,闻言大是不忍,刚想吩咐赏赐,紫颜又冷笑,“任凭再多的封赏,也还不了他失去的这些日子。”

长生掩面奔出宫去,紫颜再度俯身跪拜,起身后便欲往外头去。太后叫道:“等等。”紫颜停步,听她道,“你说过,告诉我明儿的下落,长生既然不是……”

她双眼中再无高高在上的骄尊,纯是思子的痛楚,紫颜心下一酸,轻轻说道:“那玉佩是在下无意得来,身为易容师,看出它不是一般物事。原来果然是宫中之物。”

太后摇头只是不信,颤声道:“紫先生,你看我这张脸,告诉我,我的长子是不是尚在人世?”

“太后想他活着么?”

太后清泪泉涌,凄然说道:“他自小聪慧过人,我……不,就算他是呆子傻子,我也盼他好好活着。从前我不明白,他没面目活着又如何?我不该起念要抛下他。千错万错,做娘的不该放弃自家孩子!”她拭了拭泪,像抓住一根稻草,苦苦哀求,“当初既是长生那孩子代了他的苦难,他理应无病无灾地活着,是不是?对不对?”

这黄金阙、碧玉台,冰凉如雪。

紫颜点头道:“不错,他理应活着,这个面相注定他早年劫难,成年后方得安乐。只不过,若再进这金銮殿,好容易累积的福气又要烟消云散。”

太后噙住泪,用帕子捂住嘴,哽咽道:“我明白了,你去吧。”

“太后若是想念谁,不妨试饮一杯醉颜酡,聊解思念。”紫颜说完,握紧了那块玉佩,头也不回地走出宫去。

太后注目他的背影。他什么都知道,是的,她求得醉颜酡是为了解愁,可惜再多的麻醉,消不去心头的伤,过去的错。

踏出高高的门槛,冷风一吹,紫颜惘然地停步望天,一时两袖空荡,失魂落魄。照浪见他平安出来,狠狠打量了他几眼,心情复杂地转身离去。长生在宫外抽泣半晌,此刻身子哭软了,歪歪斜斜站起,扑到他怀里。

紫颜安抚了他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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