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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与花-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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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不过在下刚从书院出来,被征人锦衣卫没有多久,只懂得些书本知识,一切实务还要从头学起,这人体的奥妙便是其中之一。”说罢,薛怀安把手中的人头往前递了递。

初荷不由自主又后退了半步,面对那颗黑头,阿公倒是镇静如常:“你手里那麻袋漏了,这颗头颅你这么拿着走在外面总是不妥。来吧,你先跟我进来,我让儿媳找块布给你包一包。”

薛怀安闻言恍然大悟,捧着那颗脑袋略一施礼:“对啊,老丈说得有理,那就多谢了。”

自从那日薛怀安跟着阿公进了屋子,从此便成了初荷家的常客。

她阿公早年四海游历,跟着商船到过英国和土耳其,也随驼队穿越沙漠,一直向西走到了意大利,故此讲起当年的见闻,便会滔滔不绝。时间长了,家人早就耳朵起茧,难得薛怀安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老人家讲多久,他就能听多久。

初时,初荷以为薛怀安是假装有兴趣,来时好老人家。后来发现,他即使听到了重复的故事,仍然是眼光炯炯、兴趣盎然的样子,还喜欢和阿公讨论,当真是确有兴趣的模样。

这人啊,可真是个呆子!初荷在心底里这样笑他。

而薛怀安喜欢呆在初荷家的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初荷的爹爹。

她爹学问渊博,于数学、物理、化学及哲学都有很深的造诣,但隐居于此地不为人知,只是间或用笔名出版刊发些书籍文章,被薛怀安恭敬地称为大隐士。

薛怀安因为家庭变故,没能完成在书院的学业,这一直是他心中的遗憾,故而遇到如此良师,犹如久旱逢甘霖的秧苗一样,恨不得一股脑儿学走初荷爹爹的全部知识。

初荷的爹爹原本也就是随便和薛怀安聊聊,然而偶然知道了他的经历,顿时便来了兴趣。

说起来,这薛怀安也算有些来头。

他父母年轻时游学英国,在剑桥生下薛怀安。十岁上父母不幸去世,可南明的薛家人却无法很快赶来,接回已然成为孤儿的薛怀安,于是他父母的导师牛顿教授便将他接至家中抚养。

老教授在闲暇时以教导薛怀安学问为乐,虽然只有短短三年不到,却让他受益良多。

“牛顿教授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初荷爹的口气里夹杂着崇敬与好奇。

薛怀安想了想,觉得用一两旬也说不清楚,但还是尝试着描述了一下这位被人们无比敬仰的老者:“他不做任何娱乐,不散步,不下棋,不打英国牌,常常忘记吃饭,脾气温和内敛,但外人看来可能有点呆呆的吧。”

初荷在一边听了,忍不住笑着插嘴:“怪不得你是如此的脾气,原来是幼时就沾染上了呆气。对吧,花儿哥哥?”

“花儿哥哥”是初荷给薛怀安起的名字。她自幼长于北方,说话“儿”音略重,语速又快,“怀安”两个字被她连读,念出来又加了个“儿”音做后缀,听着便很像“花儿”。于是,初荷干脆就叫他“花儿哥哥”。

薛怀安被起了这样的绰号,也不生气,由着初荷拿自己开心。初荷见怀安好脾气,又几乎每天都泡在自己家,一日三餐天天不落,就更是明目张胆、理直气壮地欺负起这朵娇弱的小“花儿”来。



转眼,薛怀安在初荷家蹭吃蹭喝已经半年。

他无父无母又尚未娶妻,加之并非是泉州人士,客居此地不久,只得两三朋友,生活很是冷清,只是他心上有三分痴性,平日埋头于自己的喜好研究中,闷了就弹弹月琴舒心,倒也并不觉得寂寞凄清。但是自从认识了初荷一家,只觉与她家人处处对了脾气,加之她家每日饮食都很是美味讲究,便几乎天天来报到,晚间每每与初荷爹爹和爷爷聊得晚了,就干脆宿在她家。日子一长,俨然家人。

年关将近的时候,初荷念的公学放了假,却不知她中了哪门子邪,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鼓捣着自己的小秘密。

“臭丫头,快出来!你不是说要陪我玩儿的么?”槿莹在初荷门口,一边用力拍门一边大声叫着。

槿莹是初荷在公学的好友,因为父母去云南做生意,赶不回来过年,她家中又再无他人,便被初荷邀到家中,来过假期。

谁知初荷不知着了什么魔障,自从放假以来,便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问她在干什么,却一个字也不说。初荷娘去检查她屋里究竟藏了什么古怪,却发现这丫头比藏骨头的老狗还要狡猾,屋子给收拾得一干二净,什么东西也翻不出来。

“你先去和我爷爷、爹爹玩儿去。”初荷冲屋外叫。

槿莹有些恼了,气哼哼地双手叉腰,隔着门嚷道:“真讨厌,分明是你叫我来的,现在却成天自己躲着,我走了,不住你家也罢!”

这话本来是吓唬的意味更重些,但是屋里的初荷却连句挽留的话也没有,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一样。

这样一来,原本还有几分虚张声势的槿莹真的恼了,一跺脚转身就走,不想被正好过来的初荷娘一把拉住,柔声劝道:“槿莹别生气,这孩子就是这样,有时候一根筋得很。”

“她也太欺负人了。”槿莹带着委屈的哭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来,你先去前院儿,他爹爹和阿公都在扎过年的彩灯呢,可有趣了,我陪你去看看,回头我来教训这个死丫头。”

初荷在屋里听见门外两人的声音远了……之后没多久,隐约传来一阵金属敲击的声音以及短促尖锐的呼叫,外面似乎发生了什么混乱,紧接着,门被咚的一声撞开了!

初荷正在看书,抬头见是娘生生撞开了门,心中甚是诧异,心想娘一定是气急了,否则怎么骤然犹如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生出了如此神力,竟然能撞断门闩。

她下意识地把书往后一藏,赔着笑脸道:“女侠息怒,我这就去陪槿莹。”

然而娘此刻的神色却慌乱异常,也不搭理初荷,回手一关门,紧接着将门边的一只矮柜费力地推过去堵住,然后扑过来,双手抓住初荷的肩膀,以一种初荷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绝望口气冲她低吼:“不许出声!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出声,不许出声!”

初荷不知出了什么事,本能地害怕起来。

她只觉得娘的手指几乎要插入她的身体,于是两个人的身子犹如契合成一体一般,一同不可控制地颤抖。

她想问,却不敢出声。

初荷娘快速扫了一眼屋子,拽着初荷来到一口大檀木箱子前。

那箱子是用来装被褥的,因为这几天正赶上南方冬季少有的晴好天气,里面的褥子都被拿出去晾晒,此刻正好空着。

初荷娘将箱底的木板掀起,露出一个一尺深的地穴,刚好够初荷平躺下去。

“躺下,不许出声!”娘的声音从未如此不容抗拒的坚硬,可是又于这坚硬中渗出无法掩藏的恐慌。

说话间,初荷娘几乎是把初荷塞进了地穴。

初荷只觉眼前一黑,头顶的木隔板猛地砰然盖了下来,顿时将她锁人一个幽暗、狭小的空间。紧接着,她听见头顶上微微有响动,木隔板缝隙透进来的几缕光也被挡了个严实。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正正压在了隔板上,接着便是关箱盖的声音,隔板微微一沉,似乎是娘也跳进箱子,并关上了箱盖。

初荷有些喘不过气来,心头慌乱不安,蒙眬预感到什么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刚想开口询问,就听隔板那边娘又说:“不许出声,无论如何都不许出声!”

这一次,娘的声音已经变得冷静,异乎寻常的冷静,仿佛一位能够预见到未来的智者,就算站在鲜血与烈火交织的修罗道前,也不会心生慌乱。

片刻令人窒息的安静之后,门被撞开的声音传来,初荷听见一个有些发闷的男声:“那婆娘一定是逃到里面了,搜!”

接着,便是极其轻微细碎的脚步声,似乎有两三个人正快而轻地在屋子里走动。

仅仅一息之间,有个尖利些的男声便说:“估摸就在那口箱子里了。”

话音一出,初荷连害怕的工夫都没有,就听见箱子“砰”的一声被打开,接着便是娘的一声尖叫。

在凄厉的叫声中,隐藏于黑暗的初荷听见一种奇异的、永生不能忘记的声音。

那是金属切入身体时的锋利,血肉与刀剑摩擦时的振颤,灵魂飞离肉体时的诀别,即使从未有过这样可怕的经验,年幼的女孩儿也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明白了一切。

不许出声,无论如何都不许出声!

她的喉咙被套上了娘的咒语,连本能的惊叫也无法发出。

世界在那一瞬寂静下来,悲伤或是惊恐都不存在了,连心跳也似乎停止。在幽闭的黑暗空间里,初荷唯一的感觉就是,有黏稠的液体渗过了木板的缝隙,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脸上,再滑入她的唇中。

鲜血是温暖的,她这样想着,在被光与热抛弃的世界里,安静得犹如死去了一样。

“这里似乎是小孩子的房间。”低沉的男声响起来。

“嗯,先去书房搜搜,这里大约不会有什么了。”尖利的声音道。

“还是先搜搜这里吧。”

“先去书房,反正一家子都被杀光了,这些无关紧要的地方一会儿再来也不迟。”

“那分头,我查完这里就过去。”

初荷听见那个有着低沉声音的男子又四处翻东西的声音,接着脚步声再次回到木箱边上,然后是箱子被打开的响动,似乎那人要再次检查一下木箱。

就在这时,初荷觉得眼前微微一亮,木板上的重压骤然消失。

突然,娘凄厉的嘶吼响起:“你杀了我女儿,我和你拼了!”

初荷心头一惊,难道娘刚才没死?这是她跳出木箱去了?

然而在短暂的搏斗声之后,初荷便听见一个重重倒地的声音,接着是一串咒骂:“他奶奶的,这臭婆娘命还挺大,我看你这次死绝了没有!”

话落,又是三四声兵器插入肉体的声音,之后,那脚步声便渐渐离开了房间,终于,只得初荷一个坠入了寂静无声的地狱。

薛怀安找到初荷的时候,以为她死了。

他掀开木板,看见浑身是血的小女孩睁着一双空寂的眼睛,没有恐惧或者悲伤,像是魂魄已经被谁抽离出她的身体。

他一把将初荷抱入怀中,失声地叫她的名字,然而,他立刻惊讶地发现,她的身体是温热的,她的鼻息轻轻打在他手上,让人想起蝴蝶的翅膀扫过皮肤时那脆弱而微小的触感。

她还活着!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薛怀安忍不住落下泪来,几乎要跪地叩谢老天的慈悲。

他迅速地检查了一遍初荷的身体,发觉并没有任何损伤,于是大声地呼唤她的名字。

初荷犹如一只没有灵魂的木头娃娃,毫无反应,眼睛直视着地上娘亲的尸体。

尸体上有四五处伤口,其中一处正在胸口,鲜血在那里与衣服凝结成一大团,像极了一朵浓艳的血玫瑰。

初荷只觉得那玫瑰正在不断变大,火一样燃烧着,眼里只剩下漫天漫地的红。

那红色浓稠焦灼,迫得她只想大声地嘶叫。

然而,她叫不出来。

从那天开始,初荷失去了声音。

薛怀安细细搜索了初荷家的每一个角落,可仍然找不出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所有的证据从表面看起来,似乎都只是一桩普通的入室抢劫杀人案。

“但是,这绝对不是一桩简单的入室抢劫杀人案!”薛怀安肯定地说。

“为什么?这家不是的确有被盗的痕迹么?”锦衣卫总旗李抗问。他是事发之后,薛怀安唯一通知的人。

“杀人满门,又不留任何线索,这算得上是一伙老练的悍匪了吧。但是这么一伙儿人为何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此地?按理说。要是本地有如此强悍的黑道,方圆五十里以内必有耳闻吧。”

“也许不是一伙儿人,而是一个人,因为什么原因突然起了歹念。”

“他们家中有两个成年男子,再加上小孩和妇女,若是一个人冲进来干的,就算再怎么凶悍,响动能小到邻里都不曾发觉?”

李抗年约四十,略有些中年发福,干了二十来年锦衣卫,也只是一个百户所内下辖五十人的总旗。

他于刑侦断案没什么特别的本领,好在经验丰富,为人正直,对有学问的人向来佩服,此时听薛怀安说得如此肯定,很干脆地问:“薛校尉,这案子你究竟怎么想的?”

薛怀安先是回头撩起身后马车厚实的挡风帘子,确认初荷的确是睡着了,这才引着李抗往院门口走了几步,指指那在冬日里萧瑟寥落的庭院。

——在南方冬季阴湿的风中,庭院虽然仍然青翠,却远没有其他季节百花争艳、蜂蝶竞舞的热闹繁华,蜿蜒的石子小路上,一道鲜血汇成的小溪顺着石子间的缝隙流淌到将近院门处,才干涸凝结。

“下手狠毒准确,每一击都伤在大动脉上,才能造成如此大的流血量。”薛怀安说。

他尽量把声音放得客观而平静,然而眼睛内藏着的怒火,却烧得分外炽烈。

“还有,这家人住在海港附近,院子的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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