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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塔系列之一:枪侠-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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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伯!”女招待在他身后尖叫,叫声中夹杂着恐惧和凶悍。“席伯,你回来!该死的!”枪侠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但现在没有时间细想,没有心思去回忆。

这时,老人已经回到了他的桌边,在凹凸的桌面上转着金币。他那双非死非活的眼睛跟着金币转,似乎完全被吸引了,但眼神却又是空空的。他转了两次,三次,眼皮渐渐合上了。第四次,金币还没停止转动,他的头已经靠在了台子上。

“你,”她细声说,却又很愤怒,“你赶走了我的主顾。现在你满意了?”

“他们还会回来。”枪侠说。

“今晚不会。他们不会来了。”

他指指嚼鬼草的老人:“他是谁?”

“管你自己的事吧。先生。”

“我一定得知道。”枪侠耐着性子,“他——”

“他跟你说的话好奇怪。”她说,“诺特一辈子也没那样讲过话。”

“我在找一个人。你应该认识他。”

她瞪着他,怒火慢慢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沉思,继而是眼睛里湿漉漉的微光。松动的房子发出若有所思的开裂声。远处,一只狗粗声狂吠。枪侠等着。她意识到枪侠知道内情,眼里的微光开始显得无助,她似乎有种需要,但又无法表达。

“我猜你应该知道我的价钱。”她说,“我有种渴望,以前是能克制的,但是现在再也控制不住了。”

他镇定地看着她。黑暗中她前额上的疤痕不那么明显。她的腰身还不算臃肿,看样子这沙漠、硬渣和狂风还没有夺去一切。而且,她也许曾经也标致过,说不定还是个美人。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即使墓虫已经移居到她干瘪乏味的子宫里,这一切也都不重要了。命已注定。冥冥中,命运之手已在生死簿上写下了这一笔。

她用双手捂住了脸,体内还有足够的液体——让她哭泣。

“别看着我。你不用那样刻薄地看着我。”

“对不起。”枪侠说,“我没一点恶意。”

“你们没有一个是说真话的!”她朝他哭喊。

“把酒吧关上。把灯熄了。”

她抽泣着,手捂着脸。他宁愿看她捂住自己的脸的样子。倒不是因为疤痕给遮住了,而是这姿势让她有种少女的风韵——尽管她不再有少女的面庞。在油腻的灯下,固定着肩带的别针闪着光。

“他会偷东西吗?如果他会,我还是把他弄到门外去。”

“不会。”她轻声说,“诺特从不偷人东西。”

“那,把灯熄了吧。”

直到她走到枪侠身后时才肯把手从脸上挪开,她调低灯芯,吹灭火焰,灯一盏盏灭了。然后,她拉着他的手,感觉非常温暖。她带他上楼。一片漆黑中,他们没有做任何遮掩。

6

他在黑暗中卷了两根烟,点燃后递给她一支。房间里充满着她的香味,像清新的丁香花,有些哀婉动人。淡淡的香味之外是沙漠的气息。他突然觉得自己对前方的沙漠充满畏惧。

“他叫诺特。”她说。声音还是那样尖锐。“就叫诺特。他死了。”

枪侠等她继续。

“他被上帝触碰过。”

枪侠说:“我从没见到过上帝。”

“打我记事起,他就在这里——我是指诺特,不是上帝。”她突然对着黑暗一阵大笑。“他以前有辆垃圾车。后来开始酗酒,再后来迷上了鬼草,最后用鬼草卷烟抽。小孩子跟在他后面,放狗咬他。他一直穿条绿色的裤子,臭味熏天。你在听吗?”

“在。”

“他后来开始嚼鬼草。最后他就坐在那里,不吃不喝。也许在他的幻觉中,他是个国王。小孩们都是他的弄臣,而狗是他的王子。”

“是。”

“他就死在这前头。”她说,“他从街边走过来,脚步很重——他的靴子永远穿不烂,是他在废旧火车站找到的一双军靴——后面跟着一群孩子和他们的狗。他看上去就像是由许多铜丝做的衣架拧绞在一块儿。你从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到垂死的目光,但是他还在咧嘴笑。就像在收割节前,孩子们刻在南瓜上的笑脸一样。你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的鬼草和腐烂味。口水从他嘴角流出,就像绿色的血。我猜他是想进来听席伯弹钢琴。不过就在进门前,他停住了,头歪到一边。我能看到他,还以为他是在听客车过来的声音,但那个时候不会有客车经过。然后他开始呕吐,黑色的,都是血,从他咧开的嘴里流出来,就像水从阴沟里涌出来那样。臭气能熏得你发疯。他的两条胳膊扬起来,然后就倒下去了。就是这样。他倒在自己的污秽中,死的时候脸上还挂着笑。”

“真是个精彩的故事。”

“哦,谢谢你,先生。这是个好地方。”

她坐在他身旁,还在颤抖。窗外,风仍在呼啸,远处有扇门被砰地关上,声音犹如来自梦中。墙壁中间有老鼠跑过。枪侠猜这里也许是全村惟一一个养得起老鼠的地方。他把手放到她的肚皮上,她开始剧烈地抖动,然后慢慢放松下来。

“黑衣人。”他说。

“你一定要知道,是不是?你就不能和我做爱,然后睡觉吗?”

“我一定要知道。”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她握住他的手,开始叙说。

7

诺特死去当天的黄昏,黑衣人到了特岙。那时狂风大作,土地表层的松土被吹走,砂土就像暴雨一样刮来,玉米被连根卷起,像直升机飞过时那样。朱伯·莰讷利锁上了他的马房,其他几个商贩也关上了窗板,还在窗板外用木板加固。天空变成了黄色,就像变质奶酪的颜色,云朵快速地飞过,就好像它们刚才经过沙漠时看到了恐怖的一幕。

枪侠的猎物坐着辆破马车进村,马车上铺了块防雨油布。他脸上挂着十分友好的笑容。大家看着他走近,老莰讷利正躺在窗边,一手攥着个酒瓶,另一只手里握着他二女儿松软发烫的左乳。他暗自发誓,倘若黑衣人敲门他就假装不在家。

但是黑衣人经过马房时,并没放慢速度,马车卷起的尘土很快被狂风拥抱了。他可能是个牧师或和尚;他穿了件黑色的长袍,上面沾满了尘土;袍子的兜帽宽松地罩在头上,让人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却没遮住那友好得有些令人反感的微笑。他的袍子被风吹得哗啦作响。从袍子边缘可以隐约看到他穿着一双扣得很紧的方头靴子。

他在席伯酒吧门口停下来,拴住马匹。栗色马低下头,对着地面喷气。他走到马车后面,解开绳子,找到个陈旧的马褡裢,往背上一甩,穿过摇门走进酒吧。

爱丽丝(注:即爱丽。)好奇地看着他,但其他人都没注意到陌生人进来。酒吧的常客都已酩酊大醉。席伯正在用拉格泰姆调子(注:拉格泰姆调子,是美国黑人的一种早期爵士乐,多用切分音法,风靡于1890—1915年间,七十年代初又开始流行。)演奏卫理公会(注:卫理公会,是一个新教的教会。主要集中在英伦小岛和北美洲。在美国成员数目最多。)的赞美诗,散在钢琴旁的许多人早些时候就进来躲风暴,顺便也为诺特守灵,他们已唱得喉咙嘶哑。席伯喝得差不多失去知觉了,他完全陶醉于自己还能活着这个事实中,弹琴的双手飞快地移动,几个手指来回如梭就像在打板羽球游戏。

人们尖声歌唱着,叫喊着,声音怎么也盖不过风声,但不时也跟风声较量一番。角落里,翟彻利把艾美·费尔顿的裙子掀过头顶,在她的膝盖上画收割节的符咒。几个女人围在他们周围。他们显得都特别兴奋。然而门外暴风留下的凄惨的白光似乎是对他们的嘲讽。

诺特的尸体被放在房间中央拼起来的两张桌子上。他的军靴摆成了一个神秘的V字形。他的嘴还张着,留下一个呆滞的微笑。有人合上了他的双眼,在上面各放了块金属片。他的双手被人合在胸口,握着一枝鬼草。浑身散发出毒药一样的气味。

黑衣人推掉他的兜帽,走到吧台边。爱丽丝看着他,一种深藏在体内熟悉的渴望让她全身颤抖。他身上没有任何象征宗教的标记,当然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威士忌。”他说。他的声音柔和且愉悦。“宝贝,我要上好的酒。”

她伸向柜台下面,拿出一瓶星牌威士忌。她本可以拿当地的酒当做最好的来打发他,但是她没有那样做。她倒了一杯,黑衣人看着她。他的眼睛又大又亮。但是目光深邃,以至于爱丽丝难以判断他眼睛的颜色。她的渴望让她觉得浑身发热。房间里的叫喊歌唱并未减弱。而席伯,爱丽眼里这无用的阉马,正在弹基督精兵的赞美歌;一些人怂恿米尔大妈和着唱。她的歌声简直不成调,就像一把钝斧切过牛犊的脑子。

“嗨,爱丽!”

她转过去招待客人。对陌生人的沉默不语有些怨恨,还怨他那看不清颜色的眼睛,怨自己内心的蠢蠢欲动。她的渴望让她害怕。它们变化莫测,狂野得让她无法控制。它们也许标志着一些变化,表明她开始变老——在特岙,这就像冬天的日落,既短暂又凄凉。

她放着啤酒,直到小桶空了为止,然后她又凿开了另一桶。她宁愿自己做,也不想叫席伯;他当然会乐意过来帮忙,像只贪婪的狗,不过他肯定会凿掉自己的手指,要么就把啤酒喷洒得到处都是。她干活时,陌生人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她感觉得到。

当她回来后,他说:“这里很忙。”他还没碰他的酒,只是用手掌捂着杯子,让酒变暖些。

“人们在守灵。”她说。

“我注意到了逝者。”

“他们都是酒鬼。”她说,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憎恨,“全都是酒鬼。”

“这让他们兴奋。他已经死了,但是他们还活着。”

“他活着的时候就是他们嘲弄的对象。但现在他们不应该再嘲笑他了。这太……”她的声音变小了,无法确切表达这是什么,或者这是多么可憎。

“他吃鬼草?”

“是!他还能有什么?”

她的语气过于强烈了,这让她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他没有移开目光,她觉得一股热血冲到脸上。“对不起。你是牧师吗?这肯定让你反感吧。”

“我不是,这也没让我反感。”他一口喝完了杯中的威士忌,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请再来一杯。再来次感动——就像另一个世界里的人常说的。”

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又不敢问。“我得先看到你的钱。对不起。”

“不用抱歉。”

他把一块粗糙的银币放在柜台上,一边厚一边薄。她说了跟后来一样的话:“我可没钱找你。”

他摇摇头,表示不要找零,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倒酒。

“你只是途经此地?”她问。

他半晌没有作答。她正准备重复刚才的问题,他却不耐烦地摇摇头:“不要谈无聊的事。你在这里面对着死亡。”

她有些畏缩,觉得受了伤害,但又很惊讶。她的第一反应是他佯装正经,只是为了考验她。

“你很在乎他。”他语气平淡地问:“对不对?”

“谁?诺特?”她笑了,假装恼怒来掩饰她的窘迫。“我认为你最好——”

“你心肠很好,就是有点胆小。”他打断她:“他躺在草上,从地狱的后门往外看。他就在那里,他们已经把门关上了,你认为只有当你要走过那道门时,他们才会再次把门打开,是不是?”

“你怎么了,喝醉了?”

“密司脱诺顿,他死了。”黑衣人像是在吟咏,他带着挖苦的语气故意改变了说话的调子。“他就像任何一个人那样死了。像你或任何人一样,死了。”

“你给我出去!”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反感,全身开始颤抖,但是小腹里的那股暖流却固执地流遍全身。

“别怕。”他柔声说,“别怕。慢慢等。等着就行。”

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她突然放松下来,仿佛服了镇静剂。

“像任何人那样,死了。”他说,“你明白吗?”

她木然地点点头,他大笑起来,响亮的笑声似未受过污染,非常明亮。这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黑衣人身上。他猛一转身,面对着众人,俨然成了整个房间的中心。米尔大妈声音发颤,歌声戛然而止,空气中留了半个破碎的高音,好像在流血。席伯弹错了音,琴声也突然停下。他们不安地看着陌生人。风沙吹在门窗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沉默继续着,似乎那一刻就永远定格了。她沉重的呼吸堵在了喉咙口,低头看到吧台下自己的双手紧紧按着肚皮。他们都看着他,他也注视着大家。突然一阵笑声又爆发出来,浑厚洪亮,让人无法抗拒。但没人跟他一起笑。

“我要让你们看一个奇迹!”他朝人们叫喊。但人们只是看着他,就像些顺服的大孩子被带去看他们再也不相信的魔术表演。

黑衣人猛地站起来,米尔大妈踉跄着退后了几步。他冷然一笑,拍了一下她肥厚的肚皮。她不由自主地咯咯笑起来。黑衣人把头朝后一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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