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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塔系列之一:枪侠-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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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走或者留在这里。”枪侠说。

对这个提议,男孩硬挤出一丝苦笑——就像他父亲的笑容,如果他自己能看到的话。“如果我留在这儿,我会没事的。”他说,“就我一个人,在这山里,会好好的。有人会到这里救我。他们会带着蛋糕和三明治。保温瓶里装着咖啡。你说呢?”

“跟我走或者留在这里。”枪侠重复道,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一种事物分离的感觉。那一刻,眼前矮小的身影不再是杰克,只是一个男孩,一个没有血肉气息的东西,能够被移动,被使用。

在寂静中,除了飕飕的风声,还有什么发出了一声尖叫;他和男孩都听到了。

枪侠开始攀登峭壁,过了一会儿,杰克也跟上来。在钢铁般冰冷的水流旁,他们一起爬上了峭壁,站在黑衣人刚才站过的岩石上。然后,他们一起钻进了裂缝,黑衣人就消失在那里。黑暗吞没了两人。

第四章 缓型突变异种

1

用讲梦话时抑扬顿挫的音调,枪侠语气舒缓地对杰克说:

“那晚,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库斯伯特、阿兰和我。按规定,我们不应该在那里,因为我们还只是孩子。用我们的一句俗话来说,我们那时都还裹着尿布呢。如果我们被发现了,那柯特肯定会抽得我们遍体鳞伤。幸好,我们没被人看到。我猜,在我们之前去过那里的孩子也没人被发现过。男孩们肯定都偷穿过他们父亲的裤子,然后在镜子前装模作样大摇大摆,随后再偷偷摸摸地把裤子挂回到衣架上;我们那样做也是出于同样的心态。而父亲们假装没有注意到裤子的挂法和他们的习惯不一样,也假装没看到他们的儿子鼻子底下还有鞋油画的胡须的痕迹。你懂吗?”

男孩一言不发。自天暗了以后,他一个字都还没说过。而枪侠却相反,他急切地,甚至有些狂热地通过说话来打破寂静。自从他们穿过缝隙进入这片位于山脉下的地下王国后,枪侠从没回头再望一眼光明,但男孩不止一次地朝后望过。杰克的面颊成了枪侠判断天色变化的镜子:现在是微微的玫瑰色,现在是牛奶的乳白色,现在是苍白的银色,现在是暮霭的最后一缕暗红色,现在什么颜色都看不到了。枪侠擦燃一根火棒,他们继续往前走。

最后,他们停下来宿营。没有黑衣人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也许他也停下休息了。或者他继续在黑暗中飘向前方,不用点火也能在暗室中行走。

“播种节的轻快交谊舞会——有些老人也管这种舞叫考玛辣,是从‘米’这个词过来的说法——每年一次在西厅举行。”枪侠继续说,“正式的全称是‘祖先厅’,但孩子们都叫它西厅。”

他们听到滴水的声音。

“这是宫廷的习俗,就像所有的春季舞会都是种传统一样。”但枪侠对此不以为然,他从鼻子里喷出来的笑声被无情的墙面扩大回传成粗大的喘气声。“书里说,在过去,这是迎接春天到来的仪式,有时人们也管它叫新土或新鲜的考玛辣。但是文明社会,你知道……”

他讲不下去了,无法描述这个死气沉沉的名词中包含的变化:浪漫这一特质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了,但它残留的肉欲的阴魂却不散,一个靠着繁文缛节和纸醉金迷在苟延残喘的世界;播种夜也是传统的求爱日,但规整如几何图形的求爱礼仪被制定出来并让人们接受,取代了以前更真实,更疯狂,更贴近自然的求爱方式。现在他对那种原始的方式也只存有模糊的感觉了。空洞的壮丽气派取代了真正的激情,而正是那种激情曾建立起并长期维系着他们的王国。他在眉脊泗与苏珊·德尔伽朵体验到了那种真爱,但后来又失去了。曾经有位国王,他好像告诉过男孩,名叫艾尔德,尽管经过那么多代,血液可能已经被稀释,但艾尔德的血仍然在我的血管里流动。不过,孩子,在光明的世界里,国王们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他们使这种传统变得非常颓废。”枪侠过了半晌才继续说,“一出戏,或一场游戏。”他的声音中充满了鄙夷,就像一个禁欲主义者,更确切地说像个隐士,对声色犬马十分厌恶。如果此时光线亮一些,便能看到他脸上苦涩、悲痛的表情,由恨生痛,这才是真正发自内心的谴责。尽管岁月变迁,但他内心的力量没有减弱或消失。他仍缺乏想像力,性格丝毫没有改变,这也令人吃惊。

“但是舞会,播种夜的轻快交谊舞会……”

男孩没有说话,也没提问。

“所有的水晶枝形吊灯都点亮了,都是用电的水晶灯。灯火通明,如同一个光明的岛屿。

“我们偷偷地溜到一个很破旧的阳台上,人们都认为那些阳台随时会坍塌,很不安全。但我们都是孩子,男孩就是男孩。在我们眼里任何事都很危险,但那又怎么样?难道我们不是能永远活下去吗?我们是这样认为的,甚至当我们讨论要怎样轰轰烈烈地死去时都还是这样认为。

“我们站在很高的位置,往下能清楚地看到所有人。我不记得我们当中有人说过话。我们只用眼睛把一切都饮下去。

“大厅里摆着一张大石桌,枪侠和他们的妻子就坐在桌边看人们跳舞。几个枪侠也跳了舞,但为数不多,而且只是年轻的枪侠。我记得,那个为哈可斯行刑的枪侠也起身跳了舞。年长的枪侠都只坐着,我觉得那样的亮光都让他们有些窘迫,那些文明社会的亮光。他们都是令人敬畏的人物,是守护神,但在那群香鬓云影的美妇和骑士中间,他们看上去就像是马夫……

“有四张堆满食物的圆桌,一直旋转着。厨师的帮手们从晚上七点到第二天凌晨三点就一直在大厅和厨房间来回穿梭,端上食物,拿走空盘。那些桌子就像钟一样没停止过转动,我们老远都可以闻到烤猪、烤牛肉、龙虾、鸡、烘烤的苹果的香味。桌子不停地转,香味也一直变。还有冰激凌和糖果。有带着火焰的烤肉串。

“马藤坐在我的母亲和父亲一旁——在那么高的地方,我一眼就能认出他们——母亲和马藤跳了一支舞,他们慢慢地旋转着,其他人都退到一边,当舞曲结束时,那些人都鼓掌叫好。枪侠们都没鼓掌,但我父亲慢慢地站起来,朝她伸出一只手。她也伸出手,微笑着朝他走过去。

“那一刻显得无比沉重,甚至在高处的我们都能感觉到那种气氛。那时我的父亲已经掌控了他的那族人,你知道——枪侠一族——而且即使不是成为整个内世界的国王,他也快成为蓟犁的国王了。其他人都知道。马藤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除了,可能除了佳碧艾拉·樊礼斯之外。”

男孩终于吱声了,他似乎有些不大情愿地问,“她是你母亲?”

“是。也叫做‘水的佳碧艾拉’,是艾伦的女儿,斯蒂文的妻子,罗兰的母亲。”枪侠说到这里张开双臂,做了个调侃的姿势,仿佛说我就在这里,怎样?然后双手又耷拉着放在腿上。

“我父亲是光明世界里的最后一个国王。”

枪侠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男孩没有再说话。

“我记得他们跳舞的样子。”枪侠说,“我的母亲和马藤——枪侠们的谋士。我记得他们是怎么跳舞的。一起慢慢地转着,又分开,踏着古老的求爱步伐。”

他微笑着看着男孩说:“但这不表明任何事,你知道。因为权力以他们都不知情的方式交接了,但人们都了解这个事实。我母亲是这个权力的把持者和保护者的根枝。难道不是吗?当舞曲结束后,她走回到他身边,不是吗?而且击拍了他的手掌。人们不是鼓掌了吗?大厅里不是回响着那些俊男和他们的美妇们的掌声和欢呼声吗?不是吗?不是吗?”

远处黑暗中传来苦涩的滴水声。男孩没有说话。

“我记得他们跳舞的样子。”枪侠低声说,“我记得那个样子。”他抬头看着根本看不到的石顶,那一刻他看上去好像要大声喊叫,对着石壁嚎叫,盲目地朝着黑暗发泄——这些见不到光、发不出声的石头若有生命,此刻也会像寄生虫钻进肠子里那样钻到石壁深处。

“怎样的手会拿得起刀子要我父亲的命?”

“我累了。”男孩说,接着再也没话了。

枪侠沉默不语,男孩躺下,一只手放在脸颊和石头之间。他们面前的火焰摇曳了几下,就快灭了。枪侠卷了支烟。他仍然能够清楚地看到水晶灯,仿佛记忆长了眼睛;他似乎听到枪侠们之间的高声问候,隔着无望的时间的灰色海洋在空荡荡的大地上方回荡。想到光明之岛让他的心流血,他真希望自己从来不知道那个地方,从来不知道他父亲受辱戴“绿帽子”的事实。

烟从他嘴里和鼻孔中喷出来,他低头看着男孩。我们只不过一直在地上画着大圆圈,他想,我们沿圆圈走着,又回到起点,而从起点我们再次出发:再次开始,这是日光对我们永远的诅咒。

要过多久我们才能再看到日光?

他睡着了。

在他的呼吸变得平稳均匀后,男孩睁开眼,苦涩又充满爱怜地看着枪侠。最后一点火光在他的瞳孔中摇晃了一下,灭了。他闭上眼睛。

2

在沙漠中枪侠丧失了大部分时间概念,因为那里一成不变;而在山底下这条不见天日的通道里,他失去了剩下的部分。他们没有任何办法来确定时间,时间这一概念变得毫无意义。从某种方面看,他们完全站在时间隧道之外。一天可以是一星期,而一星期完全可以是一天。他们往前走,他们睡觉,他们吃着根本填不饱肚子的食物。他们惟一的伴侣就是在石头中钻出通道的水流持续不断的轰鸣声。他们沿着水流走,口渴了就喝这含矿物质咸味的水,希望水里没有会让他们生病甚至要夺了他们性命的物质。有时候,枪侠认为自己看到了水底下飘忽闪现的灯光,就像灵火一样,但他猜这不过是自己脑袋里的幻象,他还没彻底忘记光明。不过,他还是提醒男孩不要踩到水里。

他脑袋里仿佛装着个测距仪,他总是本能地回想他们走了多远。

河边的路(差不多可以算作是条路,因为它非常平坦,只有些微微的凹陷)一直往前延伸,导向水流的源头。每走一段距离,他们便会看到石壁上借势雕出来的塔门,上面还有凹陷的吊环;也许这里曾经拴过牛或马。每个塔门上都有个金属制成的大肚酒壶,里面插着电火炬,只是现在这里早没了牛马的迹象,火炬也多年无光了。

当他们第三次坐下休整,准备睡觉时,男孩提出一个人去逛逛。枪侠可以听到杰克谨慎的脚步声和碎石轻微的碰撞声。

“小心点。”他说,“你看不到周围的情况。”

“我走得很慢。这是……天哪!”

“什么?”枪侠蹲起来,手放在一支枪把上。

杰克那里没有一点声音。枪侠使劲眯起眼看,但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看这是条铁路。”男孩迟疑着说。

枪侠站起身,寻着杰克的声音走去,每走一步前都用脚尖轻轻试探,害怕有陷阱。

“这里。”一只手从黑暗里伸出来,摸着枪侠的脸。男孩对黑暗的适应性很好,甚至比罗兰都好。他的瞳孔能张得很大,直到一点颜色都不剩:枪侠擦亮微弱的火光时看到了他的眼睛,不觉一惊。通道中没有一点燃料,他们备着的已经差不多都烧成灰烬了。当对亮光的欲望无法满足时,他们发现一个人对光明的渴望会像对食物一样强烈。

男孩站在凹陷的石壁旁,石壁上铺着两条平行的金属管,延伸到黑暗深处。每条管道上都有黑色的瘤节,也许曾用来导电。石壁旁,离地面几英寸处,有锃亮的金属轨道。在这轨道上有什么通行过?枪侠只能想像到发亮的子弹,由电来控制,前头装着可怕的搜索探头,疾驰着穿越黑夜。他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东西,但失去的世界留下了许多惊人的玩意儿,正如留下了许多恶魔一样。枪侠曾遇到过一个隐士,他有台古老的汽油泵。就凭这,他成了一群牧羊人眼中的圣人。隐士会蹲在汽油泵旁,一只手紧紧地搂着它,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听不懂的经文。他有时会把仍然发亮的钢质喷嘴夹在腿当中,连接喷嘴的橡皮管已经腐化了。汽油泵尽管锈迹斑斑,但上面刻着的字还清楚可辨,然而那些字对当地人来说是含义玄妙神秘的铭文:阿莫科(注:AMOC0,阿莫科公司,是美国一家大型综合性跨国石油天然气公司,一九九八年被英国石油公司兼并。)。无铅。阿莫科的字样已经成为雷神的图腾,人们在“阿莫科”前杀羊祭神,并发出引擎的轰鸣声:隆!隆!隆——隆——隆!

枪侠想到废船,曾经的海洋变成了沙漠,只有毫无价值的废船矗立在沙漠中。

眼前的是条铁路。

“我们沿着它走。”他说。

男孩一言未发。

枪侠吹灭了火,躺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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