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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清羽记-第4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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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首十五级的战果堪称攻城战中第一功。夏用和亲自颁令,任命刘宜孙为代指挥使,张亢作为副手,主管一个营的兵力。

营级指挥使是宋军序列中的核心单位,到军一级的都指挥使就脱离平时的训练,成为军方高级将领。

夏用和虽然是一军主帅,却没有正式任命的权力,只能暂时加一个“代”字。

金明后寨都是溃兵,前段日子刘宜孙被关押,张亢作为王信实际上的副手,已经收拢不少军士。主帅军令一下,没费多少事就凑满五个都,任命都头和副都头。

让刘宜孙没想到的是,张亢召够人手,第一件事是拉着手下聚赌。军中一入夜连说话、走动都不允许,聚赌更是死罪,如果被人捅出去,麻烦不小。

刘宜孙咳了一声,众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赌局,对咳声充耳不闻。

张亢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头。他一把揭开陶碗,接着大骂一声,却是五点,这一把连最后的赌注也输个干净。

刘宜孙提高声音,又重重咳了一声。众人听到声音急忙扔下骰子,跳起来站得笔直,帐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张亢拿着输空的钱袋起身,不等刘宜孙开口把得罪人的话说出来,便大笑两声:“刘指挥!你不是说为大家拿酒吗?怎么才来?我陪你出去看看!”

张亢搭住刘宜孙的肩,笑呵呵把他推到帐外。寒风一吹,两人都收起笑容。

沉默片刻,张亢首先开口:“刚巡过营,情形怎么样?”

刘宜孙重重吐口气。“濠沟、寨墙都没有建。明天一早我带人去挖濠沟,再申请一批铁蒺藜。”

张亢道:“用不着。”

刘宜孙压住火气。“这周围都是平原,无险可守。伤兵加上溃兵有一万多人聚在这里,要濠沟没濠沟、要寨墙没寨墙,贼寇一个冲锋,这些人就成了他乡之鬼。”

“铁蒺藜申请不到的,中军不会给任何一颗。”

张亢道:“你放心,贼寇不会偷袭这里。”

“为什么?”

“单是伤员,每天消耗粮就将近一千石,他们怎么会轻易消灭掉这些白吃饭的嘴?”

刘宜孙脸色慢慢变化。“你是说中军是故意不设濠……”

“我什么都没说。”

张亢打断他,“只不过今天开始,金明后寨所有溃兵的口粮已经减半。”

刘宜孙一下胀红脸。“他们都是禁军精锐!虽然乱了编制,但补到军中还能打!”

“他们已经被贼寇吓破胆,”

张亢毫不客气地说道:“神臂弓再锋锐也要人来拉,军中士气全无,纵然上战阵也只会一哄而散。”

刘宜孙道:“为何聚赌?”

“若不如此,哪里还有士气?”

张亢道:“只要能振作士气,别说是聚赌,我还告诉他们,攻下江州可以大掠三日。”

“张兄,我们是官兵,不是——”

“他们便是匪吗?”

张亢打断他,压低声音道:“岳逆大营的军纪你恐怕比我更清楚。两军相争,争的是道义吗?那还打什么,大家选个圣人出来不就完了?刀枪之间、生死之际,道义能替你挡箭,还是能替你多砍对手一刀?”

刘宜孙沉默下来。宋军接连三场惨败,大批军官被贼寇击杀,这些溃兵有的整个军都被打散,军都指挥使、营指挥使,直到都头、副都头这些低级指挥官都尽数战殁。

幸存的军士虽然大多没有受伤,但士气全无,随时准备拔腿逃跑。张亢把这些都头召来聚赌,刘宜孙才从他们空洞的眼眸里第一次看到神采。

张亢踢开一堆杂物,用手在土中挖了片刻,摸出一口酒瓮。刘宜孙怔住了:“真的有酒?”

“这是过年时我从犒赏的大车上偷的,足足五斤。”

说着张亢揭开泥封,饮了一口,然后递过去。刘宜孙的脑中乱纷纷的,捧着这瓮偷来的酒不知所措。

“你是指挥使,上了战场要靠他们冲锋陷阵,撤退的时候要靠他们拼性命为你断后。”

张亢道:“想用这些军士,军规军纪都是屁,能让他们觉得你够义气,信得过你才是真的。有功你替他们记着,有事你给他们罩着。一口酒两个人喝,一口肉大家分着吃,还能带着他们吃香喝辣,他们才会为你卖命。”

刘宜孙慢慢喝了一口,然后用力一抹嘴,捧着酒瓮回到帐内。

张亢堆起笑容,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粗声大气地说道:“哥儿几个!刘指挥给大伙送酒来了!”

看到刘宜孙真的抱着酒瓮进来,那些军士眼里都放出光来。

张亢把掷骰子的陶碗拿来,用袖子一抹,“哗哗”的倒上酒,一边道:“这趟来江州,大伙流血流汗、担惊受怕,一点好处没都捞着。来!一人一碗,都解解乏!”

转眼那只陶碗在几十只手里传过,张亢也不在乎,接过来一碗酒下肚,抹着嘴巴道:“等打下江州,好歹也不能让兄弟们空着手回去。”

说到攻下江州可以大掠三天,众人都有些兴奋。有军士道:“张指挥,江州水泥到底是啥东西?”

“管它什么水啊泥的!”

张亢一边斟酒,一边道:“就是铁城,咱们这么多人也把它踩扁了!嘿,你们听说了吗?江州单是商户就有几百家,有的是钱粮!只要进城,多的不敢说,一人几百银铢的财,我这会儿敢给大伙写保票!”

众人都抽口凉气,营里的都头每月军饷不过十个银铢,打下江州就能发几年的财,不由得都为之心动。

“钱算什么,”

张亢露出一丝淫笑,“江州的女匪,咱们刘指挥亲眼见过的。只要落到咱们手里,少不了兄弟们的好处!”

军士们一碗酒下肚,这会儿听了张亢的话,脸都胀得通红。有军士道:“刘指挥,真有女匪?”

一名军士道:“昨晚我跟着刘指挥登城,亲眼见的!嘿,活生生一个大美人儿!”

“有多好看?”

“比你见过的女人加起来都好看!”

军士们哄笑中,忽然有人道:“张指挥,咱们还见过一个女匪,在烈山的时候……”

“可不是!”

有人接口道:“说是新娶的媳妇,脸蛋那么标致,跟仙女一样。”

“是妖女吧?从匪的都是妖女。”

张亢狞笑一声。“从逆女匪,抓住了不是杀头就是发配教坊司,咱们就是玩了,谁能说个‘不’字!”

帐中的气氛顿时炽热起来,刘宜孙想说什么又闭上嘴。

张亢暗中踩了他一脚,刘宜孙一咬牙,拿过酒碗喝个干净,粗着嗓子道:“当兵打仗,求的就是立功受赏!跟着我!不会让兄弟们吃亏!干了!”

帐内众人兴致不减,这些都头有的昨晚跟着刘宜孙登过城,还有在烈山见过那队可疑的车马;这会儿不知详情的人拉着打听,见过的兴致高昂,三三两两说得热闹非凡。

“啊啾!”

江州城中,小紫小小打个喷嚏,浑然不知有人正在谈论自己。她穿着一袭紫色暖袍,席地坐在熊皮脚踏上,手臂依着一口描金彩绘的木箱,白净的手指轻轻敲着箱面。烛光下,精美绝伦的五官如珠如玉。

雁儿坐在她的脚旁,正穿针引线地缝着一只布娃娃,一边小声道:“拉芝修黎是异族,不知道生辰八字;芝娘姐姐又不肯告诉我,说不能问女人的年龄,这只巫毒娃娃怎么也做不好……”

小紫在箱上叩了几下。箱盖轻轻打开一条细缝,递出一张黄纸,上面鲜红的字迹犹如朱砂,写着一组干支。

“缝在里面吧。小心些,别让上面的东西掉了。”

朱砂般的红色都是鲜血,上面黏着几根细细的毛发。雁儿将黄纸卷起来,缝进娃娃,然后小声念段咒语,又用针在指尖刺了一下,挤出一滴鲜血,点在布娃娃眉心。

“好了。”

小紫道:“试一下吧。”

雁儿拿起针,在布娃娃上轻轻刺了一下,箱内顿时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叫。雁儿张大眼睛。“真的呢!”

小紫拿过娃娃摆弄几下,忽然抬起眼望向紧闭的窗户,唇角露出一丝甜美的笑意,笑吟吟道:“有人来了呢。”

院中传来一声如树叶飘落般的轻响,一道黑影宛如一缕轻烟,从对面的檐角飘落,接着朝窗口掠去。

电光石火间,耳边传来空气压缩般的轻微爆响,一只拳头从黑暗中伸出,带着凌厉无匹的气势打在黑影的胸口。

黑影诡异地一扭,身体像面条一般扭曲成不可能的角度,避开这一拳,接着手腕一翻,亮出指根套的钢环,握拳与拳头硬拼一记。

双拳相接,黑影指上的钢环寸寸断裂。他浑身剧震,踉跄着退开,失声叫道:“太乙真宗!”

话音未落,便看到那只拳头抬起,如蒲扇般的大手一张,抓住他的面门。

黑影被抓得悬在空中叫不出声来,只见他双足乱踢,接着“格”的一声,脖颈被那只大手拧断。

这几下兔起鹘落,雁儿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她听到外面的异响想推窗去看,一回首却不见小紫,只有那只布娃娃放在案上。雁儿诧异一下,然后慢慢推开窗户。

刚才出手的人已经消失不见,院中只剩下一具尸体,如软泥般匍匐在地,脖颈不自然地扭到一边,两眼大张,充满惊讶和恐惧。

雁儿打个冷颤,接着看到小紫。

小紫披着轻柔的暖袍,长发散开,一只白玉般的手掌微微抬起,掌心放着一只血迹斑斑的玉瓶。

冥冥中仿佛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铃声,夜风掠过,卷起庭中飘落的枯叶。忽然间,那具尸首似乎动了一下。

雁儿捂住嘴巴,在她惊恐的目光下,那具脖颈被折断的尸首慢慢站起身,步履僵硬地走进旁边的一间房间。

小紫回过头,竖起手指放在红润的嘴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

水香楼高朋满座,烛影摇红,席列八珍,奢华的场面丝毫看不出正处在兵临城下的险境。

“南荒的商路?”

张少煌端详手中一颗龙眼大的湖珠,忽然转过头,“石胖子,你们金谷石家当初发财就是靠这条商路吧?”

石超面露尴尬,含糊道:“那……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金谷石家是自石超的祖父一代才开始发迹,石超的祖父曾任竞州刺史,十余年间便富可敌国。

但知情人都知道,他靠的并不是经营,而是暗中指使自己州中的军卒截杀路过的商人。这种不光彩的事,石超当然不肯多提。

阮宣子握着酒樽,不屑道:“商贾之辈,皆是逐利的小人!”

程宗扬脸上淡然,心里却在苦笑。以前云如瑶就对自家的商贾身份十分敏感,刚才他提出入股,这些世家子弟有几个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显然骨子里仍看不起商人。

但如果没有拉他们入股的把握,程宗扬也不会开口自取其辱。

萧遥逸道:“阮老二,你这话我可不爱听。商人怎么了?没商人你能用上宋国的丝绸、昭南的象牙、唐国的玉佩吗?还有这酒,都是从商人手里买的。”

阮宣子道:“商贾不事生产,尽是些买低卖高的刁猾之徒,世称之为‘五蠹’,岂是吾辈所为?”

自己开口只会越描越黑,程宗扬索性不说话,只拿着酒觞把玩。

桓歆道:“阮二,你不想发财是你的事,你哥还在这儿呢。”

阮宣子披头散发,喝得醉醺醺的,搭在婢女肩上的手指晃了晃。“张侯、谢兄,你们商量好,我听你们的。”

“钱财都是身外之物,要紧的是有酒、有美女,”

谢无奕道:“程老板,你的生意若带一家金钱豹,算我一份!”

张少煌将那颗明珠往酒中一丢,张口服下,洒然道:“这样的好事少不得要占你五股,咱们十家,一家半股。钱也不说多的,每家两千金铢。”

桓歆第一个叫好。十家之中,程宗扬不用说,兰陵萧家、陈郡谢家、清河张家、谯国桓家表态支持,已经占了一半,石超虽然没有开口,但他入股的心思只怕比程宗扬自己还热切,剩下几家向来以谢无奕、张少煌、萧遥逸马首是瞻,见状也纷纷附和。

程宗扬笑道:“哪能要兄弟们的钱?诸位都是干股,一文钱也不用出!等临江楼建好,兄弟们每月聚饮一次,年底只拿分红就行。”

张少煌笑道:“这不好吧?整日白吃白喝,我张某无所谓,小侯爷的面子怎么过得去?”

萧遥逸道:“得了吧,我脸皮比你还厚。程兄,这股我们就白拿了,不过兄弟们,丑话说在前头,既然入股,盘江程氏的生意就是咱们自家的生意,谁若胳膊肘往外拐,当场打折!”

谢无奕沉着地点点头。“此言甚是有理。”

众人哄笑道:“小侯爷说得不错!”

程宗扬要的就是这句,拱手道:“那就多谢各位了。”

谢无奕道:“谢什么谢?给我找两个绝色是正经的。”

程宗扬一口应承下来。众人都出自士族,家资豪富,也没把这当回事,转头放在一边,又重新欢饮。

石超倒是存着心事,趁着劝酒的机会悄悄道:“程哥,入股的钱我先拿出来,总不能让你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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