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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清羽记-第2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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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程宗扬对这个糟老头半点轻视心思都没有,恭恭敬敬道:“丞相大人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我一个糊涂老头子,能有什么指教的。”

王茂弘道:“看不出你也是个好读书的,书房倒不是摆摆样子。”

程宗扬瞧了一眼,老头拿的是本《四民月令》这是本农书。自己想看有什么食物是自己这个穿越者可以“发明”出来的,但翻了几页就没兴趣。没想到一向崇尚玄谈的晋国士族竟也有人对此有兴趣。

“闲得无聊才翻翻。”

程宗扬笑道:“有谢万石那样的大才子,做学问我是不想了。”

“谢二自有其好处。”

隔了一会儿,王茂弘慢吞吞道:“你心里多半在说我昏赎吧?”

程宗扬几乎赌咒发誓:“没有!真的一点都没有!我对相爷实实在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王茂弘抚膝叹道:“这是说我对王家庇护太过了。”

程宗扬哑口无言。自己没往这方面想,不过说佩服,总不能说佩服他老人家大公无私吧。这老头心思敏捷,自己只怕连一成也赶不上。

“难道让我尽诛驸马三族,无分长幼一律斩首,把琅玡王家连根拔起才对吗?若果如此,旁人说我昏聩,便昏聩吧。”

王茂弘叹道:“晋国世族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族败亡虽是小事,祸乱百姓却是大事。萧侯父子雄心勃勃,行事未免急切。虽然萧侯在军中威望素着,但若没有我琅玡王家,只凭萧侯未必能弹压下其余世家。到时一旦轻启战端,免不了兵连祸结,了无宁日。”

程宗扬忍不住道:“萧侯也不一定就想打仗。”

“说的不错。”

王茂弘点头道:“萧侯是有分寸的人,要不然在湖上也不会退让。”

程宗扬笑道:“我怎么听说那天是相爷放了萧侯一马?”

王茂弘讶道:“还有这等传闻?”

程宗扬索性道:“我还听说,相爷和谢太傅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所以萧侯才不敢轻举妄动。”

王茂弘叹道:“传闻未免失实。萧侯是晋国第一猛将,勇武无双,老朽却是手无缚鸡之力。琅玡王氏,何时以勇武知名过?”

程宗扬暗想:手里模着钱袋还说自己不是贼。说你不会武功,萧侯第一个不相信啊。

“不是有驸马爷吗?”

王茂弘神情惨淡:“王驸马这些年深居简出,谁知会与妖人为伍。如今落败身死实是咎由自取。”

这老狐狸还真是稳如泰山,摆出一副金刚不坏玻璃球的态度,滑不溜手。程宗扬索性笑道:“难道当日朝中重臣齐聚玄武湖,不是相爷的主意?”

王茂弘满意地舒口气:“好胆量,竟然问及此事。”

他在室内走动几步,慢慢道:“此事疑惑者颇多,都以为老夫与王驸马有所勾结,无一人敢面诘老夫。不错,当日邀集群臣是我和太傅的意思。王驸马与萧侯各自拥兵,都以为稳操胜券,势成水火;谢家的小儿子那时还在途中,若双方在城中激战,免不了生灵涂炭。我与太傅商议,此战既然难免,不若以我等为质,让双方鏖战湖上,庶几可以少些罪衍。”

程宗扬道:“相爷算无遗策,难道不怕王驸马劫持群臣?”

王茂弘反问道:“萧侯会就范吗?”

程宗扬愣了一下。萧侯怎么会就范?如果王处仲凶性大发,一口气把那帮大臣都干掉,他恐怕笑还来不及呢。

“我做丞相已经有三十年了。”

王茂弘低叹道:“王与马,共天下。当日先帝继位曾邀我同座,共受群臣朝拜。晋国这天下我如果想拿,也不用等王驸马发难。”

王茂弘这么坦白,自己也不好说什么。不过他说的也是实情,晋国世家只怕最弱的反而是司马氏。王茂弘真想篡位,三十年里有的是机会。

王茂弘道:“萧侯不满世家盘据朝政,却不知晋国偏安一隅,如果没了这些世家,只会人心散乱,难以收拾。”

“相爷既然知道这些,怎么不想办法改变呢?”

“我已经做了三十年。”

王茂弘道:“所以我这次才给了萧侯两个州。我们老了,年轻人想做事就让他们做做看吧。”

程宗扬暗道:小狐狸道行还是浅了点,他那点儿心思,王老头清楚得很呢。

“如今内乱平定。作乱者已经枭首,萧侯晋位大将军,陛下虽然略受惊吓,却无性命之忧。”

王茂弘道:“陛下现在也有几个皇子,待陛下百年之后便由太后指定新帝。此番至少能保晋国二十年太平。能让晋国百姓休养五十年,茂弘已经做了自己能做之事。五十年以外,非吾所能知。”

王茂弘说着,慢慢走下台阶。程宗扬连忙扶住他,一边走,一边思索他的话,一不小心险些撞上廊柱。

王茂弘道:“在想什么?”

“我开始在想,丞相深谋远虑,才识超凡,为什么不和谢太傅一道定下一套更公平的制度呢?”

“哦?”

“不过我又想,如果真能让百姓休养五十年,恐怕比什么写在纸上的制度都好吧。”

“你知道这点就好。”

王茂弘道:“谢二常好论德才之辩,却不知德望只是一节。德行高洁之人未必有治国之才,宋襄公前车之鉴犹在,岂可不慎?像你这样好色无行,倒不见得于国有害。”

程宗扬尴尬地说道:“我其实……”

王茂弘淡淡道:“陛下身体不豫,人心惶惶,能有人安定人心未必就是坏事。”

“相爷,你也太直白了吧?”

程宗扬苦笑道:“我怎么感觉你有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呢?”

王茂弘道:“到我这年纪,你便知道说空话轻松,做实事着实不易。想法虽好,做出来未必尽如人意。”

王茂弘长叹一声,“我年纪大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无为而治乃是休养的不二法门……你明白了?”

能明白才见鬼。程宗扬道:“我还以为相爷是来规劝我……坦白点说,相爷别见怪!相爷好像不怎么把忠义放在心上啊。”

“你说我不是忠臣?”

程宗扬老老实实道:“说实话,我觉得不管忠的奸的,老百姓不受苦就行。不过大人身为丞相,又辅佐几代晋帝,我总想相爷会不会对我说一通忠君爱国的大道理。”

“昔日先帝曾问司马氏何以立国,吾细陈高祖创业始末,先帝以面覆床,愧日:若如公言,晋祚复安得长远?”

王茂弘道:“你该知道晋国为何只讲孝道,从不提忠义二字了吧。”

程宗扬明白过来。司马氏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得到天下,下手又狠辣,难怪子孙自己都底气不足,不好意思提忠义。换过来想想,宫里这点事,王茂弘一方面根本不把它当成事,另一方面恐怕早就见怪不怪。对他来说,只要晋国能够太平,谁坐上这个帝位都无关紧要。

一直走下台阶,程宗扬才想到,“相爷,你不会就这么走吧?”

“哦?”

王茂弘回过头。

程宗扬道:“相爷日理万机,突然大驾光临,不会是为了说几句闲话吧?”

王茂弘以手加额,像被他提醒一样频频点头:“老了,老了……正事都忘了交代。”

程宗扬小心道:“相爷,有什么事要我办的?”

王茂弘没有提什么事,反而问道:“你可听说过嫪毒此人?”

“嫪毒?听说过,是秦始……秦国人对吧?”

王茂弘满意地点点头:“见闻很广博啊。那么你对此人有何看法?”

程宗扬心念电转,老家伙这是什么意思?嫪毒跟秦始皇的娘勾勾搭搭、不干不净,他是想拿嫪毒来讽刺我?装糊涂,我也会啊。

程宗扬“刷”的伸出大拇指:“嫪毒!了不起的大英雄啊!听说他阳物能举起车轮,堪称世间第一伟男子!实为我辈楷模!”

王茂弘像被天雷劈了一记,身体一晃,脸色顿时垮下来。程宗扬一手扶住他,笑咪咪道:“莫非丞相大人对嫪毒这位前辈也有兴趣?哈哈,大家还真是臭味相投啊。”

王茂弘勉强打起精神,无力地摇摇手:“不是这个。嫪毒秽乱秦宫,与太后生有两子。后来秦帝亲政,用蒸笼将其二子蒸杀。唉,秦帝终究是残苛了些,枭首即可,何以非刑论死……”

王茂弘拍了拍他的手臂,语重心长地说道:“年轻人,留心啊。”

程宗扬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王老头提醒自己不要搞大别人的肚子。如果别人也就罢了,芸娘她们身份不同,万一再生个一男半女可是晋国朝野的一大丑闻。如果王老头也用上蒸笼……程宗扬打了个突,那是我儿子啊!

程宗扬半晌才道:“相爷专程来,原来是说这个?”

王茂弘无奈地拍拍他的背,叹道:“此事关乎国体,法不传六耳,少不得老夫亲自跑一趟。年轻人,该节制还是节制一些,慎之、慎之啊……”

程宗扬黑着脸送王茂弘出门。玉鸡巷虽然偏僻,但丞相亲至,早有间人在远处围观。王茂弘也不回避,在门前拉着程宗扬的手谆谆交谈几句,才上了自己的青盖牛车缓缓驶去,给足程宗扬面子。

果然,王茂弘一离开就有人来找门口的护卫攀谈,打听这位程少主怎么跟当朝丞相拉上关系。

程宗扬无心理会,吩咐秦桧打发闲人,自己回书房。一边走一边想王茂弘刚才一番话。说到这步田地,看来这位丞相大人是准备把稀泥和到底,大家得过且过,就这么凑合吧。管你上边闹成什么样,只要不波及黎民,随你们闹腾。这算是尸位素餐,还是真正的名士辖达呢?

抛开这些自己不想管也管不了的事,未来的日子似乎很舒心啊。晋国的内乱在几乎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戡平,把一场风波的危害减到最小。

黑魔海有萧遥逸那边星月湖的兄弟顶着,几个作坊的工作都有条不紊地顺利进行,既无内忧也无外患,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似乎可以惬意地过段时间。趁着天气还没有转冷,在别墅娱乐身心似乎是个好主意。至于王茂弘说的节制……嘿嘿,王老头不知道有种东西叫保险套吧?问题是数量不太多了……

程宗扬正在琢磨,一抬头,看到秦桧那张满面正气的脸,忍不住叫道:“我干!我只是想想,你又给我苦谏?”

秦桧笑道:“会之岂是那种煞风景之人?在下过来只是想问公子,准备去湖上散心还是在宅中休息?要不要我去唤卓奴来伺候?”

程宗扬讶道:“你怎么这么贴心了?”

“为主公分忧,是属下职分所在。公子血气方刚,有所调剂也未尝不可。”

程宗扬点头道:“挺龌龊的事让你这么一说就光明正大,简直可以裱起来挂到外面。说你有奸臣的天分,没冤枉你吧?你说你一个奸臣,整天扮什么忠义呢?”

秦桧正容道:“夫泛驾之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

程宗扬沉着地点点头,然后说:“什么意思?”

“这是汉武帝求贤诏。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夫泛驾之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

秦桧道:“臣子如何,只在君主驾御之道。秦某遇明主以忠义待之,若昏庸嫉恶之主,以奸术自保也不在话下。”

程宗扬琢磨一会儿,恍然道:“好你个秦桧!也太奸了吧?怎么把责任都推我这儿了?”

秦桧笑着一躬身,“属下不敢。”

程宗扬无奈地说道:“算了,我就在这儿待着吧,明天再去湖上。对了,你把那些帐本给我拿来。还有!上次跟你说的橡胶树,赶紧给我找!”

秦桧道:“公子还要用树汁做车轮?”

“不是!”

程宗扬道:“我要作保险套!”

秦桧露出怪异表情,最后还是忍住没问,一躬身,朗声道:“是!”

翻开帐本,程宗扬头就大了。织坊帐本纸张质地平常,发黄的纸页上打成线格,一笔笔记着各色丝线的粗细、数量;每张织机用丝多少,出织物几匹,各人的工钱、茶水费用……

程宗扬把帐本放在一边,在书架上找了几本书收到一处。祁远说起算帐,他就想起云如瑶。那丫头对数目极有心得,几万的数字都能随口道出,偏生又整天在楼上足不出户,寂寞得简直和坐牢差不多,不如找她帮忙。

另一方面,自己也挺喜欢跟云如瑶说话。以前每次见她都是半途溜出来,没多少时间,不如趁夜间专程去一趟,能多说几句。只不过上次见面,她突然关门的举动有些古怪,不知道怎么回事。

自从那日从苏妲己手下死里逃生,程宗扬信心大涨。深宫内院自己都独自去了,云老哥家里更不在话下。即使被抓到,自己什么都没做,应该也没事吧。

忽然,一只毛绒绒的雪球窜进来,鱼雷一样冲到自己椅下,飞快地蜷起身缩成一团。

程宗扬勾下头:“喂,小贱狗,跑这儿干嘛?”

小狮子狗白了他一眼,往椅下藏得更深。接着外面传来一个娇嫩声音:“雪雪,不要藏了,你跑不掉的……”

程宗扬抬起头,没好气地说:“死丫头!搞什么呢?捉迷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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