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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云国物语-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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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男子老实点头,秀丽脸色一僵。虽然话是她自己说的,但正常情况之下怎么可以点头呢?不过秀丽明白自己相貌平平,所以也不便多说什么。

「……其实并不会觉得失望。」

男子低声补充的这句话太过微弱,并未传进秀丽的耳里。

「听说是霄太师拜托你来的。」

「没错。」

「……目的是要规劝陛下回朝理政?」

「哦,你很清楚嘛。」

秀丽笑望男子。

「今天天气真不错,要不要再外出赏樱喝茶?」

我要告诉你樱花的故事,秀丽如此说道。

树林的深处——秀丽在一个偌大的池畔坐下,男子也随之作在她身旁。

初春略带凉意的风吹拂而过。

秀丽闭眼感受风的轻拂,陡地仰身躺下,眼前之间落樱缤纷。

「……我家……很穷。」

秀丽拈起粘在鼻尖的樱花花瓣,出神凝睇。

「家父虽然出身红家,却仿佛被逐出门似的来到紫州,而且家父不擅谋生之道……但也不代表家母熟谙人情世故,因此在家母过世之后,家中随即变得一贫如洗,家仆只剩静兰一人。」

男子释然抬首,复诵着静兰的名字。秀丽见他低喃便微微一笑。

「也许你曾经见过他,这些日子才特别拔擢进入左羽林军,担任陛下的随扈,大部分时间都在中央宫。」

秀丽将自己的手举向半空,一位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绝对不会有这么一双粗糙的手,手掌总是处处皲裂。

「……日复一日拼命工作,所以我的手完全不像千金小姐那样又细又白,每当我望见自己的手就忍不住叹息,这双手好丑……可是没关系,只要能让爹、静兰跟我三人继续生活下去,我可以忍耐。」

生活长期困顿,饭桌上总是只有那几样菜色,从早到晚不停工作,仍然摆脱不了贫穷的日子。

「反正穷也穷惯了,不过我一直祈求这辈子绝对不要再遇到那段最可怕的时期。」

秀丽闭上眼。

「……就是八年前的王权斗争。」

男子徐徐俯望秀丽,秀丽淡然的继续说道。此时花瓣不断纷飞而下。

「自从先王卧病在床,朝廷便因王权斗争导致朝政日渐荒废,居住在城下的我们也遭受池鱼之殃。

毕竟清官良吏的德政恩泽并未广披到我们身上,一些卑官下吏横行霸道、中饱私囊、囤积居奇。由于连年天灾,物价转眼间暴涨,我跟静兰拼了命工作,却也只够一天喝一碗薄粥而已,这样的生活……过了好久好久。」

这是男子从未体验过的生活。

「不工作就没有饭吃,对我们来说是理所当然的道理,可是那段时间不管怎么努力工作就是吃不饱。

家父不做学问,也不入朝为官,一心研究如何增加作物产量、确保水源以维持全镇镇民生活,可惜只能算是临阵磨枪,我们的能力十分有限。……恐怕,对众人最有帮助的是我家的庭院吧。」

秀丽笑了,但笑容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悲伤呢?——男子不解。

「我家庭院有座大池塘,还种了许多果树,可以让镇民分享。但是到后来,池中连一尾鱼也无剩,而果树还要等数十年以后才能重新结成果实。果树无法开花结果是因为连花瓣也全被吃掉了。所以我家庭院的果树现在什么都不长,只剩光秃秃的树枝,好惨。」

男子忆起秀丽注视樱花的侧脸。我家的樱花树已经枯了——秀丽在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她凝视美丽樱花的眼神不仅仅只抱着欣赏的心情。

——樱花凋谢了,秀丽家的庭院再也无法看到的淡红色花瓣,想不起樱花树的花朵与树根是何时被吃光的,好像是在庭院的果实全部消失的时候吧,在这之前——啊啊,想不起来了,池塘的鱼儿不见了。

宅邸池塘的鱼消失无踪的那一年发生了王权斗争。

「……许多人在我眼前死去,猫狗、小鸟、花草都不见了,甚至连老鼠、蜘蛛,凡是会动的生物所有人都拼命抓,但食物仍然不够,于是镇民在宅邸大排长龙,家父检视庭院里的花草树木与树根,与静兰一起摘给排队的镇民,几乎所有贵族都紧闭门扉,坚固的大门外躺着许多饿死的人。我跟家父、静兰努力过滤偶尔降下的雨水以便饮用,静兰负责劳动使力,爹负责种植作物,我则到医馆帮忙——」

一天下来有数度差点昏厥,只能努力忍耐,颤抖无力的手不停地以二胡拉奏挽歌,到最后眼泪已经流干,连眨眼睛的力气也没有。

觉得活着就是为了死去。

然而,只要看到最重要的两个人的笑容,秀丽就会为之开怀不已,她在少到不能再少的食材上努力变化做法,烹煮菜肴、洗衣扫地补衣样样都尽力完成。每晚为一身疲惫的两人拉奏二胡,只要是能力所及她一定去做。

——望着两人日益消瘦,每一天内心都充满恐惧。

不要丢下我,不要离开我,只能不断如此祈祷。

「我好害怕爹跟静兰突然死去,会不会某天早晨醒来,他们两人已经成了冰冷的尸体?我每天晚上都梦见他们死去,留下我一个,与其如此还不如先一了百了,无论睡着醒来我随时都感到惊恐万分,精神几乎就要错乱了……」

不要丢下我——。

这句话令男子的表情微微扭曲,过往的回忆随着胸口的痛楚再度苏醒。因为他也曾经在每个夜晚低哝着这句话:「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

「回想起来,那时候每天都过得紧张兮兮的!」

开朗的声音让男子回过神来,擦拭额头不自觉泌出的汗水。

秀丽站起身,对着一旁的男子笑道:「——也因此我才愿意进宫。」

「……呃?」

「我不想再过那种日子,所以我才会接受霄太师的要求,来到这里。」

飞舞飘散的樱花,是一种象征。象征着哀愁、泪水与——和平。

「经历了太多的痛苦与北上,我再也——不想尝到那种感觉了,不想再慨叹自己的无能为力了,所以这一次只是我做得到的,我就要试试看。」

八年前,秀丽失去了许多事物,秀丽的掌心太小了,抓不住那些从指尖掉落、流逝的重要事物。那些都是无可取代的珍贵事物。

「我不敢奢求非得照着我的期望去做不可。」

秀丽并未指名道姓。

「我不会笨到去要求国王创造一个全国人民幸福美满的国家,因为这是不可能的,幸福并非想要就能给予的事物,幸福是一种感觉,必须自己主动争取才有意义。——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男子缓缓眨眼,宛若听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说法。

「幸与不幸来自个人的主观,因此一国之君不需要为这种事情负责,我只祈求——每个人都能过自己想要的人生,我的愿望就只有这样。」

见到男子不解的目光,秀丽轻笑起来。

「人生是属于自己的,自己在一生当中会做下许多选择。

这个世界并不公平,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可是无论任何情况,一定有两条以上的路可以选择,自己必须选定方向勇往直前,所以一个人的人生幸或不幸也是自己的责任,无论看起来有多么不幸——多么不合理都一样。」

「…………」

「可是,有时也会遇到无法‘选择’的时候,常年累积下来的心血突然在一夕之间被一阵海啸冲毁、卷走——破坏殆尽,而这场海啸的发生并不能怪罪任何人——这时人们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最重要的事物不断消失,没有人能够抵抗足以吞噬的一切海啸,‘活下去’便成为唯一的目标,丝毫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能够‘保命’才是最重要的,人生——没有所谓的幸或不幸。」

「…………」

「如果是天灾,只有逆来顺受,因为天灾是无法与之抗衡的,但如果是人祸的话,就很难收拾了。——如同八年前一般。」

秀丽话中所指为何物?——男子可以理解。

因为他也曾经亲眼目睹,就在王宫之中——就在王座旁,就在父王的病榻边。

「但人祸是可以事先预防的,对吧?」

秀丽直视男子,蕴含着坚定意志的眼眸十分美丽,即使炫目,男子也不愿移开视线,因为他觉得错过很可惜。

「——‘所以’你才进宫吗?」

「是的,因为很多事情是可以籍由人的力量加以扭转的。」

秀丽的话深深回荡男子心中,还有——她的微笑。

「——并非将全部责任推写给国王,但有些事情是升斗小民无论如何努力也做不到的,‘这些事情’不正是身为国王的工作吗?陛下如果偷懒就不对了,明明只有国王才做得到的事情,国王不做的话要有谁来做呢?」

一番话讲的简单明了。男子无语凝望秀丽,她所说的一字一句很不可思议地轻易敲进他的心坎里。

「话说得很简单——其实我觉得国王并不好当。」

秀丽啜了口已经冷掉大半的茶。

「必须密切注意国内情势,还要多方面涉猎,责任与压力一定非常大,因为——国王的一举一动甚至可以主宰我们黎民百姓的悲与喜。」

秀丽的目光直指男子。

「我不知道陛下为什么荒废政事,既然登基了就该认份,我一定会要求他努力尽到身为一国之君的责任,而且我也会陪同他一起努力。」

「——什么……?」

「或许因为是排行最小的太子,所以从未学习过如何处理国政,那我就跟着一起学习,在受到沉重压力的时候全力支持,害怕的时候陪伴在身边,心中有多少怨言我一概洗耳恭听,想哭的时候就尽管哭出声来。我不是朝廷大臣,所以不必在我面前掩饰自己。我不是来做生育工具的,也不是特地来谴责‘你’的。——我是来扶持你的,从旁扶持你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国王。」

——我会陪伴你。

男子徐徐瞠眼,紧接着因为这番意外的说辞而惊慌失措地不停游移视线。

「我对陛下的要求只有一个,希望陛下全力预防海啸不再发生,每个人均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请不要剥夺这个权利,因为这正是人活在这时上唯一的尊严。」

秀丽站起身,掸了掸泥土,俯视仍坐在地上的男子。

「……以上这些就是我想对陛下说的话。」

「…………」

「——既然你跟陛下很熟,可以把我今天所说的这些话转告给陛下吗?」

秀丽微笑。

「另外,如果陛下有这个意愿,我会在今天午后在府库等候御驾光临——麻烦你转达。」

秀丽返回府库中,发现静兰从树荫探出头来,不觉吃了一惊。

「静兰!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静兰无言以对,一脸为难,因为从那天起静兰便被绛攸与楸英强拉去偷窥秀丽与陛下的情况。

「……小姐,关于刚刚那位公子的身份……」

「我早就知道了。」

秀丽叹息。

「一开始问他名字时,你知道他怎么回答吗?停顿好半晌才说自己名叫蓝楸英。」

「……那是……」

「他不会说谎,应该说他不习惯说谎,不但行迹鬼祟,还笨笨地说出自己的年龄,甚至说他‘跟陛下很熟’。在王宫里随意披了件常服四处溜达——看不出端倪的人才奇怪。」

「那么……?」

「总之,我已经正式宣战了,接下来就看他午后会不会来。」

「如果不来呢?」

「那就另外想办法,非逮住他不可。静兰,到时就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静兰很机灵的不置可否,一直保持缄默。

不过呢……秀丽抬首,樱花雨轻轻洒落。

「……我说的话他应该听懂了才对。」

「此话怎讲?」

「本来还以为它是个无药可救的昏君,当面谈过以后印象完全改观,他的个性率真,虽然蛮孩子气的,但态度并非暴躁易怒也不骄矜狂妄,即使表情鲜少变化,却又算不上冷漠,经常嘴里振振有词表示脑筋并不笨,而且他很认真听我说话。……既然能够专心听别人说话,应该是个明理的人。」

这五天来,秀丽一直在审视他。无论是用字遣词、举手投足、反应态度,秀丽对他的观察入微而他也好整以暇的等着秀丽调查出他的身份。

「没有原本想象中的那么糟,……不,应该说,他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好国王。」

不受人掌控、如同白纸一般的国王。由他的岁数与王族的身份来看,最令人吃惊的是她并未沾染上任何色彩。——想必从此以后会逐渐改变。

没错,静兰笑着重重颔首。

「我也这么认为。」

「静兰你从以前就很偏袒陛下,不过……嗯,我现在也多少可以了解其中的理由。」

陛下时常遥望远方,但在面对面谈话之际,总是专著望着秀丽。

为何荒废朝政?其中缘由不得而知。

一个与王位根本占不上边的小太子,突然在某日被推上王座,完全没有身为国王的自觉与领悟——甚至没有人强迫他去学习。唯一值得依靠的父王正卧病在床,这位小太子当初并未参与王权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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