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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勒泰-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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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音总是很大。水在身体外流,久了,便像是在身体内流。很热。水汽浓重不知道唱歌的人有着怎样一副爱美的身子唱的那句歌词是什么内容始终分辨不清,→文¤人·¤·书·¤·屋←声调却尖锐明亮——尖锐明亮而难以分辨内容,那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触。

更多的时候是大家都在无意地、悠闲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相互认识的人随意聊着无边无际的话题,这话题不停地分叉,越走越远,几乎自己都快要在自己的庞大复杂的分支迷宫中迷失了——它们影影绰绰漂浮在澡堂中,忽浓忽淡,往排气扇方向集体移动,消失于外面干爽凉快的空气中。

歌声其实是次要的。唱歌的那人也并未意识到自己在唱歌。身体一丝不挂,举止单纯,额外的想法暂停。灵巧的手不停地揉搓澡巾,洗过的长发在头顶扎成团歪倒在前额上。肤色水淋淋地明亮,身形交错。男孩子们隔三差五地尖叫,甩着小鸡鸡跑来跑去;女孩子们则为自己为什么没有小鸡鸡而深感诧异。

家庭主妇们拎着水桶和盆,扛着搓衣板,一个一个调试水龙头。后来终于找到水流大一点的龙头,然后摆开阵式,埋首肥皂泡沫中,赤身裸体地奋力对付天大的一堆脏床罩、窗帘、被套。

年轻妈妈们还搬来了澡盆,澡盆里还飘满了塑料玩具。妈妈们一边搓揉头发上的泡沫,一边厉声斥责孩子不要啃塑料鸭鸭,不要喝洗澡水。

有人在努力刷牙,满嘴泡沫,浑身抖动。也不知要刷到什么程度才算完。何止牙齿,可能连扁桃垂体也没有放过。

老板娘和顾客在外面吵架,几乎快动起手来了。

里面又开始了新一轮大合唱。

突然又有小孩子惊天动地地大哭,四处喊着找妈妈。找到妈妈后,妈妈顺手抽了他一个大耳呱。

澡堂里总是热气腾腾、水汽缭绕。人多的时候,更是又闷又挤,得三个人共用一个龙头。人与人之间,最轻微的接触间有最黑暗的深渊。不时有陌生人挤过来主动提出要帮我搓背。被我谢绝后,她会立刻请求我帮她搓背。

龙头和龙头之间没有隔档,洗澡的人面对面站着,看过来的视线中途涣散。水很大,一股一股地奔泻。澡堂中间的大池子水汪汪的,不时有小孩在里面摔倒的声音,但尖利的哭声要酝酿三秒钟之后才能迸发出来。

外面的更衣室四壁和天花板悬满水珠,一滴一滴冰凉迟缓地落下。灯光静止、幽暗。穿衣服的人肢体洁白,面目模糊。却有人端着一盘一盘热气腾腾的炒菜汤饭,笔直穿过更衣室,掏出钥匙打开尽头的小门闪进去。等她再出来时,换了身衣服,拿着雨伞、挽着小包。她把门依旧锁上,穿过更衣室消失在另外的门里。这个更衣室为什么有那么多的门?

有衰老的身体背对着我站着,身体濡湿,衬裙多处浸成了透明。她没有办法将身体擦干,她太胖了,手臂不能转到后面,不能抬得更高。她低声唤我:“孩子,孩子”又说道:“拉一拉吧”她是一个哈族老人。我走过去,看到她的衬裙在背上拧成了一股绳。我伸手去拽,感觉到肌肤和衬裙间的巨大摩擦力。水很顽固。我帮着拽了好一会儿才弄平展。然后我沉默着走开,她也没有道谢。她很老很老了。老人不应该一个人出来洗澡。更衣室里有不祥的预兆。

之前,我记得她拉下水闸门,站在水龙头下就开始穿衬裙,然后经过我,扶着我的胳膊小心地走过水池边缘。再经过下一个人,再扶着那人慢慢地走过。接着又是下一个。水一片一片地淋在她的衬裙上,她神情轻松。衬裙的蕾丝花边在腾腾的水汽中闪着光。

另有一个刚刚开始发育的女孩,水淋淋的皮肤光滑黝黑,身子颀长柔弱,每一处起伏,都是水波静止后,唯一不肯停息的一道涟漪。鸟起飞之前瞬间的凝息。鸟羽干净,翅子微张还有水晶中自然形成的云雾——透过这水晶看向蓝天,那云雾轻微地旋转。而最美的是在那旋转正中央静止不动的、纤细的轴心。

她站在水中,水花四溅。我亲眼看到,那水花并不是触着她的身体才溅开去,而是触着了她所散发出来的光芒才溅开去。

在澡堂洗澡,我这平凡的身子,平凡的四肢,不久将裹以重重的衣裳,平凡地走在黄昏之中。这平凡的生活,这样的平安。我不再年轻了,但远未曾老去。千万根头发正在生长,几处伤口正在愈合,患关节炎的双膝“嘎吱”微响,颈椎骨刺轻轻地抵着只能以想象感觉到的某处。疾病在身体深处安详地沉睡,呼吸均匀,而青春在一旁秉灯日夜守护。她想唤醒他,但忍了又忍,泪水长流这些都由我的身体小心裹藏着。我的身体站在水龙头下的激流中。很多次发现澡堂里最后只剩下了我一人。空旷,寒冷,澡堂中央的大水池平静明亮。

我去洗澡,总会忘记带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常常会是梳子,于是走出澡堂时,总是头发胡乱纠结着的。

有两次忘了带毛巾,只好站在更衣室里慢慢晾干。

忘记带拖鞋的话,一进更衣室就会发现,然后匆匆忙忙回家取。等拎着拖鞋回来时,健忘的老板总会让我再付一次钱。

忘带香皂的时候,就用洗发水代替。忘带洗发水了,就反过来用香皂洗头发。但是有好几次,香皂和洗发水同时忘带了。

后来,我就用一张纸条把需要带的所有东西一一详细记下来。等下一次出门时,对着纸条清点物品,这才万无一失地出门。可是,到了地方才发现还是忘了带东西了,而且是最最重要的钱,两块钱,洗一次澡的两块钱

于是我又在纸条上把“钱”这一项加上。

可是等到再下一次时,出门之前却忘记了看纸条

再再下一次,干脆连纸条都找不到了。



去澡堂洗澡,带必备的用品——这是很简单很简单的事情。我却总是做不好。当我侧着身子,又一次绕过水池子走向我经常使用的一个龙头时,便拼命想:这一次忘记了什么呢?这一次又是什么在意识中消失了呢?我还有什么不曾感觉到、不曾触及到呢?我侧着身子,在拥挤的森林中行进,草丛深厚,灌木浓密,树木参天。我发现一只静静伏在布满翠绿色字母图案的蛛网上的,背部生有红色塑料纽扣般明亮的奇特器官的六脚蜘蛛我轻轻地扒开枝叶,俯身在那里长久地看着。这时有人从我背后悄悄走开,永远走开而在此之前,我在这森林里已独自穿行千百年,没有出口,没有遇到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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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过去年代的一只猫

我们祖上几乎每一辈人都会出一个嗜赌成性的败家子。到了我外婆那一代,不幸轮到了我外公。据外婆回忆,当时破草屋里的一切家私被变卖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只木箱一面铁锅和五个碗。此外就只有贴在竹篾墙上的观音像及画像下一只破破烂烂的草蒲团。连全家人冬夏的衣裳都被卖得一人只剩一身单衣,老老小小全打着赤脚。

但是外婆一直藏着一只手掌心大小的铜磬,那是她多年前有一次走了五十里的山路,去邻县赶一场隆重的庙会时买的。对她来说,这只小小的磬是精美的器物,质地明亮光滑,小而沉重,真是再漂亮不过了。更何况她曾亲眼见过庙子里的和尚就是敲着它来念经的(当然,那一只大了许多)。于是它又是神圣的。

她时常对外公说,那是观音菩萨的东西,不可“起心”。可外公偏偏起了心,有一天输得眼红了回家对外婆拳打脚踢,逼她交出磬。后来外婆实在是被打急了,只好从怀中掏出来掷到门槛外,然后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哭起来。

六十多年过去了,外婆至今还时常唠叨起那只小磬,不时地啧啧夸赞它的精巧可爱。而那个男人曾经对她造成的伤害,似乎早已与她毫无关系了。毕竟外公都已经过世半个多世纪了,死去的人全都是已经被原谅的人。

另外外婆时常会提到的还有一只大黄猫。那是继外公卖掉磬之后,第二个最不该卖的东西。

第一次大黄猫被卖到了放生铺。放生铺离家门只有十几里路。清早捉去卖掉的,结果还没吃晌午饭,那黄猫就自己跑回来了。外婆和孩子们欢天喜地,连忙从各自的碗里滗出一些米汤倒给猫喝。

结果第二天一大早猫又被外公捉去了。这次卖到永泉铺。永泉铺更远一些,离家有三十多里。外婆想,这回猫再也回不来了。结果,那天外公还没回来,那神奇的大黄猫就又一次找回了自家门。亏得外公赶集去的一路上还是把它蒙在布袋子里,又塞进背篼里的。

外婆央求外公再也不要卖了。她说,只听说卖猪卖鸡换钱用,哪里听说卖猫的!再说谁家屋头没养只鸡、养条狗的,而自家连鸡都没有一只,就只剩这最后一条养生了又说,这猫也造孽,都卖了两次还在想着自家里头,就可怜可怜它吧但外公哪里能听得进去!过了不久,龙林铺逢集时他又把那只黄猫逮走了。

龙林铺在邻县境内,离我们足有五十多里。虽然都晓得这回这猫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可外婆还是心存侥幸,天天把喂猫的石钵里注满清水,等它回家。

这一次,却再也没有等到。

我在新疆出生,大部分时间在新疆长大。我所了解的这片土地,是一片绝大部分才刚刚开始承载人的活动的广袤大地。在这里,泥土还不熟悉粮食,道路还不熟悉脚印,水不熟悉井,火不熟悉煤。在这里,我们报不出上溯三代以上的祖先的名字,我们的孩子比远离故土更加远离我们。哪怕再在这里生活一百年,我仍不能说自己是“新疆人”。

——哪怕到了今天,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离家万里,过去的生活被断然切割,我又即将与外婆断然切割。外婆终将携着一世的记忆死去,使我的“故乡”终究变成一处无凭无据的所在。在那里,外婆早已修好的坟窟依山傍水,年复一年地空着,渐渐坍塌;坟前空白的碑石花纹模糊,内部正在悄悄脆裂;老家旧屋久无人住,恐怕已经塌了一间半套而屋后曾经引来泉水的竹管残迹寂寞地横搁在杂草之中,那泉眼四面围栏的石板早已经塌坏,泉水四处乱淌,荒早丛生。村中旧人过世,年轻人纷纷离家出走。通向家门口的路盖满竹叶,这路通向的木门上,铁锁锈死,屋檐断裂。在这扇门背后,在黑暗的房间里,外婆早年间备下的,漆得乌黑明亮的寿棺早已寂静地朽坏。泥墙上悬挂的纺车挂满蛛丝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地方,与我唯一的关联似乎只是:我的外婆和我母亲曾经在那里生活过我不认识任何一条能够通向它的道路,我不认识村中的任何一家邻居。但那仍是我的故乡,那条被外婆无数次提及的大黄猫,如被我从小养大一般,深深怜惜着它。当我得知它在远方迷失,难过得连梦里也在想:这么多年过去,应该往它的石钵里注上清水了!

我不是一个没有来历的人,我走到今天,似乎是我的祖先在使用我的双脚走到今天;我不是一个没有根的人,我的基因以我所不能明白的方式清清楚楚地记录着这条血脉延伸的全部过程;我不是没有故乡的人,那一处我从未去过的地方,在我外婆和我母亲的讲述中反复触动我的本能和命运,永远地留住了我。那里每一粒深埋在地底的紫色浆果,每一只夏日午后准时振翅的鸣蝉,比我亲眼见过的还要令我熟悉。

我不是虚弱的人,不是短暂的人——哪怕此时立刻死去也不是短暂的人。

还有那只猫,它的故事更为漫长。哪怕到了今天,它仍然在回家的路上继续走着。有时被乡间的顽童追赶过一条条陌生的沟渠;有时迷路了,在高高的坡崖上如婴孩一样凄厉厉地惨叫;有时走着走着突然浑身的毛乍起,看到前面路中央盘起的一条花蛇圆月当空,它找到一处隐蔽的草丛卧下。有时是冬月间的霜风露气,有时是盛夏的瓢泼大雨。

总有一天,它绕过堰塘边的青青竹林,突然看到院子空地上那台熟悉的石磨,看到石磨后屋檐下的水缸——流浪的日子全部结束了!它飞快地窜进院子,径直去到自己往日吃食的石钵边,大口大口地痛饮起来。也不管这水是谁为它注入的,不管是谁,在这些年里正如它从不曾忘记过家一样,从不曾忘记过它。

想起外婆吐舌头的样子

外婆有个习惯性的小动作,就是吐舌头。通常这一动作会出现在做了错事之后。而她做了错事通常会先掖着瞒着,如打碎了糖罐子,就悄悄把碎片扫一扫,剩糖撮一撮,换个一模一样的罐子装了原样摆着。直到你问她:糖为什么突然少了半罐子?她就吐吐舌头,笑眯眯地坦白。

金鱼死后,鱼缸一直空在那里,空了很久。有一天却发现鱼缸有些不对劲儿,似乎缩小了许多,端起来左看右看,没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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