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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录 作者:东西-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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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我妈抱着一个沉重的纸箱回家。她看见方海棠正在门前收衣服,就端着纸箱凑过去,把老虎吃狗肉的事说了一遍。方海棠打了一个喷嚏:“对不起,我好像要感冒了。”这时赵大爷叼着烟斗从门里走出来,我妈迎上去,把老虎吃狗肉的事又说了一遍。赵大爷吐了一口烟,忙着到对面的门市部去打酱油。我妈都说了两遍“老虎吃狗肉”,却没得到一句赞许,哪怕是附和,她的心里很失望,于是就自己跟自己赌气,端着那个纸箱久久地站在门前。终于,赵万年回来了,我妈把老虎吃狗肉的事再说了一遍。赵万年拍拍我妈的肩膀:“吴生同志,你做得很好!”这时,我妈才感到手臂疼痛,痛得就快要从膀子上脱开了,端纸箱的手掌冒出了许多红印。那个纸箱可不是闹着玩的,里面装着满满的一箱肥皂!
  不要以为我妈讲了三次就能闭嘴,这仅仅是她后来无数次讲述的一个铺垫,就像吃饭前的开胃小碟。你说一个人干吗老要找别人讲呢?烦不烦呀?讲多了别人听或是不听?也许你还没讲,人家心里头早就发笑了。我妈一点都不清醒,吃晚饭时,开始跟我们讲述。她说那老虎扑上去,用嘴一撕,一摔,两只狗便飞上了天,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那样在天上飞着,慢慢地往下掉,掉到一半,两只连着的狗就分开了,一只飞向东,一只飞向西……老虎具体怎么吃的狗肉,我已经不太记得了,倒没忘记我妈说话的神态。那是得意的兴奋的,手不停地比画,嘴皮快速翻动,脸像喝了白酒似的一直红到脖子根。我爸说:“钱呢?干吗不买斤把猪肉让我们塞塞牙缝?”我妈像热脸遇到冷屁股,顿时没了讲的兴趣,她沉默好久,才告诉我们她用钱买了一箱肥皂。我爸说:“买那么多肥皂能当肉吃吗?”
  “你看看你这两个宝贝有多脏,你的衣领有多脏,还有这些蚊帐、被单,到处都是污垢,一箱肥皂还不一定洗得干净。人活着不能光想着吃肉,还得讲点卫生,耳根要干净,指甲和脚丫子也要干净,身体干净了,心里就干净了。”
  每天放学回家,我都在头发上涂厚厚的肥皂,把整个脑袋变成一团泡沫,然后不停地拉头发,企图把卷发拉直。有时候我拉累了,就让曾芳来帮忙,她咬着牙,蹬着脚,像拔河那样拉着,就差没把我的头皮揭下来。拉过之后,我让肥皂泡板结,用它当发胶,掩盖我头发的卷。那时候,我的当务之急是把卷发变直,而曾芳最迫切的是用肥皂洗手。她在手掌里涂满肥皂,搓出大团大团的泡泡,然后把手浸到盆里,盆里的水立即膨胀,肥皂泡像丰收的棉花冒出盆沿。她的手被肥皂水泡得发白,甚至泡起了皱褶。她抠着右掌心的黑痣:“哥,我用了那么多肥皂,为什么还没把它洗掉?”
  “笨蛋,那是肉,洗不掉的。”
  但是她不死心,跟我比赛浪费肥皂。后来我发现头发越长,肥皂就越没法固定,干脆我到理发店剪了一个板寸,既不让头发卷得太抢眼,又能跟那些挨批斗的光头拉开距离。 
  在我妈的指导下,我写了一篇批狗的文章,不用说,每一个字都像填满火药的炮弹,射程几乎可以远达台湾。我用了“罪大恶极、伤风败俗、十恶不赦”等当时的流行语,就连布告上用来说强奸犯的话我也写上。揣着这么一篇文章,我感到上衣口袋重重的,就像装了个铁锥子,随时准备脱颖而出。但是赵万年一连几天都不回仓库,他在学校有一套房子,碰上复杂的事情就不回家。那个星期学校乱糟糟的,我连他的影子也看不到。
  到了周末,我妈带领我和曾芳在仓库门前洗蚊帐。我们把洗好的蚊帐挂起来,水珠不停地从帐脚滴落,很快就在地面滴出一个长方形。湿漉漉的蚊帐上落满滚烫的阳光,好像火碰到水那样发出嗤嗤的响声,稍微睁大眼睛就能看见水珠怎么变成蒸汽。曾芳撩起蚊帐,钻进去,跑出来,摇得蚊帐上的水花四处乱溅,破坏了地面的长方形。这时候,我看见赵万年顶着一头汗珠子回来了。他的脸硬得像块冻猪肉,见谁都不打招呼,一进屋就把门关紧。
  赵家突然安静,安静得不像赵家。忽然,从屋里传来踢凳子的声音。赵山河轻喊:“拿来!还给我!”
  “原来你每天晚上躲在蚊帐里看的是这玩意,我还以为你在背马克思、列宁呢。你看看,哪一个字不让人脸红?句句都够得上流氓罪!难道这就是你的当务之急吗?你还想不想当车间主任?”赵万年的声音忽高忽低。
  赵山河大声地:“把它还给我!”接着,是一阵抢夺。
  “想要回去,没问题。但你得告诉我,这是哪个流氓写给你的?”
  又是一阵抢夺。一只玻璃杯碎在地上。“嘭”地一声关门。“哗”地一声推门。脚步在跑动。凉鞋砸在墙壁,掉到地面。赵万年尖叫:“呀!你敢咬人?”
  “叭”地一响,好像谁的巴掌打在了谁的脸上。传来赵山河低声的抽泣。
  赵万年拿着一封信黑着脸走出来,一直走到仓库外面。我们家的蚊帐这时已经被太阳晒轻,一点点风就能把帐脚抬起。赵万年站在蚊帐遮出的阴影里看信。我们趴在仓库的门口看他。他抬起头,朝我招手。我走过去。他撩开蚊帐,把我们遮住。透过纱布,我看得见挤在门口的一大堆脑袋,但是他们却看不清我。赵万年把手里的信递过来:“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爸的字?”我盯住信笺,摇摇头。
  “会不会是于发热的?”
  “不知道。”
  他把信笺贴到鼻子前又看了一会,皱着眉头:“那会是谁写的呢?胆子大过天了。你爸妈最近吵了吗?”
  我点点头。
  “吵什么?”
  “我爸想跟我妈要一次什么,我妈不给。”
  “这就对了。你能不能让你爸用左手写几个字?”
  “是不是要他写信上的字?”
  他点点头,目光在信笺上匆忙地寻找。
  “让他写亲爱的山河吗?”
  “放屁!你让他写思念祖国,就四个字。记住了,用左手写,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事办好了,我让你戴红袖章。”
  我点点头,掏出那篇批狗的文章交给他。他接过去,瞟了一眼:“笨蛋,我是吓他们好玩的,谁让你真写了?”他把稿子揉成一团,丢在地上,转身走了。我把稿子捡起来,觉得好可惜。我写得那么生动,他竟然没多看几眼,还吹什么要拿到学校的喇叭里去朗读。
  那天之后,我的目光始终跟随我爸的左手。他的左手也还是手,和右手没什么两样,手背上的血管粗大醒目,好像要从皮肤里跳出来,或者像个人才随时都想从原单位调走。除了拇指之外,其余四根指关节上都长着稀松的汗毛。关节上的皱褶挤成一团,就像树上的疙瘩。指甲尽管长了,里面没半点黑色。每一个指头都尖都圆,像吃饱的蚕。手腕处有一颗红点,那是蚊子叮咬的。我爸用这只手端碗,挠右边的胳肢窝,解衬衣上的钮扣……塞在左边裤子口袋的是它,捏住瓜果等待削皮的是它,托起茶杯底的是它。总之,它一贯让着右手,配合右手,什么委曲都可以受,什么事都可以做,就是从来没写过字。
  由于看多了我爸的左手,我的身体竟然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我发现喝汤时,我用左手拿勺子,书包带莫明其妙地从右肩换到了左肩。我竟然用左手扭水笼头,竟然用左手拿筷条。我就是在那几天迅速变成“左撇子”的,到现在都没改正,仿佛有了初一就想有十五,有了一毛角钱就想成富翁,我对做生活上的“左撇子”还不满足,竟神使鬼差地用左手来写字。我爸看见了,把笔从我的左手抽出来:“你怎么变成左派了?”我拿过笔,改用右手写。但是写着写着,我又把笔放到左手。我用左手在纸上不停地写“思念祖国”,写得我都真的思念起来。我爸看晕了,像进入惯性,夺过笔也用左手写“思念祖国”。写完之后,他笑了笑:“你那左手哪能跟我比,嫩着呢。”
  我把我爸左手写下的“思念祖国”用小刀裁下,装进一个旧信封,觉得不可靠,又在外面套上一个塑料袋,这样,我的心里才一块石头落地。我把信封夹入书本,把书本藏进书包,把书包挂上墙壁,然后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好几次我几乎就要睡着了,却被我爸的呼噜拽醒。我轻轻爬起来,从墙壁上拿过书包,压到枕头下面。我的后脑勺感觉到书本的硬度,甚至能感觉到那张纸条的具体位置。只有这样,我才像吃了安眠药,很快就听不到别人的声音。 
  第二天,赵万年办公室的门开着,我走进去,递上那张纸条。他的眼睛忽地放光,一手抓纸条,一手抓上衣口袋里的信,简直就是两手抓,而且两手都很快。他把信铺在桌面,就是流氓写给赵山河的那封信,然后拿起剪刀往纸条上一剪,我爸写的纸条就剩下“思念”。其实他也就需要这两个字,他拿着这两个字在那封信上对照,凡是碰上“思念”目光就停下来,久久地盯着,左边看一下,右边看一下。直到把整封信对照完,他才抬起头:“这信上一共有九个‘思念’,其中有四个像你爸的字,你来看看。”我低头看着。他问:“像吗?”
  “有点像,又不太像。”
  “我也不敢肯定,得找专家判断一下。这段时间,你给我盯紧一点,只要你爸有什么新情况就告诉我。” 
  别看我爸上半夜会打呼噜,但是下半夜他经常爬起来,捧住桌上的水壶,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凉开水。他喝凉开水的声音特别响亮,隔壁的于伯伯经常对我竖起两根手指:“你爸昨夜又喝了两壶。”我爸喝那么多凉开水主要是觉得热,他说一到半夜,五脏六腑便烧起来,根本没瞌睡。有天深夜,我爸摇着纸扇,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时地拍一下手臂上的蚊子,然后大声地:“你们听,你们听,这成什么体统,到底还让人活不活?”
  我被他闹醒了。一个女声在轻轻哼吟,时断时续,一会跳上屋顶,一会跑到窗外。我竖起耳朵找了好久,才发现那是隔壁方伯妈的声音。她像是痛得不轻,把喊声强行忍住,但是慢慢地她忍不住了,“哎呀哎呀”的越哼越急,而且还提高了音量。哼了一阵,她的床板跟着“吱呀”起来,根据我的经验,如果不是痛到打滚的程度,那床板是不会发出这种声音的。我爸走到我妈床前,拍拍:“你听听,你听听人家。”我妈没吭声,睡得像一块石头。我爸一拍大腿,打开门走出去。
  大多数后半夜,我爸站在仓库门前的水池边冲凉,他让凉水从头往下浇,久久地浇着,似乎要浇灭身上的大火。冲完凉,他默默地坐在水泥凳上,开始是干坐,后来他学会用经济牌香烟打发时间,一支接一支地抽,让时间紧紧地接着,一秒也不许跑掉。他曾经对我说抽烟赶不走真正的烦恼,倒是能驱散那些讨厌的蚊虫。于伯伯每夜必须起来撒一次尿,准时得就像墙壁上的木头钟。有时他跑到仓库后面的厕所里去撒,有时为了节约几步,他会跑到前门的大树下,偷偷地撒一泡露天尿。他即使看见吸红的烟头照亮我爸的手指,也不上去打一声招呼,仿佛一个满嘴流油的人没时间答理乞丐。
  有一次,于伯伯刚把尿从裤裆掏出来,我爸便叫了一声:“苍山。”于伯伯的尿一闪,就像患了前列腺炎那样再也撒不出来了。这一声久违的呼喊,让他的嘴巴下意识地发出:“少、少爷。”这都是解放前的称呼,那时于伯伯是我爷爷公司里的年轻会计。“苍山”是他爸给他的名字,解放后,他觉得应该有一份热发一份光,便改名“发热”。他系好短裤头,走到我爸身边:“还有好几十年呢,你就这么坐到老呀?”我爸叹了一口气:“你们能不能轻点?让海棠别那么大声。本来我打定主意吃一辈子的素,但海棠一喊,又吊起了我吃肉的味口,人就像被放进了油锅,煎熬呀!”
  “那个贱货,我叫她别喊她偏要喊,下次我在她嘴巴上捂个枕头。”
  “那会抖不过气的,会闹出人命的。”
  “这房子也真是的,让人一点秘密都没有。我们那些房子要是不贡献出去,随便怎么喊,就是在枕边放一个扩音器,也不会干扰别人。”
  他们聊了一会,于伯伯转身走了。我爸恋恋不舍地又叫了一声:“苍山。”于伯伯回过头:“还有事吗?”我爸犹豫了一会:“算了,你走吧。”于伯伯走回来:“是不是手头紧了,想借点?”我爸摇摇头:“这事,我还说不出口……”
  “难道有比借钱还难开口的吗?”
  “这就像身上的伤疤,不好意思拿给你看。自从吴生参加学习班之后,她的脑子忽然就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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