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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位看似柔弱实极坚强的老太太,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这一点恐怕她比谁都明白。然而她并未绝望,并未消沉。她还是浑身洋溢着生命力,在心中对未来还抱满了希望。她还想到明年春天,她还想到牵牛花,她眼前一定不时闪过春天小花园杂花竞芳的景象。谁看到这种情况会不受到感动呢?我想,牵牛花而有知,到了明年春天,虽然男主人已经不在了,一定会精神抖擞,花朵一定会开得更大,更大;颜色一定会更鲜艳,更鲜艳。
本文摘自《读者》2007年第02期P06
青海湖畔说危羊赵瑜
普氏羚羊是中国特有的珍稀物种;1996年国际上有关组织出台《IUCN红皮书》;把它列入极濒危等级。我国也将它列为13种极危级动物之一。其余12种动物物种是:鹤类、雉类、麝类、鹿类、长臂猴、金丝猴、扬子鳄、大象、藏羚羊、朱鹮、东北虎、大熊猫。2004年;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等组织推举若干作家出任这些动物的代言人;分配我专为普氏羚羊生存繁衍而摇旗呐喊。
普氏羚羊很绅士
此前;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对普氏羚羊所知甚少;倒是对藏羚羊钟爱有加;甚至误以为普氏羚羊和藏羚羊差不多是一回事;其实大谬不然。普氏羚羊要比藏羚羊稀罕得多。后者目前有五万只存活;而前者仅存三百只左右。它们同在高原居所;两者生存海拔高度却相差1000米;更不能交配串种。
几十年前;普氏羚羊在内蒙古、新疆和青海省大片地区均有发现;而目前;却只有在我国青海湖周边地区;才幽灵般地显现它的倩影。和其它珍稀物种一样;普氏羚羊一胎只生一只羊羔。它的奔跑姿态;它的体形;它特有的内钩犄角;更优美于藏羚羊。个头比藏羚羊也大些。尤其特别之处;在于它的爱情观。它们竟然为了爱情而不顾性命。雄羊在寻觅爱侣时;它总是选择一个高出沙漠或草滩的土坡;在坡顶上;它昂首独立;毫无顾忌地向爱人显示其身姿;于是成为猎手们轻而易举的射杀目标。多年来;子弹一次次穿透了雄羊们的胸膛;而它们并不改悔;又一次次昂然伫立在高坡之巅;为爱情奋不顾身。来吧;野蛮的猎人;来吧;狗日的子弹!
不仅如此。动物专家蒋志刚先生还深情地告诉我;雄性羚羊往往选择糟糕的草地进食;而把优质草滩主动让位于母羊和小羊。雄羊们坚韧不拔;总是放弃与妻儿们的生存竞争。每当此刻;雄羊常常在侧旁为母羊和后代们放哨警戒;一旦危险来临;雄羊们立即报警;并且把臀部洁白尾毛竖起外翻;在绿色或黄色草地上以其格外醒目而警示同类;这醒目漂亮的白色体斑;便招来了更多枪弹;或者成为天敌们竞相追逐捕猎的目标。于是;荒漠中一次次出现了草原狼夺命羚羊的集体狂奔:白色体斑在前头波浪式飞舞;血盆大口在后面无情地扑咬……
羚羊至爱;令人肃然。
老故事
蒋志刚先生为研究普氏羚羊;已经奉献了十多个年头;占据了他毕生科研工作三分之一时光。他从容而清晰地向我阐述种种问题;使我对这种中华特有的高贵动物产生出强烈敬意来。他反复强调与国际上许多国家日趋深入的野生动物保护工程相比较;我国明显处于落后状态。就说普氏羚羊的命名;居然还是洋人们给确立的。在中国野生羊群身上;居然也有着令人哀伤惆怅的老故事:
130多年前;一支由俄国人率领的骆驼队;在晨霜中出了北京西直门。为首一名沙俄职业谍报军官;生一脸大胡子;要踏过上万公里漫漫荒野;纵深到中国西部高原青海湖那里去。大胡子名叫尼古拉?普热瓦斯基。此前;这个精力无比充沛的家伙已经在1867年至1869年间;踏勘了中国黑龙江、乌苏里江等大片地区; 返回其国内做出了举世震惊的学术报告。俄国皇家地理学会因此授予他一枚银质奖章。这一回;他和他的探险队衣衫褴褛一路西进;靠着射杀大量野生动物来维持生命。肉块富有营养;务必吃掉;而皮张和骨骼则可以带回国内制作成标本。他们走过了内蒙古高原;走过了阿拉善草原;走过了河西走廊;最终登上了蓝天丽日绿草无边的青藏高原。也就是在这里;他们猎取到了这种稀世羚羊;并在1875年;把羚羊标本竖立在了俄国。普热瓦斯基此行收获异常丰厚;内中包括中国特有的 40多种哺乳动物的130张兽皮和头骨标本;230种近千只鸟类标本;10种爬行动物的70个标本;11种鱼类标本和3000多种昆虫标本;从而使俄国皇家博物馆因藏品多多更加驰誉世界。普氏带回来不少中国物种;都是国际动物学家们眼中的盲区;因此;在1914年;这种世界珍稀的中国羚羊被命名为“普氏原羚”并沿用至今。普热瓦斯基也摇身一变;由一名沙俄著名军事谍报专家;进身为世界瞩目的自然博物学家和地理学家。
蒋志刚先生讲到这里;也就停顿下来。我们长时间默默无语。大胡子老普;踏勘中华国土刺探大清军情;转而驰名世界动物、地理两学界;真让我们不知言何是好。
我忽然冒出一句话:往后把这种动物叫做“青海羚羊”行不行呢?倒不是我面对它有个外国名字而心存狭隘;而在于它仅仅存活在中国青海湖畔;名副其实;便于让后人了解和记忆。且区别于藏羚羊。称谓鲜明了;更便于人们珍惜保护它。
全世界人工动物园;包括我国在内;从来没有饲养和展出过普氏羚羊。也只有中国、俄罗斯和英国等少数几个博物馆;拥有普氏羚羊标本。地球上也仅仅在中国青海湖惟一地区存活着野生普氏羚羊小种群;它危在旦夕!
蒋志刚先生在其科研报告中凄凄然写道;“普氏羚羊还能生存多久;尚难定论。这一物种很可能在我们了解其生态、进化和遗传特征之前;即从我们这个星球上永远消失。”这决非危言耸听;而是普氏羚羊所面临的真实险境。在此我不得不沉痛地告诉读者:普氏羚羊的同族——高鼻羚羊;近年已在广阔的中国大地上消失;被正式宣告灭绝了!同是有蹄类动物一族;高鼻羚羊可以在今日灭绝;普氏羚羊步其后尘在明天逝尽;想来也不会十分奇怪。
人们决不愿意这类悲剧在我们这一代重演。
羚羊的不幸;也是人类的不幸。
危困境遇
写到这里;我想起国家林业局李青松先生一个观点。他提出;生态环境写作;应当从前期的忧患呼吁警示危机阶段;向关注重建和可持续发展的深度转化;此说极有见地。悲愤不能代替理性。前些年写悲愤刻不容缓;现如今谈重建时不我待。大声疾呼于前;冷静分折在后;正是与时俱进。
普氏羚羊究竟遇上了什么难题?
以1949年为起点算;青海湖周边人口从两万骤增到10万;房舍和耕地面积扩张了20倍;沙漠也在扩大;羚羊生存空间则一小再小;栖息地早已支离破碎。雪上加霜的是;普氏羚羊在 1988年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之后;非法猎杀并未停止。如在1994年12月;有人不仅用半自动步枪围猎它;而且竟然采用了放火逼羊的野蛮手段;致使 1000多亩草场被焚毁!还是这一年;更大的灾难降临到了野生动物们头上 ——青海湖附近大片草原让一家家畜牧企业签约占领了。这些企业大面积养殖绵羊从而获利;毫不客气地用钢丝网把肥美草原围封起来;漫长的金属网一直扩展到了沙漠地区。网眼很小;坚定地阻止羚羊们出入。无奈复可叹;为了获取食物或为了逃避野狼追击;羚羊们被逼之中;一次次冒险跳越生死网。我看到蒋志刚先生和他的学生们拍回来的照片;羚羊残尸血淋淋地挂在钢丝网上;死不瞑目;惨不忍睹。而这些扩张巨网的企业;多数还是当地政府办的呢!
人类已经剥夺了世界珍稀物种绝大部分的栖息地;今天我们又将羚羊们的最后领土侵占。
一项项生态保护工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难就难在我们贫穷岁月太漫长了;脱贫欲望太迫切了;致富手段太单一了;放着煤不挖;山西人难;放着草原不谋利;青海人难上难。
在贵州省的草海地区;人们与湿地生物征战夺食。多年过去;草海横遭破坏;乡亲们谁也没能富起来;反而更加贫困了。
在长江流域;我们曾向大自然展开全面剥夺;结果是洪荒遍地;浊浪排空;大自然无情地报复惩罚我们;短期效益导致恶性循环;天怒人怨;和谐不再。其实所谓自然灾害;本是相对而言;江河行地;日月行空;生生不息;自然而然。是我们占了水道;阻碍了大水东流入海;我们便嘶哑疾呼:自然灾害来啦!倘若明乎此理放弃与水争道;大雨随便倾下;西水自然东流;何言灾害?湖北向称千湖之省;原本就是水布袋嘛。在普氏羚羊看来;正是我们给它带来了灭顶之灾。我们扩张家园;占了它的家园;我们鲸吞草场;占了它的草场;不给人家留一口饭。我们的幸福建立在野生动物亡命天涯基础上。
反过来;我们又列出了13种陷入绝境的中国特有珍稀动物;大喊“极濒危”;要保护!事实上;花小钱儿根本保护不住。大熊猫是明星;已经保护多年;地位甚高;然而熊猫种群到现在也恢复不过来呢。熊猫也好;羚羊也罢;都是自然生态宝贵资源;一旦灭绝;必不再生; 基因丧失以后;万法不可挽回。保护野生动物;便成为生态体系建设的核心;保护它们的多样性正是保护生态;也就是保护生产力。人与自然和谐共进;我们的幸福才可能长久。
这种全世界惟中国独有的普氏羚羊;其确切数量;据郑杰先生2004年4月份的报告;为 306只。在极濒危级动物中;它比东北虎少;比大象少;比金丝猴少;比扬子鳄少;比大熊猫少;比藏羚羊更少了;成为我国所有哺乳动物里种群数量最少的物种。对普氏羚羊的人工抢救工程;也比朱鹮等鸟类动物启动晚;成为中华动物里的“最危”一族。同时;普氏羚羊也列在了全世界最濒危的有蹄类动物之首。
高原上的好消息
就在我初步了解到普氏羚羊的危困境遇;同时为它万分焦虑的时候;一部纪录片使我大为振奋。我的纪录片同仁到西藏某地去拍摄荒远古庙的僧侣生活;摄制重点原本放在老少僧侣的世代传承关系上。到那以后;发现老僧人常常独自外出;总是提着一个脏兮兮布袋;一走就是大半天。诸人不解其意。某日;摄影师尾随老僧而去;要探看一个究竟。行至大山脚下;身着红衣的老僧张开双臂;向蓝天呼唤。片刻;一幕惊人景象出现:山上黄色野羊毫不避人;向着老僧而下;它们鸣叫着、簇拥着;拾捡坡坎台阶;蹦蹦跳跳来到老僧近旁;用家人一般的温柔目光向老僧问候。老僧从布袋中取出了盐巴饲料;撒在山石上;神情从容亲切。野羊们——可惜不是普氏羚羊;开始舔食老僧的馈赠;一点儿也没有胆怯与惊恐。要知道这些黄羊或称岩羊们;是出名的“胆小鬼”呢!摄影师们大受震撼;立即修改原计划;把片子重点放在了天人合一大美之中。
老僧收起布袋;蹒跚而归;面容里透着安详和欣慰。他从镜头前微笑着无语走过;形象无比高大。他仿佛在对我说:爱它们;佛主才能宽恕人之恶;我们才能活。
我从纪录片中所看到的罕见情景;在过去的青藏高原并不稀奇。作家杨志军先生不久前也做了一篇回忆;谈及他1977年在澜沧江源头草原游历时的见闻。其中; 多处谈到那时节藏羚羊包括其它野生动物;见了人并不害怕;并不逃奔;“直到你朝它们走去;离它们只有六七米的时候;它们才会有所警觉地竖起耳朵;扬起前蹄扭转身去。还是不跑;而是走;一边走一边好奇地望着你。它们研究人类的神情就像孩子研究大人那样;天真、无邪、羞怯、腼腆”。杨志军说;从他面前走过的羚羊群至少有五百只;其温顺跟家羊差不多。在1977年的广袤草原;羚羊是他见到的最善良最安静最密集的动物。当大雪覆盖了枯草;饥饿的阴云笼罩大地时;藏羚羊和藏野驴甚至还有野牦牛都会本能地靠近人类。它们密密麻麻围绕着人居住的帐房;期待着救星出现。救星就是人;在它们的头脑里;这种能够直立行走的人; 具有神的能耐;是可以赐给它们食物或者领它们走出雪灾之界的。草原牧民们把所剩不多的糌粑撒给它们。把刚刚得到的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吃一口的
救济粮撒给它们;把飞机空投的救命饼干撒给它们吃。因为在藏民眼里;野生动物才是真正的神;古老传说中;山神把大部分草原让给了猴子——也就是人祖;具有司水神身份的藏野驴;又把一半水源分给了人类。西部草原;曾经是一个野生动物与人互为神灵的地方。牧人们在一起常说的一句话叫“松加仁德”;意思就是保护动物。即使偶尔出现驯养的牛羊和野生动物争持草场的矛盾;那也是家庭内部的事儿;是勺子碰锅碗;牙齿碰嘴唇的问题;过不了几天问题就会解决。
人与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