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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画 王跃文-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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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怀镜笑道:“张书记,谁不知道你在上面的面子?你是说得上话的。”张天奇仍是推脱,“怀镜,慢慢来吧。只要有机会,我会替你说话的。”
  张天奇开了这张空头支票,朱怀镜暗自咬牙。口上不再提这事,只再同他聊些别的话。两人正漫不经心地聊着,朱怀镜突然说:“上次处理那件事的时候,龙文带了个笔记本来见我,上面记载着他给你活动经费的情况,金额、时间、地点、你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都一清二楚。前后一百三十五多万。我当然不相信他的,怕他带着到关键时候给你添麻烦,就请他把本子放在了我手里。哪天有时间,我还是把它找出来给你吧,万一弄丢了就不好了。”
  张天奇的脸色早已红黑如枣了,听朱怀镜说完,他便很是冤枉的样子,非常气愤地说:“这个龙文,没想到他也从中捞了这么多!当初真该让他陪着向吉富一道去了算了。
  现在向吉富是死口无对了,也没办法对龙文怎么样了。只怪我识人不准啊!怀镜,感谢你啊。你找到那个本子,就把它交给我吧。”朱怀镜答道:“行。”
  张天奇的语气体贴多了,却仍绕了个弯子,不让自己显得像是被朱怀镜吓唬了:“怀镜,你自己有个具体设想吗?我想你要在市直厅局里面回旋,可能难度大些。你可以考虑到地市去任个职嘛。”朱怀镜早就想过干脆趁自己年轻,到地市去干几年。换个环境,说不定又是另一番天地。不过这会儿张天奇说出来了,他也不想表现得很愿意,倒显得穷途末路似的。他仰天长叹一声,说:“实在不行,也只好这样了。”张天奇便说:“你如果愿意去地市,我倒可以做做工作。不过你也不要太急。我知道你受了些牵连,尽管没你的事,影响肯定是有的。这就需要冷却一段,让人们淡忘那些事情。再就是还有个运作过程。我想至少要六七个月吧。你还年轻,再委屈个半年没问题的。我是你这年纪,还只是正处级哩。”两人谈得越来越投机,聊到很晚,尽兴方散。
  朱怀镜回家洗澡的时候,对着镜子忍不住发笑。只好这么卑鄙了,谁让张天奇是这种货色呢?洗澡完了,仍是去了书房。他找出龙文的那个本子,翻开看了看,感觉就像玄奘从西天取回的原版经书,太珍贵了。拿着这个本子仔细玩味一番,再用个牛皮纸信封小心装好,锁进柜子里。
  运作过程漫长而复杂,颇多周折曲直。直到次年二月,朱怀镜听到准确的佳音:市委准备安排他去梅次地区任地委副书记。财政厅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的是厅长,他专门跑到朱怀镜办公室,神秘兮兮地祝贺了一通,又真诚地表示了遗憾,说不能同这样一位好同志共事了。过后几天,几乎全厅的人都知道了这事,因为朱怀镜感觉部下们的表情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香妹仍是不见欢颜。有天夜里,朱怀镜正在书房里整理书籍,香妹进来了,冷冷地说:“你又开始走运了,祝贺你。”朱怀镜听她的语气有些怪,问:“你今天怎么了?”香妹说:“这一年多,你不太顺,我如果离开你,别人还以为我这人没良心。现在你时来运转了,我俩好好商量一下吧。”朱怀镜说:“商量什么?已经过了一年多,还计较什么?”香妹说:“我是没什么同你计较的了。你一个人去当你的官,我一个人带着儿子过。”朱怀镜有些急了:“你怎么这么犟呢?发生过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这两年对我的教训太大了。你还担心什么呢?”香妹却很冷静:“不同你在一起,我就没什么担心了。”这个晚上,两人就这么一来二去,说了个通宵,总是这些话,没有个结果。
  三月初,朱怀镜的正式任命通知下来了,香妹就下了最后通牒,说要是协议离婚不成,她就单独向法院递状子。朱怀镜便只好采用缓兵之计,说他现在刚刚接到任命通知,就忙着办离婚,说来不像话。等他正式上任以后,两人再作商量。香妹只好答应了。
  最近组织部的几位部长很忙,一时抽不出人送朱怀镜去报到,他便在家静候。自然又有朋友要设宴为朱怀镜饯行。那些很忙的朋友,现在又有空闲了。有了这番经历,朱怀镜不太愿意应付这些场面了,越发觉得自己同玉琴、李明溪、曾俚、卜未之几位感情的珍贵。可他们如今死的死了,疯的疯了,走的走了,落难的落难了。每念及此,朱怀镜总百般感怀。每天晚上都有人来拜访。上门来的多是从梅次专门赶过来的地直部门和县市领导。对这些未来的部下,朱怀镜倒十分客气。每次送走客人,朱怀镜都要把他们的名片拿出来再细细看一次,一个个再对一次号,回忆一下谁是谁。这很重要。下次碰上,能一口叫出他们的名字,会让他们受宠若惊的。香妹只要有人上门来,总把苦脸扮作笑脸,看座倒茶很是周全。每次几乎让朱怀镜产生错觉,以为香妹不再赌气了。可是等客人一走,香妹又是个冰人儿了。
  有天晚上,张天奇专门打电话来,问朱怀镜东西找到了没有。朱怀镜说早就找到了,因为考虑一时碰不了你的面,就把它烧了。张天奇沉默了几秒钟,才问,烧了?马上就对朱怀镜表示了感谢。朱怀镜感觉出了张天奇的怀疑,他拿不准那玩意儿是否真的化为灰烬了。朱怀镜需要的就是张天奇的怀疑。接完电话,朱怀镜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突然觉悟起来,好像没有必要躲着那些要宴请他的人。他似乎对朋友的含义有了全新的诠释。
  这回没有张天奇这样的朋友,他是翻不了身的。第二天,倒是他自己打电话约了柳子风、严尚明、宋达清、方明远、黄达洪、裴大年等各位,在天元摆了一桌,说是感谢各位领导、各位兄弟长期以来的关照。朱怀镜这一桌摆了,下面的宴请就接着来了,自然是朋友们逐个儿轮流做东。朱怀镜便又成天云里雾里了。醉眼朦胧间,朱怀镜感觉朋友们胸前挂着的高级领带随时会变成一柄剑,飞将过来。
  宋达清请客那天,他亲自开车来接朱怀镜。车上没有别人,宋达清问朱怀镜想不想见一见玉琴?朱怀镜早已不再为这事难堪了,只是长叹一声,说怎么见得了她?宋达清说他可以安排。朱怀镜说那就明天去吧,他现在随时都可能离开荆都去梅次。
  要去见玉琴,朱怀镜有种想哭的感觉。回到家里,他把自己关在书房,痛痛快快地让眼泪流了个淋漓尽致。第二天,宋达清来接他驱车去了看守所。朱怀镜在一个小会议室里等候。这里当然不是探视室,因为他的特殊身份,加上宋达清的帮忙,朱怀镜享受着特别待遇。没等多久,门开了,玉琴进来了。门被人拉上了,玉琴站在那里不动,很陌生地望着他。她头发理成了短短的西瓜皮,脸蜡黄而浮肿,眼睛像小了许多,身上的蓝棉袄显得臃肿。朱怀镜从来没有想到玉琴会成这个样子。他想象她只会是瘦了,而不是全身浮肿。他走过去,拉着她的手,就在门口的凳子上坐下来。她的手冰凉。朱怀镜伸手摸摸玉琴的脸,像摸着晒得半干的蔫萝卜。他本来早想好了许多话,这会儿都说不出来了。他的浪漫在顷刻间被堵在喉头下面了。没有比玉琴现在这番模样更能让人害怕生活的真实和残酷了。两人说不出太多的话,只是手握在一起使劲地捏。当玉琴让人领走时,望着她那有些佝偻的背影,朱怀镜感觉是在同她永诀。巨大的悲怆叫他浑身冷飕飕地发麻。
  开车出来,朱怀镜靠在座椅里半天不说话。宋达清也说不出什么安慰话,只是让他想开些。朱怀镜在宋达清的膝头上拍了几下:“达清,能不能把车借我用一会儿?”宋达清望了一眼朱怀镜,说:“你这状态,开车行吗?”朱怀镜说:“没问题,我只要静一静。”宋达清便说:“那好,你小心点。我就在这里下车。你别管我,我有办法回去。”
  宋达清下了车,朱怀镜掉过车头开到荆水河边,然后沿河溯水而上。车开得很慢,就像散步。这些日子,他的命运出现了转机,一年多的郁闷总算到了头,可他的心情仍然复杂得像这个纷乱的世界。有时独自面对漫漫长夜,他会突然发现自己的灵魂其实早就沉沦了,可在世人眼里,他依然体体面面、风风光光。香妹提出离婚,他烦恼了几日,也就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只是担心闹起来影响不好。今天见玉琴成了这番模样,他内心感到了真正的痛楚。在最倒霉的日子里,他甚至想过自己落到这步田地,是不是老天对他的报应?
  这时,远远的看见一个人,长发披肩,穿着宽大得不合身的羽绒中褛,背着画夹,低着头,一偏一偏,踽踽而行。朱怀镜身子不由得沉了一下。是李明溪!朱怀镜加快车速,开到李明溪身边停下,上前重重地拍了他一板。回过头的是一张陌生的脸,白了他一眼。等这人绷着脸甩开他,低头走了,他又依稀觉得这张脸真在哪里见过。朱怀镜抬起头,望着炫目的太阳,恍恍惚惚,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于长沙韭菜园
                  

  拒绝游戏
                   
  我的小说一直写得轻松,信笔所至,随心所欲。也许这就是我的小说写得不如人意的缘故吧。王蒙先生说我的中篇小说《秋风庭院》很有黄昏气氛,但止于黄昏之叹,又令人不太满足。张韧先生在为我的小说集《官场春秋》所作的序言中,说我的小说有愤激有慨叹有调侃,又止于愤激、慨叹和调侃;官场气氛很浓,又止于官场气氛;叫人几分叹惋,又几分无奈。这两位老师都是我很敬重的,他们的批评令我折服。
  这世上自有作家以来他们都在写人,而且是写现实(或说现在)的人。不管作家们自己觉悟与否,承认与否,他们写历史也罢写神怪也罢,抑或浪漫主义也好,超现实主义也好,他们都在写天天可以看到的人。如果非说题材不可,那么人便永远是惟一的题材。如果把作小说比作化学试验,那么人就是试验品,把他们放进官场、商场、学界、战场或者情场等等不同的试剂里,就会有不同的反应。作家们将这种反应艺术地记录下来,就是小说。雨果说过这样的话:释放无限光明的是人心,制造无边黑暗的也是人心。
  光明和黑暗交织着、厮杀着,这就是我们为之眷恋而又万分无奈的人世间。那么,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去写人,而偏要怀着堂吉诃德式的激情,总想着去写某某题材呢?有人说我的小说深入到了社会体制上的批判,这似乎是一种抬举,但我不以为然,因为惟有人心江河万古。我想曹雪芹作《红楼梦》时一定没有想到要借此拯救大清天朝的。事实早就证明,自从作家想当医生以来,一直力不从心,也就无从称职了。
  我之所以仍把我要写的人物放在我熟悉的环境里行走,也许只是为了驾轻就熟。我是一个想象力极其有限的人,如果涉笔陌生的环境,可能很费神。人们有个印象,说我是专写官场的作家。这只能说明如今人们太关注官场了。也许正因为我写了太多自己熟悉的生活,因而也常有朋友建议:你是否也写写别的题材?这让我难以作答。事实上,我是不承认自己写的是什么官场题材小说的。我几乎不赞同所谓题材一说。我想作家如果总想着自己在写什么重大题材,并总想着某某题材的重大意义,只怕写不出什么好作品来的。
  我原本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可现实逐渐让我明白,理想主义是最容易滑向颓废主义的。颓废自然不是好事,但颓废到底还是理想干瘪之后遗下的皮囊。可现在很多人虽不至于颓废,却选择了麻木,而且是连理想的泡沫都从未拥有就直接走向了麻木。我既不想颓废,也不愿麻木。我不准备游戏人间,无论为文,或者为人。现在人们惯于把庄严和崇高当做滑稽可笑的事了,真正的庄严和崇高被漠视和嘲弄,而种种伪庄严、伪崇高却被一部分人很职业地装扮着。这部分人因为粉墨登场,手中便总是持有绩优股票,可以经常收益红利。我不情愿被人嘲弄,也不想戴任何虚假的面具。
  作小说是一件暴露自己灵魂的事。任何一位作家,不管他的写作如何晦涩曲折,他的灵魂也会在作品中隐现。我自信我的灵魂见得天日,所以我作小说。如果有一天,我的血管里流淌的已是腐臭的淤血,我的灵魂已被淤血污染,我就不会再写小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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