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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画 王跃文-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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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偏巧碰上吧台的服务员在打私人电话,你来的时候,我正在骂人呢!”朱怀镜就说:“原来梅老总在教训员工,你板起脸来还真能吓人哩!”玉琴笑道:“能坐上副总的位置,多半凭我这个性。谁要是乱来,绝不留情面。这个性看不惯的就说是泼,欣赏的就说是有魄力。好笑不好笑?”朱怀镜笑着问:“是谁欣赏你?”玉琴戳一下朱怀镜额头,说:“我知道你是往坏里猜我了。”朱怀镜忙赔不是说:“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你只说,我马上就去替你买。当然你说要一辆漂亮的跑车我就只有登天了。”玉琴说:“有你在这里,就是我最好的生日礼物了!”朱怀镜抱起玉琴说:“我这礼物当然是你的。”玉琴妩媚一笑,说:“有你这话我就够了。告诉你,这个生日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好的生日。今后都能这样就好。我可以不要鲜花,不要生日蛋糕,不要别人来祝福,只要你。”玉琴说着,眼睑微微湿润了,嘴唇轻轻努起。朱怀镜小心地张嘴迎过去,慢慢地吮吸着,两人都不显得狂热,只是咬着嘴儿黏在一起,柔情万般。
  玉琴早早就醒来了。她本来很恋床,只想贴着心爱的男人好好儿睡,把这一辈子的瞌睡全睡完!可她还得上班,只得轻轻舔了舔男人的耳朵,无可奈何起床了。她去洗漱间洗脸刷牙,然后来客厅打扫卫生。猛一抬头,忍不住失声叫了起来。朱怀镜听见了,衣服都来不及穿,跑了出来。只见玉琴惊愕地呆站在客厅中央。
  原来,昨天玉琴买的那个漂亮的花篮竟完全枯萎了。
  朱怀镜安慰说:“不就是一个花篮吗?我等会儿就去买一个更漂亮的来。”玉琴叹道:“我平日买的花篮,侍候得好,能放半个来月。这回只一个晚上就这样了。我想这只怕不是个好兆头。”朱怀镜说:“你太想多了。一定是昨晚空调开大了,哪有不枯的?好了,别太林妹妹了,花是花,人是人,两不相干。”朱怀镜觉得窗帘亮得异常,下床拉开窗帘一看,果然下雪了。忙过来把玉琴抱到窗口,说:“你看,多漂亮!这是老天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你该满意了吧?”玉琴推开了窗户。寒风裹着雪花飘然而入,两人一阵激灵,透体清爽。赏了一会儿雪,玉琴摇头说:“真是身不由己!班是不能不上的。
  你去洗洗吧,我去下面条。”
  朱怀镜去了洗漱间,无意间望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横七竖八,脸胀巴巴的像漏气的气球。心想自己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这样一个男人却叫玉琴看做宝贝似的?他洗了脸,仍觉得人不清通,就干脆脱衣冲澡。吃了面条,玉琴说:“我上班去了。你在这里休息也好,有事去忙你的也好,由你吧。”朱怀镜说:“事也没事。我想去找一下曾俚。他调荆都这么久了,我还一直没时间去看他。”
  玉琴上班去了。朱怀镜走到外面,这里去市政协约有公共汽车两站的路程,可街上的雪已被汽车辗碎,污秽不堪,走在上面却又打滑。朱怀镜双手插进衣兜里,小心地走着。沿途见了几家花店都关着门。就边走边给玉琴打了电话。玉琴说既然这样就不用买了,难得你念着。朱怀镜说不念着你念谁呀?两人说笑几句,就挂了电话。
  曾俚住在办公楼的一间小杂屋里。曾俚没想到朱怀镜会来,有些吃惊。房间很小,大概七平方米,靠窗放着一张旧书桌,墙角是一张折叠床。朱怀镜在书桌前坐下,曾俚仍坐进被窝里。曾俚说对不起,这里太冷了。的确太冷了。朱怀镜一阵寒颤过后,似乎浑身上下的御寒防线都崩溃了,也就不讲究什么,脱了皮鞋上床,把脚伸进被子里。却感觉屁股下面坐着了什么,好像是书。伸手一摸,果然是书,他自己已很长时间没有正经看一本书了,心里别是一番滋味,这世界似乎谁都变了,只有曾俚没有变。朱怀镜本是来说乌县皇桃假种案的,想让曾俚不再报道此事。可一坐下来,曾俚就沉默了,也不望朱怀镜,只低着头,就像这个屋子里没有第二个人。他似乎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或者思考着另一个世界的问题。朱怀镜却只想把他拉回现实。他弄不明白,为什么曾俚同现实如此隔膜。朱怀镜环视着曾俚的蜗居。除了一床一桌,只有另一个墙角放着的一个大拼皮袋,那里面也许就是曾俚的全部家当。他想象得出,那里面不过就是几套很不入时的衣服而已。曾俚没有婚恋,没有家庭,身无长物。只有一脑子也许不该让他思考的问题。朱怀镜想自己这辈子也许再也过不了这种苦行僧的生活了。他同曾俚也许就是两种天地的人了。想到这里,他并没有心情去得意,相反心里却是说不出的苍凉。
  “怀镜,”曾俚打破了沉默,说,“你还是做你的官吧。这世道只有做官是最好不过的事。我相信你做官的话,坏不到哪里去,如果你还是我从前认识的怀镜的话。如今官场集聚了大批优秀分子,这是值得庆幸的。要紧的是这些人别蜕化了。费希特早就忧虑过这事,他说,如果出类拔萃的人都腐化了,那还到哪里去寻找道德善良呢?”朱怀镜笑问道:“你相信我会变坏吗?”曾俚笑而不答,只说:“我不在官场,却知道官场对人的影响力是难以想象的。我有位同学,我不告诉你这人是谁,我得为他的形象考虑。
  他发迹的故事说起来很有趣。他很早就知道,仅凭自己勤奋工作,绝不可能有多大出息的。功夫在诗外。他夫人是电脑专家,他请夫人专门为他处理各种关系设计了一套软件,叫公共关系处理系统。他把需要利用的各种关键人物罗列出来,又据不同人物的身份、地位、作用等,为他们定了ABCD若干级。譬如,省级领导为A级,若干有联系的省级领导就编成代码A1、A2、A3等等,厅局级就相应编成代码B1、B2、B3等等。一年到头,哪一天该拜访什么人物,采取什么方法拜访,等等,都输入电脑。每天打开电脑,只需输入当天日期,再按回车键,电脑马上就告诉你今天要去拜访A1或B3或某某,采取什么方法拜访;同时提示你今天如果没有空,或者拜访不成功,必须在什么时间之前执行完此项指令。如果你今天有紧急事情,需提前拜访某一位人物,就在输入当天日期之后,再输入提前拜访谁的命令,电脑就会为你做出提前安排,同时提示你是否取销原定安排。
  你认为有必要取销,就按Y,否则就按N。最有趣的是,还设计了一个所谓的‘关系函数’,大致意思是随着你自己‘能量分数’的升降而确定网内关系人物的取舍。能量分数计分项目有好多项,我大概记得职务升降、权力大小、前景预测等几项。你的能量分数提高了,电脑就提示你得舍掉多少某某级的关系。这主要是保证关系的有效性,同时让你集中精力处理好有用的关系。相反,如果你不幸倒霉,能量分数下降了,电脑又提示你应增加多少某某级的关系。我那同学刚刚开始运用这套软件时,还只是一个副处长,后来很快就青云直上了。”
  朱怀镜听罢暗暗叹服。这几乎是谁也想象不到的锦囊妙计。可朱怀镜明里并不怎么显露自己的惊奇。曾俚说:“我这同学并不坏。齐桓公能够九合诸侯,成就霸业,得力于管仲的辅佐。但把管仲推荐给齐桓公的是鲍叔牙。可是管仲临死了,齐桓公问他可不可以让鲍叔牙接替他的相位,管仲说不可以。齐桓公问为什么?管仲说鲍叔牙太正派了。”朱怀镜就有些捉摸不透曾俚了:“那么你是希望我变好呢?还是希望我变坏呢?”曾俚笑笑,复又认真起来:“我的希望,都是徒然的,你该怎样就会怎样。我也无意对官场人物作道德评判,只是面对种种不得不说的话题,我就得发言。”
  就到中午了,朱怀镜饥肠辘辘,就说出去找个地方喝几杯吧。他想等会儿到了酒桌上,一定不再让曾俚说这些外人听了莫名其妙的话。有几杯酒下肚,说说他想说的事,也会合适些的。曾俚说道好吧,就下床漱口、洗脸。曾俚把结着冰的毛巾捏得吱吱作响,再放进冰凉的水里揉了几下,就往脸上抹。朱怀镜见了,几乎毛骨悚然。
  两人出了政协大门,靠左就有几家小饭店。他俩选了一家进去坐下。一会儿菜上来了。曾俚问:“是不是该喝几杯?”朱怀镜叫过小姐,要了一瓶孔府宴酒。酒杯一端,曾俚就玩笑道:“怀镜,你在政府部门这么多年,酒量一定操练到家了吧?”朱怀镜就说:“我的酒量不行。为什么人们心目中,干部形象就是吃吃喝喝呢?”曾俚斟着酒说:“有两个人在一起争论干部作风问题。甲说,如今干部太腐败了。乙说,谁说干部腐败?他们天天拿酒泡着哩,怎么会腐败?”这笑话并不新鲜,为了不让曾俚扫兴,朱怀镜只好响应着笑笑。他想自己事先想好了,不再让曾俚说这类话题的,怎么一开口又是这些话呢?真是奇怪,如今人们坐在一起,不是说干部作风问题,就是说哪里发了大案。几乎说不出美好的话题。到底是实在没有什么美好的事情可说,还是人们的心态都变得不可理喻了?
  “曾俚,我拜读了你报道乌县皇桃假种案的文章。”朱怀镜像是随意说起这事。曾俚很不经意的样子,缓声道:“是吗?”朱怀镜只好正经说:“曾俚,乌县那事,你别再插手了。”曾俚抬头皱着眉问:“为什么?”朱怀镜说:“当时我正是乌县副县长,事情的经过我很清楚。假种案给农民造成的损失的确很大。但这件事,只能算是经济诈骗案。因为涉及外省,处理起来就有难度。非要扯到县委、政府身上,最多只能是决策失误,加上有关部门办事不力。我想这与干部作风,甚至腐败问题,没有关系。”曾俚十分惊诧地说:“农民两千多万元的损失,你说起来如此轻描淡写?你既然当时在乌县工作,中间有没有问题,我相信你也清楚。”朱怀镜道:“这中间是不是有问题,我就是知道也不能说。我知道的也只是单方面掌握的情况,有些情况还只是我私下猜测。真的要对簿公堂,那是算不了数的。包括你了解的情况,也是这样。所以你写文章披露这事,对问题的解决不一定有帮助。解决问题还得依靠乌县县委、政府的重视。可你作这种报道,说不定就让乌县有关领导被动,反而不利于问题的解决。”曾俚面色难看起来:“这么说来,倒是我做了对不起乌县人民的事了?”朱怀镜摇摇手,劝曾俚莫激动。他说:“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你对这个案子作客观报道,这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妥,问题是可能引发的后果就不一定随人的意志为转移了。一般性的群众事件,由于处置不当而酿成政治性事件的例子,并不鲜见。”曾俚笑了起来,说:“政府只要按群众意愿把问题解决了,不就相安无事了?我不妨告诉你,我知道我们的报纸不足以形成对有关方面的压力,我就向其他全国性报纸投了稿。很快就会见报的。”朱怀镜心里怦然一跳,着急起来,道理硬是讲不通,只得生出一计,说:“曾俚,你就当是帮我的忙吧。当时正是我抓皇桃工程。我可以保证我自己是干净的。如果别的人在中间得了好处,我相信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只是请你暂时不要管这件事,免得在事情澄清之前,把我弄得不是人。”
  朱怀镜说罢,就逼视着曾俚。两人对视良久,还是曾俚拗不过,收起了目光,无可奈何的样子,说:“真没办法。”朱怀镜就拿过酒瓶,说再干一杯,表示感谢。曾俚酒量早不行了,却也端起酒杯,同朱怀镜一碰,仰首干了。他报了一个电话号码,让朱怀镜拨了手机。朱怀镜就拨了。电话一通,朱怀镜忙把手机交给曾俚。朱怀镜听他说了几句,就知这是打给《中国法制报》一位编辑的电话,曾俚请他撤了那篇文章,并道了歉。
  听得出曾俚同这编辑交情不一般。接着曾俚又打了三个长途电话,都是全国性报刊。勉强支撑着打完电话,曾俚就完全醉了。朱怀镜便叫小姐结账。曾俚胡乱地将手一挥,从口袋里掏出钱来,交给小姐。朱怀镜便只好让曾俚付了账,再扶着他回去睡下。朱怀镜叫了几声曾俚,不见答应。
  朱怀镜出了政协大院,拨通了小熊的电话:“我是老朱。这几天很忙,今天才有时间同《荆都民声报》的几位朋友聚。还好,没有误事。本来北京有四家报纸马上要见报的,现在都撤下来了。他们当着我的面打的电话。没问题了。哪里哪里,谢什么,应该的啊!” 
 

 



    
《国画》王跃文                 

  
  06 
  朱怀镜早早地赶到办公室,打开水、拖地板、抹桌子。柜子顶上那个瓷筒好久没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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