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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的史诗-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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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乱的。母亲一看小菲居然要为丈夫做菜,喜出望外,说有人开窍晚,小菲就是一个。 

    团里排新戏《南海长城》,小菲又一次成主角。三伏天排练,她又是刺刀又是长枪,浑身汗如水洗,坐在板凳上就留个水印子。晚上回家,她照样给欧阳萸的一屋子客人凑趣,给他们添酒上菜,常常还打擂台,把某个业余文学家灌醉。 

    母亲有时来看看欧阳雪,每次都看见一群人吃喝谈笑。她不高兴了,说小菲这么不会过,总有一天把老底吃穿。小菲去银行查查账户,底子差不多是吃穿了。她和欧阳萸一提,他便满不在乎地说:“有稿费啊!” 

    其实那两本书的稿费早就花完了。但小菲实在不忍中止家里火热的欢乐。只要能让欧阳萸高高兴兴待在家里,什么事都不是事。她偷偷当了欧阳萸母亲送她的金项链。没过多久,又当了戒指。还是入不敷出。小菲便向话剧团的会计师借公款,每月在她工资里扣除十块钱偿还。那十块钱是她留出来给自己吃午餐的。她可以吃五分钱的炒青菜,却仍然满足不了需求量。她把欧阳家送给她的所有东西都一件一件偷运出去,当掉了。 

    话剧团的人看她天天中午一个炒素菜一盆米汤一个白馒头,都说小菲身材够少女型了,为演甜女还要天天吃斋。女演员一向羡慕她从不离身的项链,发现它从她脖子上消失后都说小菲不知悟出什么来了,如此的返璞归真。会计把小菲债台高筑的话传出来之后,人们再看到小菲吃五分钱的午饭便窃窃私语起来:“她又在搞什么鬼?家里一共三口子,丈夫挣那么多!”“就算养母亲和外婆,也不至于卖首饰、借公款呀!”这些话传给小菲时,她就笑笑。她这人糟就糟在这里,动心眼子都是为些不着边际的事去动,碰到现实的难题,她就是“走着瞧”的态度,反正没有走不通的路。 

    这天她演出完了,走到剧场门口,发现欧阳雪站在灯下,灰尘蒙蒙的灯光里一大蓬乱飞的蠓虫,撞得灯泡沙沙响。“哎,你怎么在这里?爸爸呢?” 

    “爸爸有客人。” 

    “怎么了?” 

    “你们团里的会计师来了,要见爸爸。我没让他见。” 

    小菲想,太歹毒了,什么事非得背地触她壁角呢?逼债可以当面逼嘛。会计师警告过她两次,说私人借公款不得超过一年,也不得超过一千块,不然就要把每月工资全部扣除。 

    “那个胖子说他必须让爸爸尽快把你借的钱还了,不然他会受处分。” 

    明明是想探听借款的事欧阳萸是否知道,若不知道,丑恶的怀疑就成立了一半:田苏菲又和谁吊上膀子了,出去吃高级馆子,到高级饭店开房间,钱花海了。 

    “你为什么没让爸爸见他?”她搂住比她高一截的女儿。 

    欧阳雪不说话,轻巧滑稽地摆脱了她的搂抱。女儿也产生了丑恶的怀疑。 

    “这两个月发现家里老是在丢东西,”欧阳雪另起了个头说,“那个小手表没了,你的首饰盒子全空了。” 

    小手表是欧阳萸送给她的礼物,是他们结婚第三年的纪念。小雪从小就喜欢它,小菲许愿,到她上大学时,它就是她的了。 

    “你看爸爸天天在家里,开心吧?”小菲说。 

    女儿瞪着她:别企图转移话题。 

    “妈妈就希望爸爸开心。钱呀,首饰啊,有什么用?” 

    欧阳雪似乎明白了。 

    “只要爸爸老在家里待着,开开心心的,妈妈就开心了。” 

    她们走到了公共汽车站。女儿一直看着母亲,有点恐惧又有点怜惜。她的母亲如何奇特地爱她的父亲,那样折磨自己又折磨别人的爱情方式,她是最好的见证。 

    “妈妈,你看不出来吗?爸爸一点也不快乐!”女儿忽然说。 

    小菲一愣。 

    “爸爸自己都不知道,他有多不快乐。” 

    “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三部分
他很快乐(1)

    “为什么他不快乐?” 
    “……他怎么会快乐?” 

    “是因为我吗?” 

    “妈妈,你就看到你自己!爸爸又不是个女人。” 

    小菲觉得女儿什么也说不清楚,不过又把什么都说清了。 

    “爸爸这样大笑大闹,就因为他太不快乐了。他要骗骗自己,要自己相信他很快乐,和这么多朋友在一块,多热闹啊。其实他很孤立。” 

    小菲惊异极了。她从来没有去想这一层。女儿的话让她想到,欧阳萸那种嘻天哈地的快乐的确空洞。原来她倾家荡产,维系着他空洞的假欢乐。 

    “你怎么注意到的,小雪?” 

    “……有时侯爸爸会叹气,又长又重。有时候他弹两下钢琴,又停下来,我进去他也不知道。一看他的样子,好像……好像那种什么希望也没了的人。” 

    “你和他谈过吗?” 

    “我问他:爸爸你怎么这样伤心啊?他不承认。” 

    “好好的,他伤什么心呢?” 

    “妈妈又要乱猜了。你从爸爸写的东西里应该能看到他为什么伤心。” 

    小菲这才想到欧阳萸三年前的那场大病,以及病中和她倾诉的话。那场痛哭,万念俱灰、身心俱焚。之后他生出不少白发,长了一脸皱纹。他的伤心使小菲震动不已,却不大摸得清头脑。病愈的他很少去方大姐家,方大姐上门,他闲谈归闲谈,其实是“闲”多“谈”少:有时娓娓地谈一阵养兰花的经过,有时议论如何滋补养生。滋补养生对于欧阳萸是个荒诞话题:他一顿喝四两白酒,造医生和自己肝脏的反,提醒他滋补养生,他会哈哈大笑。小菲惊讶而羡慕:女儿比她更懂欧阳萸,好像懂得她自己便是部分地懂得了她父亲。 

    他怎么会不伤心?饥荒吞噬了村庄和人们,而回到省城看到的是幸存者们的自若。方大姐曾经的悲悯心呢?假如她只有一点楚楚动人之处,那就是她青春时代的悲悯心。欧阳萸已经在沉默中背叛了她,那个二十多年前他面对刑具也没有背叛的人。他的伤心也在于此。他的伤心在于他看到自己作为一个易于背叛的人,他有多孤立。因此他夜夜狂欢,希望自己不要背叛大多数。他总是说:“真想有个能谈谈话的人!”小菲此刻明白他一直在寻找什么样的女人,一个与他心领神会的恋人,一同痛苦一同愉悦。欧阳雪的成年版本,就是这个女人。小菲生养了一场,却使欧阳萸多年前失之交臂的恋人神秘地诞生在欧阳雪身上,和她的父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沟通——大致是神交的那种缄默沟通,这使小菲不寒而栗。 

    回到家的时候,房子像点着了似的全是烟。小菲打个手势叫女儿马上回她自己卧室去。她脱下皮凉鞋,换上拖鞋,却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客人们太吵闹,没有听见她开锁进门的声音。还在行酒令。这次行的酒令是“酒”字,古文古诗古词古曲中,凡含有“酒”的,都拿来玩,“酒”字落到谁头上,谁便喝酒。欧阳萸嗓门嘶哑,把一桌人都灌晕了。他玩这样的游戏太省力了,张口就告诉你出处、作者、年代、并有上下文连接。小菲在门厅里听,觉得他这样的学问才华在这桌酒饭上是胡糟蹋。 

    这时有人说:“咱们收拾收拾吧,师母马上要到家了。” 

    “她到家怕什么?”欧阳萸说。 

    小菲一惊,他居然用这么粗糙的口吻说到她。女儿是对的,他哪里是快乐?他是笑着发怒,笑着悲哀,同时他又害怕如此背叛下去,会众叛亲离,便在表面上拼命做得与多数人相同。 

    她站起来,扯扯衣服裙子,理理头发——师母嘛。走到门口,她手指敲了敲大开着的门:“诸位,不早了。”她一点表情也没有。高深莫测的人一般是没有表情的,而她让人一眼看懂就是表情太多坏的事。 

    人们全尴尬住了。他们的脚底板抛光了这所住宅的水泥地面,却从来没见过女主人板脸。 

    “噢小菲回来了!来,这儿有个空酒杯!”欧阳萸满脸醉红,汗从太阳穴滴下来,一件白汗衫前襟上五颜六色全是番茄汁、酱油渍、啤酒白酒葡萄酒。他对酒的品位一降再降,只要能让大家起哄发疯就行。小菲把那只酒杯往桌沿上一顿。 

    客人们开始起身,一边赔笑不断。 

    “我们就手帮师母收拾收拾吧?” 

    “不用。”小菲轻轻地说,表情是不给的。“你们走吧。” 

    “别走啊,酒还没喝呢!”欧阳萸根本看不出小菲的不悦,“输了就赖酒啊?” 

    大家看看小菲脸若冰雕,手忙脚乱地开始收盘子,抹桌子。 

    “不用你们动手。我收拾惯了。你们在这里吃饭,哪天不是我收?”小菲说。 

    “不收拾!收拾什么?!来来来,才十一点钟!”欧阳萸端起自己的酒杯,“妈的,你受罚,我替你喝!” 

    “别喝了!”小菲把他酒杯抓住。酒洒下来。 

    业余文学家加专业文学家,七八个人都说:“别喝了别喝了!” 

    欧阳萸毕竟修养好,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不让妻子塌台。“最后一杯!”他嘻皮笑脸地说。 

    “不行。” 

    “诸位,不准走啊,刚玩到兴头上。今天你们师母在台上说错了台词,回家气不顺,大家原谅!”他不知让什么念头在心里呵痒痒,一个人闷头笑得发抖。 

    小菲感到眼泪都涌上来了。她真是蠢女人,一年时间都和他的情绪发生着重大误会,居然把现在他这副样子当快乐!他在自虐。 

    “以后大家不要再让老欧喝酒。他有肝病。”她生硬冰冷地说。 

    一片“好的好的”“保证保证”。他们一看欧阳萸和女主人嘻嘻哈哈,也都找到位置、姿态,一派嘻嘻哈哈,尊敬但不遵命。 

    “来来来,夫人的命令我从下次开始执行,今晚先喝完!”那杯子里的酒洒得差不多了,他一口倒进嘴里,再去抓酒瓶。 

    欧阳雪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穿着旧海魂衫和白短裤,头发披散,显然刚从床上跳起来。她从父亲身后伸手,抓住瓶颈说:“爸爸,我来给你倒。” 

《一个女人的史诗》 第三部分
他很快乐(2)

    她把半瓶白酒揣在怀里,对客人们说:“今天就喝到这儿。” 
    大家看看她,又看看欧阳萸。她像个装小老师的孩子,对其他孩子说: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但欧阳萸不由自主地起身了,打着哈哈说:“他妈的,千金管老子,老子得给个面子。散啦!”他举起手臂伸个大懒腰,从那点难堪中过渡过来,手落在女儿肩上。 

    小菲一阵黯然:她费多大劲也不如女儿一句话。她在他心目中怎么这样无足轻重,不如一个十四岁的毛丫头。同时她讨厌自己,太爱妒嫉了,一个母亲哪能去和女儿争地位?女儿一礼拜只回来两趟,平时住在学校。所以欧阳萸尽量选择小雪不在家的日子开夜宴。一天夜里闹得楼下邻居也要翻脸。小菲把欧阳萸从客厅叫出来,拉到卧室,关上门对他说:“你知道我欠了多少债吗?” 

    他眼里全是血丝,还是笑嘻嘻的。 

    “我借了一千二百多块钱的公款,供你们这样吃喝!” 

    “我又要拿稿费了……一千二百块,不就一本小册子嘛!”他搂搂她的肩,哄得十分拙劣。 

    “你母亲送我的首饰,全给你们吃了!” 

    “有稿费了我就给你赎回来。” 

    “赎个屁!” 

    “那就不赎,买新的!”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贱自己。” 

    他一下子翻了脸:“我高兴一点,你就这么难受?!” 

    “你这是高兴?!”她哼哼地笑起来,然后又哈哈地笑起来。 

    “差劲的演员就喜欢在台下演戏!” 

    “你讽刺谁?” 

    他甩开她往门外走,她从背面抓住他的手:“你快乐你高兴,你知道我吃了快一年的炒青菜吗?为了还债,为了你的狐朋狗党来我们家免费下酒馆!” 

    “我让你吃青菜了吗?!” 

    小菲几乎昏厥。过去他绝不会说出这种没心肝的话来。她说不出话了。 

    “为了这些狐朋狗党,你去吃糠咽菜,那你不是活该?既然你明白他们是狐朋狗党!” 

    “那你为什么和他们鬼混?” 

    “不鬼混我干什么?” 

    一点错也没有,没有这群人陪他混,他连表面的“不孤立”也没有。 

    “好,你承认他们是狐朋狗党,我现在就去轰他们滚蛋!我马上去告诉他们:‘就你们也想写作?别做梦了!老欧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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