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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商会-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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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近几年来甫家戏班风光不再,生意大不如前。甫光达更是雪上加霜,一连染上两大毛病,一是赌钱,二是抽大烟,将个好端端的家生生败了。

甫光达跪在地上,鼻涕眼泪一把,两手死死抱住甫韩氏的一条腿不放,显然是烟瘾犯了。甫韩氏又踢又跺,挣不脱他,歇斯底里道:“甫光达,你……放开我!”

“老婆,”甫光达一副可怜相,苦苦哀求,“就……就二十文,买……买烟!”

“不是给过你二十文了吗?”

“我……我……”

“你这死鬼,是不是又拿去赌了?”

甫光达不吱声了,只是死死地抱住她的腿。

甫韩氏又是抹泪,又是跺脚:“遭天杀的,你这给我讲讲,你……你为啥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去抽大烟?非要去赌钱?你……你让我和安儿,哪能个过日子哩?”

甫光达大口喘气,烟瘾越发重了:“快,快给我钱,我要抽……抽烟!”

“不给!”

“求……求你了,快……给钱!”

“要钱可以,”甫韩氏咬住方才的话头,“你这给我讲讲,你为啥介不争气?你……为啥不想好好过日子?”

“我……我不能讲呀!我讲不出呀!”

“你我老夫老妻了,有啥不能讲哩?有啥讲不出哩?这两年你完全变了个人,我晓得你心里憋事体。你不讲出来,我们这日子是没法儿过了!”

“你……不听成不?”

“不成!你不讲,我一文不给!”

“好吧,”甫光达牙关一咬,“不是我想讲,是你逼我讲的。我这问你,安儿他……究底是啥人的种?”

甫韩氏万未料到是这一问,一下子傻了。

“你……讲呀!镇上人人都讲他不像我,你叫我……”

甫韩氏脸色惨白。

场面正在僵持,随着院门咚的一声闷响,顺安大步跨进。见是儿子,甫光达急急松手,背过脸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甫韩氏依旧待在那儿。

顺安这也反应过来,两道目光火一般射向二人。

甫韩氏状若痴呆。

顺安死盯二人,两眼射出恨,有顷,猛一跺脚,大步走出。

甫韩氏颓然跌坐,两手捂脸,号啕大哭:“老天哪——”

顺安憋着一肚火气,直奔伍家。

正在院中守坐的淑贞见他进来,欢快地叫道:“安哥,大半天没见你,想死我哩!”见他气色不对,盯住他,“你不开心了?”

“呵呵呵,”顺安就如变戏法般换过脸色,拍拍她的头笑出几声,“开心,开心,安哥开心哩!阿妹,阿哥在不?”

“嗯。”淑贞指指楼上,压低声音,“跟阿爸一道,都在书房用功哩!”

顺安点点头,走上楼梯。

挺举的书房在最东面,且向东开窗,取紫气东来之意。屋顶开有天窗,愈加亮堂。

这间书房原本是中和的,在儿子考中秀才后就主动出让了。书房四壁,有三壁皆是书架,上面摆满各式古书,是伍家历代的搜集与智慧的积聚。挺举把书桌摆在书房中央,旁边靠着一张折叠软床,白天读书,晚上闻着书香睡觉。

顺安直走进来。

挺举笔直地坐在书案后面,正在审视面前书稿。

“来得巧哩,”挺举没有抬头,眼睛依然在书稿上,“策论刚好写完,先请阿弟过目。”

策论是乡试的必考科目。乡试每三年一次,农历八月举行,史称“秋闱”,共考三场,一共九日。第一场从八月初九至十一日,考《四书》《五经》,用八股文书写;第二场从八月十二日至十四日,试题有论有判,另有诏、诰、表等;第三场从八月十五日至十七日,考策问,问题包含经史、时务等。考题由简入难,尤其是最后的策问,往往见出考生的真实功力,挺举自然不敢等闲视之。

顺安心思却不在这上面,粗粗扫一眼,长叹一声:“唉!”

挺举扑哧笑了:“观你气色,想是啥人招惹你了?”

“能有啥人?还不是我家那个老倌才!”

“哦?”挺举关切地问,“甫叔又……赌钱了?”

“哼,”顺安恨道,“不赌就抽,生生把这个家败光了!”

“唉,甫叔这……这是自我作践,阿弟,我们该当生个办法,让他解脱才是。”

“屁办法。该用的法门,我姆妈全都用过了!”

挺举低头自语道:“甫叔以前不是这样的呀。”抬头看向顺安,“无风不起浪,阿弟,你想没想过甫叔是为啥事体来着?”

“还能有啥?”顺安脱口应道,“生意不好呗。我家是南词戏班,前些年,隔三差五就有生意上门,自打去年开始,月儿四十也难来一宗。今年更惨,过年迄今,这都七八个月了,只到周家唱过一次堂会,还是五人档的,要不出价!”

“这就是了!”挺举连连点头,“甫叔这毛病想必是愁出来的!南词雅致,曲高和寡呀!”

“雅致顶屁用!前几年我就劝他们改行,摆摊贩鱼也比做这个强。结果呢,不仅是老倌才给我颜色,连我姆妈也是不肯,非要吊死在这棵树上不可!”

“这是气节!”

“屁个气节!”顺安脖子一硬,“这都揭不开锅了,还得给老倌人省出烟钱!若是不然,他那副要死要活的熊样,真能把人寒碜死!”

“揭不开锅了?”挺举有点诧异,稍一思忖,从角落里搬出一只陶罐,倒出一堆铜钱,用纸把铜钱包好,放在案角,“阿弟,这是我攒下的零用钱,你先顾个急。没米下锅是大事体呀!”

顺安感动,噙着泪水把钱倒回罐里,将罐子放回原处,望着挺举道:“阿哥,谢谢你。这钱我不能拿,你留着大比用。再说,我家里那个穷坑,莫说是这点钱,纵使十罐八罐也填不满哪。”长叹一声,“唉,想我甫顺安,前世不晓得做过啥孽,竟就摊上这户人家呀!”

“阿弟……”

“好了,不讲这个吧。”顺安的目光落在策论上,拿过来,看一会儿,“啧啧啧,阿哥真是文采飞扬啊!”

“阿弟,你细审审,可有不合适处?”

“阿哥这不是折杀人么?审查你这策论,得伍叔法眼。”顺安擦干泪,换作笑脸,拿上策论出门,走到西间门前,朗声叫道,“伍叔,在里厢不?”

房门开启,伍中和笑脸走出。

顺安双手呈上策论:“阿哥的策论写好了,要过伍叔法眼。”

“呵呵呵,”中和摆摆手,走进挺举书房,“我听听就成了。顺安,你来吟咏,注意音韵,把握节奏。”

“好咧。”顺安嘻嘻笑着凑上去,“这吟法嘛,共有一十八种,伍叔想听哪一种?”

中和的笑声越发爽朗了:“哈哈哈哈,瞧你油嘴滑舌的。老规矩,你们甫家的走书调!”

“拿手菜嗬!”顺安轻轻咳嗽几下,开始酝酿情绪。

伍中和扯个蒲团盘腿坐下,微微闭目。

挺举也在蒲团上坐下,沉心静气。

顺安运好气,字正腔圆,就如甫韩氏吟唱走书一般:“《论学堂振兴与开启民智策》。方今中国,首务教育。夫教育者,其旨有三,一曰启民智,教民以自立、自强、自尊、自爱;二曰开西学,教民以政治、法律、财务、外交诸术,为国造就专门人才;三曰兴经济,教民以农、工、商、矿诸学,以实业经世济人,强国富家。三务皆急,至急莫过于启民智。夫民智者……”

马老夫人的如意算盘,最终没能在碧瑶身上打出来。

傍黑时分,老夫人将这桩好事体一五一十地透露给外孙女,未及说完,碧瑶就如燃烧后的干竹子,一下子爆裂开来。

“不要,不要,我不要——”碧瑶歇斯底里尖叫起来,用力挣脱马老夫人的搂抱,发疯般跑出屋子。

事发陡然,众人无不惊愕,待反应过来追出寻时,人已不见踪影。

俊逸一头扑进夜幕里,大声呼叫:“瑶儿,瑶儿……”

四周漆黑一团,没有任何回应。

齐伯安排所有仆从打亮灯笼火把,四下寻找。马老夫人又惊又急,跌跌撞撞地追到院门外面,身子连晃几下,一头栽倒。马家这又乱成一团。

俊逸东寻西找,叫破嗓子,依旧不见碧瑶身影。俊逸心里紧揪一会儿,猛地打个激灵,撒开两腿,直奔鲁家祖坟。

果然,茫茫夜色里,俊逸远远望到亡妻的坟前有团黑影,赶到近处,听到了悲泣声。

没错,正是伤心欲绝的碧瑶。

俊逸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边跑边喊,带着哭腔:“瑶儿——”

碧瑶宛若没有听见,依旧跪在那儿悲泣。

俊逸跑到跟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瑶儿,瑶儿——”

碧瑶挣脱开,止住泣,和泪吟道:

一树擎天藤枯去

患难相依处

才经苦雨又霜欺

安见啼乌忽来占春枝

花开若许谁人送

一枕荒唐梦

悲苦如露向天倾

响遍孤坟尽是断肠声

这首《虞美人》显然是碧瑶在母亲坟头的即兴之作,以擎天树、缠树藤喻其生身父母,以啼乌喻其阿姨。树犹在,藤枯去,啼乌抢春枝,她这个枯藤之花再无依傍了。

听她这般如泣似诉,俊逸心肝碎裂,紧紧搂住她,哽咽道:“瑶儿——”

“阿爸,”碧瑶再次挣脱开,退后两步,缓缓跪下,“瑶儿求您了,瑶儿不要阿姨做晚娘,瑶儿只要阿爸!”

“瑶儿,”俊逸泣不成声,“阿爸……不娶阿姨了,阿爸只要瑶儿!”

碧瑶扑入俊逸怀中:“阿爸——”

俊逸将她一把拉起:“瑶儿,走,跟阿爸回家,赶明儿再来为你姆妈上香。”

俊逸父女赶回自家宅院时,已是一更天。人们都没睡去,齐伯打着灯笼守在门外,丫环秋红站在他身边,一脸急切。

望见是他俩,齐伯松出一气,急急迎上:“老爷,快,老夫人倒下了!”

“啊?”俊逸急对秋红,“秋红,侍候小姐安歇!”转向齐伯,“快,我们这就过去!”

二人赶到马家,马老夫人已经醒过来了,只是仍在大口喘气,脸色潮红,额头滚烫,显然病得不轻。

阿秀跪在地上,两眼哭得红肿。

俊逸走到床边,轻叫:“姆妈,姆妈——”

老夫人没有应声,眼中老泪流出。

俊逸转对齐伯:“齐伯,快请郎中!”

齐伯转身欲走。

“俊……俊逸……”老夫人叫住他。

“姆妈?”

“请……请伍生员。”

“中和?”俊逸一脸错愕,不解地望着老夫人,“姆妈,他是秀才,不是郎中呀!”

“姆妈……”老夫人上气不接下气,“姆妈这毛病,只有他能治。”

“这……”俊逸看向齐伯。

“老爷,”齐伯应道,“伍秀才学问大,通医术,这几年治好不少人哩。”

“哦,”俊逸眉头微皱,与齐伯一道走出内室,沉思良久,低声吩咐,“齐伯,要是这说,就麻烦你走一趟,有请伍秀才。”

“好咧。”齐伯快步走去。

望着齐伯背影,俊逸苦笑一声,摇头道:“嗬,真就是冤家路窄哩!”

齐伯赶到伍中和家,已经小半夜了。

伍傅氏听到叩门声,急急慌慌地穿衣起来,赶到门口,问清是齐伯,开门。齐伯讲明情况,伍傅氏踅回房间去叫中和。

中和早坐起来了。此时敲门,八成是来请他出急诊的。

“啥人?”中和穿衣下床,收拾行头。

“是鲁家齐伯,说是马家老夫人又病了。”伍傅氏帮他收拾,“你这快去。”

伍中和坐回床头,反而不动了。

伍傅氏把东西收拾好,瞟他一眼:“他爸,你哪能不动了?齐伯候着哩!”

伍中和依旧没动。

伍傅氏将医箱提过来,塞到他手里:“快点呀,人家介大一把年纪了!”

伍中和长叹一声,身子依旧没动。

“我晓得你是为的啥事体。”伍傅氏扑哧一笑。

伍中和看过来,声音急促:“啥事体?”

“为当年那场赌,是不?人家赌赢了,你赌输了,这要见面,脸上过不去,是不?”

那场旧案鲜有人知,伍傅氏此时提起,无疑是揭了他的伤疤。伍中和呼吸急促起来,白她一眼:“多嘴!”

伍傅氏半是嘟哝:“他爸,这都介久了,你还争个啥哩?再说,一桩事体归一桩事体,今朝是老夫人生病,你……”

伍中和重重咳嗽一声,目光凶巴巴地射过来,伍傅氏赶忙憋住。

见话已让她挑白了,伍中和不好再讲什么,极不情愿地缓缓起身,拿起一只乡村郎中常用的手提箱,步履沉重地走向院中。

齐伯拱手揖道:“不好意思,打扰先生了。”

伍中和拱手还礼:“让你久等了。走吧。”

二人脚步匆匆地赶到马家。听到声响,俊逸迎出门外。中和与他见过礼,进门为老夫人把脉,而后在她头、颈上按捏一阵,又在左右手腕各下一针。

马老夫人的呼吸渐渐平缓,面色也和缓多了。

俊逸大是叹服,语气恭维:“伍兄,没想到你这医术也介好!”

中和未予理睬,只把两眼盯在老夫人身上。

老夫人睁开眼睛,看着伍中和,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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