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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半车麦秸-姚雪垠-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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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拴柱跟我谈的最多的,是他的学习。他说,我搬了家,他实在不乐意哩!   “往后,学习可真是没法闹腾啦!再往那儿寻你这样的先生啊!”   “学习,主要的还是靠自己个嘛!再说,这会儿你也不赖了,能自己个捉摸了!”   于是,他又说,往后他还要短不了上我那里去,叫我别忘了他,还得象以前那工夫一样教你他;他并且又说开了,如今他看《晋察冀日报》还看不下,就又嘱托我:   “可别忘了阿,老康,买个小字典……呃,结记着呀!”   “可不会忘。”   “唉!要有个字典,多好啊!”他自己个感叹起来,并且拍了拍我的肩膀,停下来望我一眼。他们这一湾子的青年们,也不知道在甚么时俟,从区青救会主任那里,见到过一本袖珍小字典。又经过区青救会主任的解说,往后就差不多逢是学习积极分子,一谈起识字学习甚么的,就都希望着买个字典。可是,敌人封锁了我们,我为他们到处打听过,怎么也买不到,连好多机关里也找不到一本旧的;和我一个机关工作的同志,倒都有过字典,可是,他们不是早送给了农村里来的干部,就是反“扫荡”中弄丢了……   走在我们前面的小毛驴,迎面碰上了一头叫驴,它两个想要靠近亲密一下,不觉不三不四地挤碰起来;那个叫驴被主人往旁边拉开,就伸着脖子“喔喔……”嗥叫。拴柱跑上去拉开了牲口,我们又往前走。好大一会我们都没说甚么;忽然,拴柱独自个“吃吃”笑了声,脸往我肩膀头上靠了靠,眯着眼问我:   “老康,你真的还没有对象么?”   “我……挝挝挝挝甚么时候骗过你?”我领会了他的话,不自觉地脸上一阵热,就很快地说。“我捉摸你可准有了吧?”   “没,没,可没哩!”他的脸“唰”地红了,忙向旁边避开我,低下脑瓜子笑了笑,机灵地吆喝他那牲口去了。这时我才忽然注意上他:原来他今天穿了新棉袄,破棉裤脱下了,换了条夹裤,小腿上整整齐齐绑了裹腿,百团大战时候他配合八路军上前线得的一条皮带,也紧在腰上,头上还包了块新的白毛巾。没有甚么大事,他怎么打扮起来了啊?他比我还大一岁,今年二十二了哩!照乡村的习惯,也该着是娶媳妇的年岁了啊!莫非他真有个甚么对象,今儿个要去约会么?我胡乱地闪出这么些想法,就跑上去抓住他的肩膀:   “拴柱,你可是准有了对象吧?可不能骗……”   “没,没,可没哩!”他脸上血红,忙把手上的鞭子“拍”地击打了一下,牲口跑走了,他才支支吾吾地说:“快……快……呃,眼看到啦,紧走两步吧!”   真个,不大会儿,进上庄村了,我就忙着收拾房子。我从陈永年家院里出来,去牲口上取行李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拴柱忽然那么忸忖怩怩:他又要给我把行李扛进去,又不动手,等我动手的时候,他可又挤上来帮我扛;他好象是在捉摸着要不要进这个院子似的,还往院里偷望了两眼,最后倒还是帮我把行李扛进去了。   房东老太太嚷着:“来了么?”就颠着小脚进了屋子,手里拿了把笤帚,一骨碌爬上炕,跪着给我扫炕。房东小孩靠着门边怯生生地往屋里望了两眼,一下就发现我挎包上拴着的大红洋瓷茶缸,就跳进来,望我一眼,我一笑,他就大胆地摸弄那茶缸去了。我跟拴柱都抽起了一锅旱烟,只有拴柱好象周身不灵活不舒展了,把刚抽了两口的烟拍掉,一会儿又取下头巾擦擦汗,一会儿叫我一声,可又没话……挝无意地回眼一望,才发觉门口站了两个青年妇女。   那靠门外站的一个,是我昨天见了的,见我望她,就半低了头,扯扯衣角,对我轻声说了句:“搬来了呀?”靠门里的一个,年岁大些。望我笑笑,还纳着她的鞋底。我又望望拴柱,他把头巾往肩上一搭,说:   “我……挝走…”   “你送他来的么?”   我还没开口哩!可有谁问拴柱了;是靠门外站的那个妇女,这会儿,她把门里那个往里挤了挤,也靠进门里来了。   “我……挝赶集去,顺道给同志把行李捎来的!”   “你们认识么?”   他两个谁也没回答我,都笑了笑,拴柱又取下毛巾擦汗。那个小孩这会儿才转过身来说:   “他是下庄青救会主任,我知道!姐姐你说是不是?”   “是就是呗!”那个纳底子的妇女随便说了一句。   老太太扫炕扫完了,翻身下地,拍打着自己的上衣,跟我聊了两句,就问开拴柱:   “你是下庄的么?下庄哪一家呀?是你送这位同志来的么?……”   “人家是下庄大干部哩!青救会主任,又是青抗先队长!”门口那个年轻妇女,代替拴柱回答她娘;她仰起脸来,可又望着院子里说:“娘,集上捎甚么不?”   “你爹才去了嘛,又捎甚么?”   “人家也赶集去呀!”   “对,我……挝得走了……”   拴柱说着,猛转过头朝那年轻妇女“闪”地一下偷望过去,就支支吾吾走了。当他走到房门口的时候,我看见那个年轻妇女脸一阵红,脑瓜子低得靠近了胸脯;我也看见拴柱走到院子里,又回头望了一眼,而那个年轻妇女,也好象偷偷地斜溜过眼珠子去,朝拴柱望了望。纳底子的妇女这才愣了身旁那个一眼,推着她走了。   人们都走了,我慢慢地摆设开我的行李和办公用具。连个桌子也没有啊!只小孩给我搬来了个炕桌。不一会,老太太抓了把干得挺硬的脆枣,叫我吃,一边又跟我拉开了闲话。   趁这个机会,我知道了:这家房东五口人,老头子五十岁,老太太比她丈夫大三岁,小孩叫金锁,那两个妇女是姐妹俩,妹妹叫金凤。老太婆头发灰白了,个子比较高大,脸上也不瘦,黄黄的脸皮里面还透点红,象是个精神好、手脚利落、能说会道的持家干才。小孩十一岁,见了我的文具、洗漱用具、大衣等等,都觉得新奇,并且竟敢大胆地拿起我的牙刷就往嘴里放;他娘拿眼瞪他,他也不管,又拿起我的一瓶牙膏,嚷着往外跑去了:   “姐姐;姐姐!看……看这物件儿……”   下午,我开会回来,拿了张报纸,坐在门槛上面看。我住的是东房,西屋是牲口圈;北屋台阶上面,那两个妇女都在做针线活。妹妹金凤,看样子顶多不过二十挂零,细长个子四方脸,眼珠子黄里带黑,不是那乌油油放光的眼睛。转动起来,可也“忽悠忽悠”地有神;可惜这山沟里,人家穷,轻易见不着个细布、花布的,她也跟别的妇女一样,黑布袄裤,裤子边是补了好几块的,浑身上下倒是挺干净;这会儿她还正在补着条小棉裤,想是她弟档的吧!她姐姐看来却象平三十子年岁了,圆脸上倒也有白有红,可就是眼角边、额头上皱纹不少,棉裤裤脚口边用带子绑起来了,一个十足的中年妇人模样;她还在纳她的底子。我看看报,又好奇地偷望望她们,好几次可发现金凤也好象在愉望我;我觉得浑身不舒展,就进屋了。   晚饭后,我忙着把我们机关每个同志的房子都看了看,又领了些零碎家什,回得家来,天老晚了;我点上灯,打算休息一会。那时节,我们还点的煤油灯,比农民家点的豆油灯亮得多,怕是这吸引了房东的注意吧!老太太领着金锁进来了,大闺女还是靠门纳底子,金凤可端了个碗,里面盛了两块黄米枣糕,放到炕桌上,叫我吃,一边就翻看煤油灯下面我写的字。我正慌忙着,老头子也连连点着头,嘻嘻哈哈笑进来,用旱烟锅指点着枣糕说:   “吃……吃吧,同志,没个好物件。就这上下三五十里,唯独咱村有枣,吃个稀罕,嘿嘿!”   我推托了半天,就问老头:   “赶集才回来么?买了些甚么物件?”   “回来功夫不大!呃,……今儿个籴了几升子黄米,买了点子布。”   “同志!说起来可是……一家子,三几年没穿个新呀,这会儿才买点布,盘算着缝个被子、鞋面啦、袜子啦,谁们衣裳该换的换点,该补的补点呗!唉!这光景可是‘搁浅’着哩!”老头子蹲在炕沿下面,催我吃糕,又一边打火镰吸烟,一边接着老太太的话往下说;   “今年个算是不赖哩!头秋里不是开展民主运动么?换了个好材长。农会里也顶事了,我这租子才算是真个二五减了!欠租嘛?也不要了!这才多捞上两颗。”   “多捞上两颗把,也是个不抵!”老太太嘴一翘,眼睛斜愣了丈夫一眼,对我说,“这一家子,就靠这老的受嘛!人没人手没手,净一把子坐着吃的!”   “明年个我就下地!”金凤抢着说了句。金锁也爬在娘怀里说了:   “娘,我也拾粪割柴火。行吧?娘!”   “行!只怕你没那个本事!”   “只要一家子齐心干,光景总会好过的!”   我说了这一句,就吃了块糕。金锁问他爹要铅笔去了。金凤忙从口袋里掏出根红杆铅笔来,晃了晃:   “金锁,看这!”   姐弟俩抢开了铅笔,老太太就骂开了他们。门口靠着的妇女嚷着,叫别误了我的工作;老头子才站起来。   “锁儿!你也有一根嘛,在你娘那针线盘里,别抢啦!”   锁儿跑去拿铅笔去了,人们也就慢慢地一个个出去。金凤走在最后,她掏出个白报纸订的新本本,叫我给写上名字,还说叫我往后有工夫教她识字:这么说了半天才走。我送到屋门口,望望回到了北屋的这一家子,觉着我又碰上了一家好房东,心眼里高兴了。实在说,下庄拴柱那房东,我也有点舍不得离开哩!   往后的日子,我又跟在下庄一样:白天紧张地工作,谁也不来打搅;黑夜,金凤、金锁就短不了三天两头地来问个字,或就着我的灯写写字。我又跟这村冬学讲政治课,跟这村人就慢慢熟识了。有的时候,金凤还领着些别的妇女来问字,她并且对我说:   “老康同志!你可得多费心教我们哟!要象你在下庄教……教烫烫烫拴柱他们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在下庄教拴柱他们?”   “我怎么不知道呀?”   另外两个妇女,不知道咬着耳朵叨叨了两句什么,大家就叽叽喳喳笑开来;金凤扭着她们打闹,还骂道:“死鬼!死鬼!”扭扭扯扯地出去了。   拴柱往后也短不了来。有一回,他来的时候,陈永年老头子出去了,老太太领着金锁赶着牲口推碾子去了。他还是皮带裹腿好装扮,随便跟我谈了谈,问了几个字,就掏出他记的日记给我看;那也是一个白报纸订的新本本,我好象在哪儿见过这本本似的,我一面看,一面说,一面改,并且赞叹着他的进步。这工夫,房东姐妹俩又进来了,拴柱可又好象满身长了风疙瘩,周身不舒展起来。   今天,姐姐在做布袜子,她靠炕边的大红柜立着,还跟往日一样,不言不语,低头做活。金凤是给她爹做棉鞋邦;她可嘻嘻笑着,走近炕桌边,看拴柱的日记:   “这是你写的吗?拴柱?”   “可不!”   “写了这么半本本了呀!”   拴柱好象不乐意叫金凤看他的日记,想用手捂着,又扭不过我硬叫金凤看。拴柱只好用巴掌抹了一下睑,离开炕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对金凤说:   “人家拴柱文化可比你高哩!”   “人家大干部嘛!”   “别说啦,别说啦!”拴柱把他的日记本抢走,就问金凤:   “你学习怎么样啦?也该把你的本本给我看看吧!”   “别着急!我这会儿一天跟老康学三个字,怕赶不上你?”   “拴柱,我说你怎么知道她也有个本本啊?”   我这么一问,拴柱脸血红了,就赶忙说开了别的事。后来,又瞎扯了半天,他又问了问我买小字典的事,就往外走。金凤追了上去:   “拴柱!你回去问问你村妇救会… ”   下面的话,听不清,只好象他们在院子里还叽咕了半天。金凤她姐望了我一眼,又望了望院子外面,忽然不出声地叹息一声,也往外走。   “我说,你怎么也不识个字?”我无意地问了问金凤她姐,她又叹息了一声:   “唉,见天愁楚是不行,没那个心思… 人也老啦!”   她对我笑了笑,就走了。这个女人有什么愁楚心事啊?她那笑,就好象是说不尽的辛酸似的… 说她老么?我搬来以后,还见到过好多回,她和她妹子,和村里青年妇女们一道,说笑开了的时候,她也是好打好闹的,不过象二十五六子年岁呀!她… 她很象个妇人了,她出嫁了吗?   那时节,是一九四0年,晋察冀边区刚刚在这年进行了民主大选举;八路军又来了个百团大战,消灭了不少日本鬼子:中国共产党中央晋察冀分局,还在这年八月十三,公布了对边区的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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