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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密-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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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
  “没有可是,重复一下你宣誓的第一条!”
  “所到之处,所见所闻,均属机密,不得与任何人传谈。”
  “听着,要好好记住它,以后你每天的见闻都是机密……”
  天黑了,车子还在开。前方散漫地闪现出一片灯火,估计是个不大不小的城市,容金珍留心观察,想知道这是在哪里。瘸子却又要求他戴上驱光眼镜,等允许他摘下眼镜时,车子已行驶在蜿蜒的山路上,两边是跟所有山路差不多的树林和山体,没有任何路标和明显标记物。山路弯多,狭窄,漆黑,车灯打出去,光线时常被挤作一团,压成一路,像探照灯一样又亮又集中,感觉车子不是在靠引擎行驶,而是被光亮拉着走似的。这样地走了约有一个多小时,容金珍从远处黑暗的山坡上看见几丛零星的灯火,那也是他下车的地方。
  这地方有门无牌,门卫是个断臂老头,脸上还横着一道怨气冲天的疤痕,从左边耳朵根起,跨过鼻梁,一直拉到右边脸颊。不知怎么的,容金珍一见到他,心里就油然想起西方小说里的海盗,而院子里寂静无声、死屋一般阴森森的感觉,又使他想起西方宗教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中世纪古老的城堡。黑暗中冒出来两个人,跟幽灵一样的,走近了,才发现有一人还是女的,她上来跟瘸子握手,另一人(男的)则钻进车里,将容金珍的行李提了就走。
  瘸子把容金珍介绍给女人,惶惶然中,容金珍没听清她姓什么,只听得好像叫什么主任,是这里的领导。瘸子告诉他:这里是701集训基地,所有新入701的同志都要在这里接受必要的政治教育和业务训练。
  瘸子说:“什么时候你完成了集训,我就会派人来接你,希望你尽快完成集训,成为一名真正合格的701人。”说完爬上车,乘车而去,感觉像个人贩子,从外地弄了个货色来,脱了手就走了,没有一点犹豫和缠绵的。
  三个月后的一天早上,容金珍正在床上做仰卧起坐,听到外面传来摩托车的声音,停在他寝室前,然后就有人嘭嘭地敲他门。开门看,来人是个年轻人,见面就对他说:
  “我是郑处长派来接你的,准备一下走吧。”
  摩托车带着他走,却不是往大门的方向开,而是朝院子的深处开,开进一个隐蔽的山洞里。山洞里洞中有洞,四通八达,深奥复杂,迷宫一样的。摩托车笔直地开,开了约有十来分钟后,停在一扇拱形铁门前,司机下车进去一会儿又出来,继续开车走。又一会儿,车子驶出山洞,一个比集训基地大好几倍的院落迎面扑进容金珍眼帘里——这就是神秘而隐蔽的特别单位701的营院,也是容金珍今后生活的地方,而工作的地方则在摩托车刚刚停了一会儿的那扇拱形铁门的里面。这里人通常将此院称做北院,而基地通常叫南院。南院是北院的门面,也是关卡,有点护城河和吊桥的意思。一个在南院被关卡掉的人,将永远无缘一睹北院,就是说吊桥是永不会对他放下的。
  摩托车又开一会儿,最后停在一栋墙上爬满藤蔓的红砖楼面前,屋子里面飘出的缕缕饭香告诉容金珍,这里应该是食堂。正在里面用餐的瘸子从窗户里看见,起身出来,手上还捏着半个馒头,把容金珍请进去。
  他还没吃早饭呢。
  餐厅里坐满各式各样的人,从性别上说,有男有女;从年龄上说,有老有少;从着装上说,有穿军装和穿便衣的,甚至还有个别穿警服的。在基地受训时,容金珍一直在猜想,这到底是个什么单位,哪个系统的?军方的,还是地方的?现在,看了这番情景,他心里更是茫然无知,他只是默默地想,这也许就是一个特别单位的特别之处吧。事实上,作为一个特别单位,一个秘密机构,特别就是它的长相,秘密就是它的心脏,有如一缕遥远的天外之音。
  瘸子引领他穿过大厅,到一隔间里,餐桌上已摆着一套早餐,有牛奶、鸡蛋、包子、馒头,还有小菜。
  瘸子说:“坐下吃吧。”
  他坐下吃。
  瘸子说:“你看外面,他们吃的可没你丰富,他们喝的是稀饭。”
  他抬头看,外面人手里端的都是碗,而自己是杯子,杯子里是牛奶。
  瘸子说:“知道为什么吗?”
  他说:“是因为迎接我吗?”
  瘸子说:“不,是因为你要做更重要的工作。”
  等吃完这顿早饭,容金珍就要开始他从事一生的破译事业!然而,直到此时,他还浑然不知自己将要从事的职业是这项神秘又残酷的事业。虽然在基地时,他接受的某些特别的业务训练,比如教官要求他必须尽可能熟记X国的历史、地理、外交关系、政界要员、军事实力、战略布置、攻防关系,甚至政界军方要员的个人背景资料等等,这些曾使他好奇地想像过自己日后可能从事的职业。他第一想到的是研制某种对X国具有特殊军事目的的秘密武器,然后是加入某位首长的智囊团,当首长参谋秘书什么的,然后是当军事观察员。然后还有一些因为他不擅长因而他不情愿想的职业,比如当军事教员,出去搞外交活动,甚至是当外交武官、谍报员等等。总之,他这个那个的想到了很多种重要又奇特的职业,就是没想到当密码破译员。
  这几乎不是一个职业,而是一个阴谋,一个阴谋中的阴谋。

 ·17·


第三篇 转
  五
  坦率说,盘踞在A市郊外这个隐秘山谷里的701人,在开始并没有看出容金珍有多么远大的前程,起码在他从事的职业上。这项孤独而又阴暗的事业——破译密码,除了必要的知识、经验和天才的精神外,似乎更需要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701人说,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是可以抓获的,但必须你每个白天和夜晚都高举起警醒的双手,同时还需要你祖辈的坟地冒出缕缕青烟。初来乍到的容金珍不懂得这些,也许是不在乎,整天捧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书,譬如他经常捧读的是一本英文版的《数学游戏大全》,和一些线装的黄不拉叽的无名古书,默默无闻地消磨着每一个白天和夜晚,除了有点儿孤僻(不是孤傲),既没有聪颖的天资溢于言表(他很少说话),也看不出有多少暗藏的才气和野心,不禁使人怀疑他的才能和运气。甚至,对他在工作上的用心,也有深浅不一的疑虑,因为——刚才说过,他常常看一些与专业毫无干系的闲书。
  这还是开始,似乎只是说明他工作上不用功的一方面例证,接下来还有其他方面的。有一天中午,容金珍吃完饭从食堂出来,照常捏了卷书往树林里走。他不爱睡午觉,但也从不去加班,一般都是拣个僻静的地方看看书打发时间。北院差不多是坐落在山坡上的,院子里有好几处小片小片的自然树林,他经常去的是一片松树林,从这边进去,那边出去,出去就是山洞大门,他上班的地方。除此外,他选择这片树林还有个原因是,他喜欢闻松树油脂发出的那股松香味,有点药皂的味道,有人闻不得这味,他却喜欢,甚至觉得闻着它,像过了烟瘾似的,烟瘾都淡了。
  这天,他刚走进林子,后面便窸窸 地跟上来一个人,50来岁的年纪,人好像是那种很谦卑的人,脸上堆满谨慎又多余的笑容,问他会不会下象棋。容金珍点点头,那人便有些兴奋又急切地从身上摸出一副象棋,问他愿不愿意下一盘。容金珍不想下,想看书,但碍于情面,又不好拒绝,便点了头。虽然多年不碰棋,但凭着跟希伊斯下棋练就的功底,一般人依然是敌不过他的。但此人的棋艺明显不是一般,两人有点棋逢对手的感觉,下得难解难分,演绎了一场高水平的较量。以后,那人经常来找他下棋,中午找,晚上找,甚至捧着棋守在山洞口或食堂前死等他,有点缠上他的意思,弄得大家都知道他在跟棋疯子下棋。
  在701,没有人不知道棋疯子的情况,他是解放前中央大学数学系的高材生,毕业后被国民党军队特召入伍,派到印度支那搞破译工作,曾破译过日军一部高级密码,在破译界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后因不满蒋介石再次发动内战,私自脱离国军,隐姓埋名在上海某电气公司当工程师。解放后,701经多方打探找到他,把他请来从事破译工作,曾先后破译X国多部中级密码,成了701数一数二的功勋人物。但是两年前,他不幸患上精神分裂症,一夜间由一个众人仰慕的英雄变成一个人人都怕的疯子,见人就骂,就闹,有时候还打人。按说,像这种急性精神分裂症,尤其是分裂后疯疯癫癫的病例——俗称武疯子,治愈率是很高的。但由于他身上具有多重惊人的秘密,没人敢做主把他放出去治疗,只好将就在701内部医院里治,主治医生是一般的内科医生,只是靠外边请来的专业医生临时教的几招展开医治,结果很不理想。虽说人是安静下来了,但似乎又安静过了头,每天除了想下棋,什么都不想,也不能,用俗话说,是武疯子变成了个文疯子。
  其实,得病之前他是不会下棋的,但当他从医院出来时,中国象棋下得比谁都好。这是跟主治医生学的,专家后来认定,事情坏就坏在医生过早地让他学习下棋。专家说,正如饿汉不能一口吃饱一样,像这种病例康复之初是切忌从事智力活动的——从事什么智力活动,他的智力很容易局限在这方面而不能自拔。但本来只是一般内科医生的主治医生不懂得这些,再说他又是个象棋迷,经常跟病人下棋。有一天,他发现棋疯子能看懂棋局时,还以为这是他走向康复的开始,于是经常陪他下棋,有点要巩固巩固的意思,结果就这样出事了,把一个完全可能康复的破译大师弄成了一个棋疯子。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起医疗事故,但有什么办法呢?人家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的,不摔下来是运气,摔下来能怪他吗?怪不了的。要怪只能怪棋疯子的职业,怪他身上深藏着秘密。也是因为身上密度的问题,他似乎注定只能在这个隐秘的山谷里打发残障(精神残障)的人生。有人说,除了在棋盘上尚能看到他昔日的智慧,平时间他的智商还没有一只聪明的狗高,你吼他,他就跑,你笑颜待他,他就对你俯首帖耳。因为无所事事,他终日游荡在701院子里,像一个可怜怪异的幽灵。如今,幽灵缠上了容金珍。
  容金珍没有像别人一样设法解脱他。
  其实,要解脱他是很容易的,甚至只要板起脸吼他几声即可。但他从来不,不躲他,不吼他,连个冷眼都不给。他对他如同对其他所有人一样,不冷不热,不卑不亢,满不在乎的样子。就这样,棋疯子总是不休不止地围着他转,转来转去就转到棋盘上去了。
  下棋。
  下棋!
  人们不知道容金珍这样做(跟疯子下棋)是出于对棋疯子的同情,还是由于迷恋他的棋术。但不管如何,一个破译员是没时间下棋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棋疯子就是因为过于执迷于破译事业而被逼疯的,就像气球被吹爆一样。这就是说,作为一个破译员,容金珍耽于棋盘的事实,给人造成的感觉是,他要么根本不想干这行,要么也是个疯子,以为玩玩耍耍就可以干出名堂的。
  说到不想干,人们似乎马上得到了证明他不想干的证据,这就是希伊斯的来信。

 ·18·


第三篇 转
  六
  七年前,希伊斯忙忙乱乱地带着一拨子亲人、亲眷前往X国定居时,一定没想到有一天他还要把这拨子人的尸骨和魂灵送回来,而事实上这又是必须的,不容讨价还价的。老岳母的身体本来是十分健朗的,但陌生的水土和日益严重的思乡之情,加速地改变着她身体的内部结构和健康机制,当预感到自己眼看着要客死在异国他乡时,她比任何一位中国老人还要激烈地要求回老家去死。
  老家在哪里?
  在中国!
  在当时X国用一半枪口对准的地方!
  不用说,要满足老岳母之求决不是件容易事,不容易就是希伊斯拒绝的理由。但当威严的老乡绅变得像个无赖似的,把白亮的刀子架在脖子上以死相求时,他知道自己已套在一个可恶的怪圈里,除了顺着可恶的圈套可恶地走下去,别无他法。无容置疑,老乡绅之所以如此决然,宁死不屈的,是因为老伴今天的要求也是他将来的要求。就是说,他在用架在脖子上的刀子明明白白地告诉女婿,如果他今天的生要以日后客死他乡作为代价,那么他宁愿现在就死,和老伴同死同归!
  说真的,希伊斯简直难以理解这对中国老地主内心神秘而古怪的理念,但不理解有什么用?在白亮的刀子转眼即可能沾满鲜血的恐怖面前,不理解和理解又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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