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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地铁-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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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强?你好,我刚回来,好久不见!”    
    “还这么客套?七天前还一起打过球呢!”    
    “是的,家里有点事情,我都糊涂了。”小调额际一滴汗。    
    “哦,没事吧?过去了就别去想。我给你们介绍,这是林芸,这是小调。”陈强笑着说。    
    刚才小调已经看到了,这个眼睛笑得眯成一条长线,挺着高高鼻梁的姑娘十分可爱,削得薄薄的长发遮盖了瓜子脸两侧的耳朵,有点神秘,但是刘海很短,都打到了后面,身材纤适度,恰到好处。她一直笑着,纤细的手指跟陈强的手十指紧扣,都穿着红色T恤。哪怕傻瓜都想得到,站在小调眼前的是一对红色恋人。    
    小调对林芸说了声“你好”,脸蛋有点红。    
    “喂。”陈强挥了我一拳,“你的手怎么了?”我说没事,快好了。他又说:    
    “你的那位许静来寝室找过你好几次啊,嘿嘿。”    
    “什么我的许静,别乱说,我还来不及找她呢。”我却又急切地问,“许静说了什么没有?”    
    “哦,就是问你回来了没有。忠杰每次都在旁掐手指,数着你离开的天数。”    
    29    
    煦风轻扬,阳光不强烈,恰到好处的温暖。岸堤边依旧人声鼎沸,一如往年的拥挤和热闹。    
    江上停着十数艘龙舟,一字排开。龙舟的船身细窄颀长,是可以破浪的锐利。龙形船头扬颈高昂,怒目圆睁,饱含不容小觑的威仪。    
    擂鼓声渐起。堤边的人群早已蠢蠢欲动,加油鼓劲的呐喊业已开锣。此起彼伏,澎湃成浪,连绵开去。    
    一声令下。舟船似箭,顷刻踏浪而去,离弦般迅疾。江面被划破,浪波跌宕,刹那间飞腾。水珠四溅,翻跃到半空,鳞转七彩光妍。水面笼起白雾,瞬然浓弥。鼓镲铓锣,震耳欲聋。激沸了温度,不耗费半刻时间。    
    锦萱仗着身形娇小,决意要跃过人堆,站到最前排。不忍扫她盎然的兴致,其实也挣不过她的执拗,我只好任她把我往人群最密集的江边拽去。    
    哇!好厉害!    
    总算在摩肩接踵的方寸间找到落脚的位置。我吁出口气,缓过呼吸。锦萱却早已融入了江面激烈的赛况,一径在旁兴奋地拍着小手叫好。脸颊浮动着雀跃的神采。生动不已。    
    绮罗姐姐,快看,那条龙舟好快!    
    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一艘赛舟格外迅捷,快过其他龙舟一个半身有余。    
    那龙舟吃水极浅,船身分外轻盈。划手头上绑着均一的红色扣带,身着同一的深红短甲,袒露双臂。劲道十足。他们伴随着鼓点划桨的动作极为一致;摆桨时,身躯前倾后仰,高度与舟面几近平行;就连喝劲声也蔚为嘹亮,震彻江面。    
    棹影斡波间,我看到立于船中的矫捷身影,身着的鲜红短褂在阳光下极为抢眼。    
    昂扬激越的鼓点,全速前进的讯号。擂声劈浪,撼人激奋。没有悬念地,他们取得了最终的胜利,比第二名快出几近两个船身。    
    喝彩声顿起,人群随即往终点方向潮涌,赶去分一羹胜利的喜悦。我们几乎是被人流逼推着往右岸去的。跌撞间,锦萱和我原本紧握的手,被身后的人群前跃的势头猛地冲散。    
    我惊惶失措地喊她的名字。拨不开稠密的人群,视线也越不过前面人魁岸的肩膀。步履难稳,踉跄不已。    
    绮罗姐姐!    
    骤然拔高的呼喊,尖锐穿透人潮的嘈音,刺进我双耳。    
    皮肤倏地冰结到痹麻,我在刹那间心惊肉跳。    
    锦萱!    
    侧过肩,我不顾一切地奋力挤往呼叫的方向,却也只够在她身体仰往江面的前一秒钟伸出右手。    
    不!    
    我纵身跃入江中,根本没来得及去考虑自己其实不精于水性。    
    江流湍急,先前竞渡激起的余波未定。几近是逆流而去,我挥开了双臂划浪,挣扎着游往锦萱坠江的水涡。    
    扑腾间,她已露不出口鼻,唯剩下两手还高于江面。    
    终于将她拉出水面,在她的身子全部下沉之前。却也同时耗尽了我最后的一分气力。再拨不动疾浪,我已经精疲力竭。    
    这个世界没有一丝光芒,一台旧上海的留声机孤独地摆在角落里。许静正面对着小调,站在五米开外的直线上,只闻笑声不见人,我的眼前绽放开她折叠向上束在脑后的长发,灵动,像一朵怒放的百合花。她的右臂优柔地挥舞过球拍,划出一道完美的半圈,在空气中打了个透明弧线,羽毛球旋转着白色羽毛,流星般向我迎面袭来。额前的长发遮盖了小调的双眼,什么都看不见,我只能跟着感觉接球。在似乎已经找准落点的刹那,交叉的网格将我的脸形错落有致遮过,潮湿的阳光从乌云后钻出来了,照耀我左边的牙。悬停在半空中的飞行物随着夏花花瓣在草坪上稳稳落下之后,那一羽洁白还在瞳孔里闪亮。    
    “好热啊,我渴了,要喝橙汁汽水,你要不要啊?”许静跑过来,仰头对我说。    
    小调掏着斜线牛仔裤的口袋,半天只搜到两张二角和一张一角的纸币:    
    “给你,五毛钱,要冰镇的。”    
    “好的,你没事先帮我拿球拍吧,谢谢。”许静把球拍放到我手中,就笑着跑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就像只蝴蝶在飞舞,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又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朝她大声喊:    
    “回来,快回来!不要买那种五毛钱一瓶的汽水,里面有色素!”语气急促。    
    我右手丢掉球拍,拼命去抓许静却抓不住,连忙撒腿去追,脚在动却怎么也跑不动,才发现左手已经被人从后面擒住。    
    宽屏从两边向中央逐渐合拢,最终汇聚成一个黑点,“啪”的一声关闭了。    
    我睁开眼睛,一张大脸在我面前晃,吓得小调连忙从床上坐起来,发现忠杰紧紧抓着我的手:“早上有班主任的课,别迟到了。”    
    寝室里的电风扇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忠杰放了我的手,梦也离我远走,我又抓住他的手:    
    “前几天,许静有来找我吗?”    
    “没有啊。”    
    小调暗想奇怪,怎么跟陈强说的不一样,我不明白。穿裤子时又想起上次忠杰叫我回家并帮我请假,连忙说:“上次谢谢你。对了,你也是温州人吧?”    
    “哈哈,现在才知道啊!大家都是温州人,不用客气,就当是自己的兄弟吧。”    
    “你先走吧,不用等我了。”    
    “肚子饿得慌,要不要帮你带早点啊?”    
    “要。谢谢。”    
    忠杰阖上门,我不好意思地笑笑,目送他臃肿的背影离去。赶紧刷牙。    
    天上的红太阳每秒都在加注更大的热量,早晨的阳光打在我拿书的右手上。匆匆经过第二幢女生楼的路上,看到许静一手挽着一个女生从宿舍里走出来,笑得云淡风轻,令小调仿佛置身于海风徐徐的沙滩上。许静看见我,先是惊讶地微微张嘴,接着向我眨了下眼睛,于是小调的海底世界里风起云涌。我在教学楼上拼命地跑,又探头朝下看看,确信她走得没有这么快,才慢慢向教室走去,却在走廊上看见她在另一幢教学楼的楼梯上走。    
    “早上干吗跑那么快?头低低的,怎么还是比女生还害羞的样子啊!”    
    天黑了,这次不是梦中的晚上,小调闻得到一起走的许静头发上淡淡的香味。    
    “小心。”    
    在穿过十字路口走天桥之前,一辆黑色轿车呼啸而过,小调连忙拉住她的手,手心有汗,一直握得很紧。    
    在天桥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这边上来那边下去,那边下去这边上来,就像换一种方式坐摩天轮一样。我把这些天来家里发生的事情仔细地慢慢讲给她听,许静在旁时而点头,时而看前方,时而又转过头静静地用温柔的眼睛看看我。    
    “我的家里这么乱,现在又没家了,这样的小调你要不要?”我被她看得有点脸红。    
    “要!要定你了。”许静露出一排洁白的小牙齿,整齐如被漂白过的玉米。    
    我心中暗自欢喜,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一点被看上了,总之觉得十分幸运。所谓有失必有得,尽管说失去母亲和得到恋人之间不能划上等号,我仍旧很高兴。看着车流在桥下走走停停,刹那我就想到要陪许静一起白头偕老。    
    许静只看到小调在旁一个劲儿地傻笑,看了一会儿,说:“困了,我们回学校再说吧。”    
    30    
    渐渐沉落。身体陷入水里,反而轻盈。    
    换一种介质观望,一切就迥然不同。浮波折曲了的光线,稀释了阳光原本的炽烈,调和成扼窒了呼吸的温柔,却不觉得残酷。    
    沉溺。    
    睁开眼。慢慢落入眼底是白的墙、青的帐、红褐色窗棂。我的久居了十八年的房。    
    空张着两眼,还没找到生息。感觉恍然。    
    锦萱。    
    心脏骤然紧缩,我腾地从榻间跃起。一阵眩晕在第一时间突袭,让我险些栽倒在地。    
    房门被推开,发出吱呀的声响。    
    是徐妈。    
    绮罗,你醒了啊。    
    她脸上原本紧蹙的皱痕舒展开来,眼里闪起宽慰的神采。我闻到她手里端着的那碗白粥飘散出来的湿润香气。    
    徐妈。    
    我轻轻地叫,依旧感觉昏沉,视线里摇晃波动的纹。    
    她应着,把粥搁到竖柜顶上,掠起床侧的纱帐。然后坐到床边,把她的额头抵上我的。这是徐妈惯常探试体热的方式,比温度计精准。我喜欢这样的方式,最切肤的担忧与关怀,透过额间传递。含蓄又直接,无需开口便已尽数表露。最真实的疼惜。    
    徐妈,锦萱怎么样了?    
    她没事,早被送回家去了。已经给大夫看过了,吞了几口江水,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    
    我舒了口气,半悬的心总算降落回原处。人一下子松弛下来,气力全消。靠上床头,我发现自己的手在不住地颤抖。细微却频密。    
    展先生送你回来的时候真把我给吓坏了。你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展先生?    
    是啊,展朔先生。就是生意做得老大的那个展家的少爷,不过他倒是一点有钱人的架子都没有呢。他啊,不仅把你们救上岸,送回家,还派人叫了大夫来。他自己全身湿透了都没顾得上擦。我啊,就拿了老爷的衣裳硬是让他给换了,不然这么湿着,风一吹,准保得闹出病来。    
    嗯,应该的。    
    我点头,接过她端过来的白瓷碗。    
    窗外暮色已浓,霞光渐深。天地一线,嫣然一片。    
    曲折宽阔的马路,车夫蜷曲在黄包车轮边啃着馒头候生意;道路中央,有轨电车间歇经过,发出丁当的声响。    
    穿过纷乱,转进一处幽静。道路尽头,镂花的玄色大门岿然高耸。隔着棕榈和冬青,一幢两层楼高的宅邸在不远处伫立。孟沙坡面式屋面,二层的阳台弧度很小,圆柱挑楼,深邃沉稳的底色。汲取了欧式建筑部分善用的布局,摒弃了当下盛行的华奢流风。幽雅而收敛。    
    按响门铃,便有身着白色短褂的年轻女子碎步奔来。三股长发绞成利落的单辫,垂在颈边。    
    你好,请问找谁?    
    你好,我是宋绮罗。这是展先生的衣物,谢谢他在端阳那日救了我们。    
    少爷他们在客厅呢。宋小姐请进吧。    
    哦,不了。我就是来送还衣物的。麻烦转达一下我们的谢意。    
    递过那件鲜红色短褂,我微微欠身,旋踵欲去。    
    你来了。身体还好吧?进来坐吧。    
    我停住转身的势头,抬起脸。    
    阳光下,我看到一双阒黑的眸。静谧坚定,微漾淳澈的光。    
    自从陈强和他女朋友的关系一日千里,就神龙见首不见尾了。小调常常在傍晚来到图书馆六楼的天台上,思绪不断追逐着许静,想念和她在一起时的每一个小细节,而微风不断来阻挡,将我眼前的头发变着方向吹拂,让小调忽略掉每天陪伴我下山的昏黄的夕阳。    
    在上课的时候我认真地做着笔记,但沉睡总是轻易将我击败。教授的声音源于讲台又渐行渐远,镜头另一边是我来到另一个世界里,那里有总是微笑着的母亲以及总是和小调手牵手的许静。总是微笑着的母亲会看着总是和小调手牵着手的许静,温柔地说:“小调、许静,你们来了啊。”那时许静的脸会变得像个红苹果。而当我们伸手去接受母亲的爱抚的时候,小调才发现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寂静沉溺成一片天地,就这样在半梦半醒之间,连我自己都找不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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