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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_残雪-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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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弯下腰随他钻进他那低矮的房子。我听见他划火柴,点燃了一盏很小的油灯,他说是村长嘱咐要点灯的,为了照顾我。他将那盏灯举得高高的走近一张床,我就看到了床上躺在破棉絮里的老头子。那老头正在一边呻吟一边挣扎,像一只受了伤的螳螂一样,他的孙儿耐烦地将灯盏举得高高的。有好几回,眼看他要坐起来了,但又〃嘭〃地一声倒在床上,于是又重新挣扎。我对鸡婆说,让我来举着灯,他去帮爷爷烧水准备洗澡。鸡婆对我的提议嗤之以鼻。

    〃烧什么水呀,你这个傻瓜,我们都是用冷水洗澡的。〃

    他爷爷又一次倒下去,绝望地大哭起来。鸡婆一声不响地举着灯。我凑上前去想扶一扶老头,鸡婆猛地一下拖住我,说我要〃害死他爷爷〃。我只得退回来,乖乖地在床边等。

    〃什么人进来了?〃老头喘着气问。

    〃一个年轻人,来帮你洗澡的。〃他的孙子回答说。

    〃叫他出去,我自己可以洗。〃

    鸡婆示意我到门口去,我和他一块退到门边,他轻轻地对我说:

    〃爷爷自尊心很强,我们要耐心一点。〃

    老头经过一番挣扎,居然将腿移下了床,他两手扶着床头柱,颤巍巍地立起来了。鸡婆兴奋地为他爷爷喝彩,但什么都不做,就让老头可怜巴巴地立在那里。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问鸡婆木盆放在哪里,鸡婆不耐烦地回答说就在门外,然后继续为他爷爷喝彩,口里大声数道:〃一、二、三、四……〃

    门外有口井,我摸黑从井里打上两桶水,乖谀九枥铮泻艏ζ虐镂乙黄鹛У轿堇锶ァ?鸡婆不情愿地出来了,埋怨我怎么这么没用,一盆水都端不起。我们将木盆放在屋当中,鸡婆就去脱他爷爷的衣服。老头用木偶一样的手臂想挣脱孙子,口里发出狼一样的嚎叫。但他毕竟老朽了,一点力气都没有,很快孙子就将他剥光了。在微弱灯光的照耀下,他的躯体看起来很奇怪,完全不像一个人的身躯,全身上下没有一点肌肉,皱巴巴的,发黑的老皮贴在骨架上。如果不是听他讲过话,我老早就吓坏了。鸡婆一把将他拽进木盆坐下,命令我开始给他洗。

    水是很冷的,老头哀哀地哭着,我用毛巾替他洗脖子,他怨恨地咒骂我,说我手太重,倒不如他自己洗。我发觉他一点都不怕冷,也可能他早就麻木了。他身上脏得不行,要想一盆水完全洗干净是不可能的,我向举着油灯站在那里的鸡婆提出换一盆水,鸡婆说不行,因为〃爷爷的自尊心很强〃。我只好扶老头站起,草草替他擦干身体,我要替他穿衣服,他用手臂挡开我,说我没帮他洗干净,只是在蒙骗他,说着他又坐进木盆。我只好用那脏水又帮他洗了一遍,这下他似乎有点满意了,不再骂人,也不哭,闭着眼坐在水中。因为在冷水中坐得太久,他打起喷嚏来了。我劝他站起身让我帮他擦干身子,他不肯,说毛巾太脏,会把他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的身体弄脏的。这时鸡婆在一旁说,他爷爷已进入幻觉了。我等了好一会,老头还是顽固地坐在水里,我只得用强力将他架起来,他大声哀哭着,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我朝床上那一堆破絮扑过去,一身湿淋淋地倒在棉絮里头了。我松了口气,同鸡婆一道将木盆里的脏水倒掉了。回到房里,我提议再帮他爷爷穿衣,可是鸡婆冷冷地说:

    〃不用你来多事了。〃

    鸡婆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理我,径直走过去一口吹灭了油灯。

    现在我又什么都看不见了,老头仍在床上那一堆破絮里哭,边哭还边诉说自己命苦,这么老了还要忍受这样的折磨。他反复说的一句话是:〃为什么我不能去死?〃我弯腰倚门框立着,眼皮打着架,心想大约天快亮了吧。我这样一想立刻就闻到了柴烟的味儿,是鸡婆在灶屋里烧火。我不由得对这个小男孩充满了敬意。他大约才十岁左右吧,却要一人独自挑起照顾生病的爷爷的重担,他是怎样忍耐下来的呢?再说他的一举一动多么沉着啊。我循着烟味摸到了灶屋里,看见鸡婆正用一个很粗的吹火筒征服那些湿柴,他坐在地上,聚精会神,烧起火来十分老道。火势烧得很旺时,他就站了起来,往一只大铁锅里加水,那锅里煮着东西。

    〃你这只黑熊,什么都干不了,村长把你交给我管,我就知道我的工作不会轻。〃

    他操纵着手里的铁铲,说话时十分傲慢。我心里很妒忌他,这么小的一个小孩,却处在一个优越的地位上,可以居高临下地指挥我。

    他招呼我同他并排坐在地上,开始详细地询问我进村时的情形。当他听见我说起〃麻婆〃时,他就打断我,说她的名字是小蔷薇。接着他又说他根本不想听我讲有关她的事,当初我就不应该去找她。还说他要是早知道我去找了她,他才不会答应袁伯来管我的事呢。他的脸在火光中看上去很严肃,甚至有点恼怒的样子。我有点后悔不该提〃麻婆〃的事。

    〃她们家连饭都不煮,到了吃饭的时候就去别人家骗饭吃。还仗着自己力大抢我的饭。〃

    我忙不迭地向他道歉。他又要我保证再不理她们一家人,在路上碰见了也要掉过头去装作不认识。我们说着话锅里的东西就煮好了,鸡婆跑过去把门闩好,对我说要赶快吃,不然有人破门而入来抢我们的饭食。我们就站在锅边一人捧一只大碗喝这种混合粥,里面似乎是有米糠,有豆角,还有芋头之类的,烫得我们舌头一缩一缩的。我好久没吃过这种正式的饭了。我问鸡婆他爷爷是不是也和我们一道吃,鸡婆嘟哝着说爷爷的自尊心很强,不想要别人看见他的吃相,说着他就盛了一碗送到他爷爷房里去了。灶里的火已经熄了,灶屋里又成了一片漆黑。现在应该还是半夜,我们怎么就吃起早饭来了呢?鸡婆在那边房里哄他爷爷吃饭,口里不断说着一些温柔的话。鸡婆对他爷爷的态度也难以理解,看来我连一个山里小孩都理解不了,更不用说其他山里人了。

    鸡婆喂完他爷爷回到灶屋里,然后就去洗碗。我想帮他的忙,但我插不上手,因为我什么都看不见。听见他像大人那样叹了口气,说:

    〃我的爷爷啊,他正在蜕皮呢!〃

    〃怎么回事?〃

    〃他睡在床上,总在想自己蜕皮的事。每天早上他都对我讲,他是另外一个人了。到了晚上他又呜呜地哭,说他要蜕掉一层皮。你听,小蔷薇和她妈妈在擂我家的门,这两个坏蛋,不种庄稼,专门吃别人的白食。我的爸爸妈妈住在上面,他们一生出我来就把我给了爷爷,幸亏他们这么做,不然我还能得到这么好的锻炼吗?现在你又来了,我的事更多了。我这种人,天生劳苦命。〃

    他的充大人的口气使我扑哧一笑。我问他已是早上了为什么天还不亮。他回答我说是山把光线挡住了,要到下午天才会亮。他麻利地放好碗,又把灶屋里打扫了一遍。打扫完毕后他就坐到我身边,把头靠在我腿上,口里嘀咕着他累坏了,一会儿就睡着了。这时一个黑影出现在灶屋门口,发出凄惨的叫声:

    〃鸡婆啊!〃

    原来是他爷爷,老头居然下了床。鸡婆睡得很死,老头又喊起来,那声音像锯子一样在神经上锯,给人的感觉是他要死了。接着我听见他〃嘭〃地一声倒下了。我用力推鸡婆,他还是不醒,我只好将他放在地上,自己起身去帮那老头。

    倒在灶屋门口的老头并没有死,他裸着身子,胸口剧烈地起伏。我抬起他的上半身,想把他弄到床上去,他无力地反抗着,让我感到一阵恶心。最后我终于将他抱到了床上,我用那床破絮将他盖住时,突然听见他在我耳边说:〃我是湖区榨油厂的工人。〃接着他就安静了。我想,也许他已经蜕完皮了吧。安顿好老头后,我已经精疲力竭,我决定倒在这张床上睡一觉。我尽量靠床边躺着,但老头还是觉察到了,他很不高兴,不住地用他的脚踢我的背。我挨着他的踢,时睡时醒的,我刚刚在梦里走到一个井眼边上,鸡婆的怒吼就把我吵醒了。

    〃这是我爷爷的床,你怎么可以躺在上面!啊,我爷爷又会要哭了,他一哭,我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你这个湖区来的乞丐,我真不该收留你!〃

    我辩解说我不是乞丐,我在湖区有妈妈,有家,我们的生活丰衣足食,要不是涨大水,我才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呢。我一边说一边感到自己底气不足。刚刚过了一天,我就觉得以往的生活已经不真实了。我想像着一片汪洋似的洪水,对水下的一切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所有的一切还可以恢复到原样吗?即使恢复到原样了,我还能就那样过下去吗?不知怎么,我越来越认定妈妈和妹妹会死在那个岩洞里。

    鸡婆还在愤愤地训斥我,但是房门被从外面撞开了。进来的不是〃麻婆〃,却是村长袁伯和一个年轻人。

    〃洗过澡了么?洗干净了吗?〃袁伯大喊大叫的。

    袁伯一叫,鸡婆的爷爷就在破絮里头委屈地哼哼。

    〃老头子有心事呀。〃袁伯朝他俯下身去,〃你说什么?他的手很重……对你不尊敬!哈哈,他们这些湖区人,还不都是这样!不要介意。他还和你争床铺……让他睡一个角好了,这床宽得很嘛!鸡婆!鸡婆!〃

    鸡婆应声走上前来。

    〃好好指导指导黑熊,这个可怜的人已经回不去了。〃

    〃我要把他培养得像我一样勤奋。〃鸡婆一本正经地说。

    袁伯忍不住笑了起来,夸奖了鸡婆几句。我悄悄地问袁伯身边的年轻人,为什么袁伯说我〃已经回不去了〃。年轻人讽刺地说:

    〃那是因为你们那些了不起的老乡昨天已经迁往西边去了。他们飞速作出决定,抛弃了他们的家园。〃

    袁伯听见了年轻人的话,就转过身来劝我〃不要灰心丧气〃,还说〃男子汉一张大嘴吃四方,哪里不能活?〃接着他又表扬我〃接受新生事物头脑灵敏〃。

    我一时对他们带来的消息反应不过来,傻傻地站在那里。也许是仗着人多,鸡婆的爷爷就向袁伯告我的状,说我刚才抱他起来就像抱一捆柴,抱了往床上一丢,差点把他的肋骨都跌坏了。他结结巴巴地诉说着这件事,居然还要袁伯扶他起来,把刚才的情况示范一遍给大家看,袁伯弯下身子,俯在他身上轻言细语地劝他要有耐心,因为〃万事开头难〃。他们俩说话时,虽然鸡婆和这个年轻人都沉默不语,但我感到这两个人都在用谴责的目光瞪我。他们这种态度使我真的觉得自己有罪了。我就像是一个很蠢的人,什么都做不好,也学不会,对他们大家都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至于我在湖区度过的十六年生活,那全是白活了。我在觉得有罪的同时,又有点气愤起来,我很想一气之下冲出门,但是我到哪里去呢?很显然,这个村子里不会有任何人对我有另外的看法,我已经领教过他们这种一致性了。我不太相信妈妈他们会撇下我去西边,我是她的大儿子,家里的主要劳动力,虽说撇下我远走她们也不见得会饿死,可那不是她一贯行事的作风。我想她一定在那岩洞里等,哪怕所有的人全走光了,她也还在那里。假如她这样做的话就危险了,留在那岩洞里她们都会饿死。我想到这里就冲动起来,我悄悄往门口溜去。鸡婆立刻警醒起来,大声地说:

    〃你们看,他要跑呢!〃

    他这一喊,那年轻人立刻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挡住了我。他说:

    〃你竟然还不相信我的话,你有多么糊涂。你看,这是你的茶水壶,你妈临走之前托我带给你的,她嘱咐你死也要死在外头。〃

    我摸着那把小泥壶,一点都不理解母亲的心思。莫非人到了这座魔鬼山里头,就全都会变态?如果她起初就有要摆脱我的想法,那一次又为什么要打我呢?母亲既不强壮也不高大,用棍子抽起人来倒十分有力……

    床上的老头又说话了,他似乎是在批评我举动轻浮,还哭诉道:〃他总是让我失望,没有一次能够让我满意。〃他一哭,三个人就都趴到床上去安慰他,替他按摩。这种场面又让我无地自容。母亲的态度使我明白我那十六年真的是白活了,不服气也是这么回事。在这如同煎熬似的瞬间,我突然想起了鸡婆爷爷蜕皮的事,不由得说出了口:

    〃我也要蜕皮!我也要蜕皮……〃

    他们先是一愣,接着一齐笑起来。但袁伯立即收住笑,说:〃不要向这种可贵的热情泼冷水。〃他回过身来搂住我,亲昵地对我说:〃小伙子可要沉得住气啊。小蔷薇等会儿会来把你接走,她可是个美丽的小姑娘,她还心怀高远的志向,你跟着她就会一天天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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