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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_残雪-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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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说当然不够;而假如去运河沙的话,心里头的那种渴望就会消失。所以阴沉暴烈的敏菊,实际上日日沉浸在热烈的向往之中,他才不会放弃这种生活呢。那么媳妇呢?她做出委屈痛苦的样子,说不定心里藏着精明的算计?

    有那么一天,田老汉决心要摆脱这一大堆莫名其妙的纠缠,去过一种清静的生活了。天还没亮他就在井边用井水冲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然后带上干粮去他二弟家。

    二弟家在邻村,有三十多里远。田老汉一直走到天黑才到了他家。远远地田老汉就看见他家已掌灯吃饭了,大黑狗亲切地迎了上来。进了屋,田老汉才想起二弟家可能并不欢迎自己,各家有各家的烦恼嘛。他的打算是在二弟家住几天,把家里那些事都撇干净,换一副脑子再回家。以他这一生的经验,很多事都是越想越糊涂,越无希望,要是放下不想,反倒会出现另外的路。

    二弟不声不响地替田老汉盛了一碗饭,将桌子中央那盘豆角推到他面前。其他的人都不说话,埋头吃饭,看来田老汉没猜错。弟媳第一个放下碗到厨房去了,田老汉听见她在厨房将铁锅弄得〃哐当哐当〃刺耳地响。两个侄女儿交头接耳地说:〃妈又发疯了。〃

    吃完饭,将烟斗递给田老汉,二弟才开口:〃我们这边这阵关于你们一家的谣传很多,是怎么回事呢?听说爹爹在夹墙里藏了东西,大侄儿要拆掉房子?〃

    〃你还相信这种事啊,村里人惟恐天下不乱造谣罢了。〃

    〃我也是这个看法。天下爱捣乱的家伙多着呢。嘿,你们两个站在这里干吗?还不收了碗到厨房去!〃

    两个侄女磨磨蹭蹭,口里小声骂粗话,临走还将一张椅子踢倒。田老汉想,到了二弟家,还是纠缠这些老问题啊。

    侄女一离开,二弟又凑近来问他:

    〃真的拆了房?拆出什么来没有?〃

    〃不过是他要挖宅基,被我骂走了。这种老屋,和牛栏差不多,里面能藏什么东西?真是想得出!你说是不是?〃

    〃那件事你还没死心?我那时听说你们要了那座荒山,我就知道你没死心,你和老父亲性情差不多。〃

    〃胡说!我和他根本不一样,我已经打算放弃了,这才到你家来呆几天的。〃

    〃你这是何苦呢,〃二弟盯着他的瞳仁拉长了声音,〃世上谁不想发财?我们是没那个命罢了。爹爹他只器重你。〃

    睡在二弟家的那一夜,田老汉感觉就像睡在一个大的墓穴里,有人在地底深处通宵不停地挖,田老汉就是睡着了也听到挖掘声和喘息声。他只好用被单蒙住头,但还是听得见。好久好久,他终于确定那声音是从他身体内部发出来的。为了进一步证实,他就披上衣端着油灯去察看。他走到外面,挖掘的声音响得更大了,很像从厨房后头的堆房里发出的。于是他慢慢地绕到堆房,他刚一靠近,房门就〃吱呀〃一声开了。是大侄女,鬼一样披着头发,手里拄着一把镐。那房内,已被她挖出了一个坑。半夜三更的,她挖什么呢?这里也有珠宝么?他想问侄女,又怕被她抢白,就愣愣地立在月光下。倒是女孩先开口,她怨恨地说:

    〃我们大家差不多死了心了,你偏偏跑了来。你跑了来又什么都不干,躺在那里睡大觉。我看你这个人啊,长辈不像个长辈。你来干什么的呢?〃

    田老汉被她质问得很惭愧。回想起家里那一摊事,又很诧异,怎么会到处都是这一式一样的情况,一式一样的纠缠呢?会不会老爹对家里的每个人都做了形式不同的安排?下雨天的时候,父亲在屋檐下放了个破碗,要他数那碗里的水滴,真是亏他想得出啊。这时侄女目光炯炯地瞪着他,他无端地害怕起来,手中的油灯都差点掉到了地上。他掉头便走。

    〃嘿!你!停下!!〃侄女嘶着嗓子大叫。

    田老汉穿过鸡舍时,引起鸡笼里的鸡一阵骚动,这时他看到二弟卧房里的灯亮了,两老趴在窗口朝外看。弟媳激烈地说:〃干出这样事来,真是遭人恨!〃接着就听到啪啪的脚步声,似乎从地下钻出了不少人。田老汉摸到自己睡觉的房门口,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捡起,原来是他随身带的装干粮的布袋,还有草帽和水壶。房门被锁起了,这件事一定是弟媳干的。他只好退回堂屋坐在椅子上等天亮。黑暗中往事又出现了。

    二弟因为模样生得周正,很小时就被父亲送给富裕人家做儿子。起先二弟在那家人家过着娇养的日子,突然那家人家遭了噩运,两夫妇自缢身亡,家业也被没收了。二弟成了孤儿。这个时候,按理父亲应该将二弟接回来,可是田老汉听村人说父亲任凭二弟成了乞丐,流浪到了城市街头。然后就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他的消息。直到几年前乡下分田时他才带着一家人回来,不知怎么却在邻村落下了户,还盖了房子。那之后不久田老汉就开始同二弟家来往了,一年里头相互走动三四次。他和二弟都闭口不谈从前的事,也不谈父亲,见了面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双方都不知对方到底在想些什么。二弟家的房子比田老汉从父亲手上继承的那几间老屋要气派多了,大概是他在城里弄的钱盖的。田老汉第一次造访他家就感到他的屋子里有种说不清的氛围,他的老婆和两个女儿都是那种很厉害的人,对田老汉很警惕,似乎有什么事要防备他。防备什么呢?以为他要打他们家财产的主意么?这又从何说起呢?

    想着这些事,田老汉后悔不该来这里了。然而就在他打算起身不辞而别时,二弟从房里出来了。借着朦胧的晨光,田老汉看出他也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沙哑着喉咙对田老汉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这个地方盖房子吗?因为这个村里也有一些传说啊。我想要是你挖不到那些珠宝,恐怕它就藏在我这边了。你那边是老屋,我们的老爷爷狡诈无比,他才不会将宝贝埋在那里呢!这些年我等着看你的戏,你要是罢休了的话,我可不会罢休。最近我才看出一点眉目来了。〃

    〃我要走了。〃

    〃刚来就走么?你起先不是这么安排的吧?〃

    〃不是。不过没什么关系,反正得走。〃

    〃那就走吧,我不送你了,怕引起村里人议论。〃

    在外面,雾蒙蒙的田野里,很多人在雾中穿梭。那种情景令田老汉想起儿时的事。那时二弟还在家里,父亲带他俩去很远的镇上赶集。也是这种雾蒙蒙的早晨。走到半途,父亲嘱咐兄弟俩站在原地等他,因为他要上厕所。他俩眼巴巴地站着,父亲却没再出现。赶集的人一拨接一拨地走了,二弟哭起来。幸亏他还记得回家的路,不然会不会那一次他也成了流浪儿呢?后来父亲对这事没做任何解释。田老汉边走边想着这些遥远的事,田里那些人的说话声给他一种亲切的感觉,但他也知道那些眼光都怀着敌意。这个地方离大河很近,人们的见识都比较广,这些见识广的人却什么都不放过,至少田老汉是这样感到的。也许埋伏在山上的草丛里,看田老汉挖山的那些人里头就有他们。田老汉想,要是儿子敏菊也来了就好了,他眼力好,一定会从这些人当中认出一两个人来的。现在,他只好匆匆加快脚步,他知道过了那条港就不会有人了。

    他回到家中时,二秀已收完豆角了。

    〃敏菊昨天也不见了,我还以为他同你一块去二弟家了呢。〃她说。

    二秀进屋点亮油灯时,田老汉百感交集。他听见房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尤其是堂屋的黑暗中,像是一些野猫在那里追咬。他问二秀听到没有。二秀正端着饭从厨房出来,回答说:

    〃早就是这样了,耳根不得清静,我已经很习惯了。〃

    田老汉将油灯移到堂屋,摆在柜顶上,他的目光顺着亮光扫来扫去的,他听见卧室里又在弄得大响。他正要去搞清楚,二秀催他吃饭了。

    〃熄了灯之后呀,比这可怕的事多着呢。〃二秀说,〃你想想看,还能是谁?〃

    两人闷着头吃饭,却又听到敏菊在打老婆,儿媳杀猪般嚎叫着,冲到外面去了。二秀欣慰地〃哦〃了一声,她听见敏菊已回家就放心了。田老汉要告诉她二弟家的怪事,她不耐烦听,说一点都不怪。〃那种人家当然是乱七八糟的,只有你才有闲心去搞调查工作吧。〃

    田老汉又端着碗走到了院子里,他发现敏菊也端着碗从他自己家过来了。儿媳妇和两个孙子站在门前,都端着碗在吃。

    〃明天还去山上吗?〃田老汉问。

    〃说不准啊。〃敏菊回答。

    过了一会,忽然又听到那个苍老的声音在后院那里喊:〃敏菊啊——〃

    田老汉失手将筷子掉到了地上。他弯腰捡起筷子,朝敏菊看,敏菊的脸已被夜色罩住了——刚一眨眼天就全黑了。他问敏菊听见那个声音没有,敏菊就若无其事地回答说,他懒得听,要是天天注意这种事,还不累死啊。田老汉想用自己的感觉说服他,他就急躁起来,连连往地上吐唾沫,然后一扭头走开了。

    田老汉转身看屋里,看见屋里灯灭了,还有敏菊家里,居然也灭了灯,像大家约好了似的。



 短篇小说 蛇岛

    三叔可说是我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了。每当我想到我那遥远的、阴沉的故乡小村庄,就禁不住背脊骨发冷。那是一个被称为〃蛇岛〃的小村子,坐落在一片丘陵地带。我小的时候总想搞清〃蛇岛〃这个名称的来历,因为我们那里的蛇并不比其他地方多。有一位比我年长的少年对我说,这里原先是有蛇的,有时一棵树上挂着好几条呢。三叔家住在村尾,同大家隔开一百来步远,就好像赌气似的,房子建在稻田边上。那时三叔总是挑着一担红皮白心的小萝卜到很远的镇上去卖,一般早上出去,回来时都快半夜了。我们那个地方贫穷的程度令人吃惊,据说是土质不好,庄稼总是歉收,一般从冬天起全村人就开始喝红薯稀饭,一直喝到新稻打下来。我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回故乡了,就是父亲的去世也没能将我唤回去。我母亲早死,我是家里的独子。父亲是三叔埋葬的,当时他给我来了一封字迹歪歪扭扭的信,大意是后事全处理好了,要我不用回去了。信中有句话铭刻在我的心底:〃像这种故乡,越早忘记越好。〃三叔虽是个农民,却有较高的文化,被人称为〃秀才〃。多年里头我都感到纳闷:怎么我出来三十多年了,故乡的人(包括我那老父)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呢?路途遥远是一个理由,但并不是远到来不了的地步,坐火车也不过就是一天多一点吧。看来他们也同我一样,同属〃蛇岛〃的血统。父亲生前给我的信总是强调村里人的生活已经很好了,没有谁挨饿,年轻人更是满世界乱跑。他从不提出要我回去看看,反而告诉我家里住房被山洪冲垮了一间,现在只有一间房了,要是我回去的话就没地方住,只能借住在三叔家。他就好像在主动为我的不回家找理由似的,但那种口气又不完全像,也许他和三叔都在坚守一样什么东西?是什么呢?父亲死了后,就没人给我写信谈故乡的情况了,我同那边的联系全部失去了。我知道三叔还活着,他比我父亲小二十岁,身体也没有任何病。

    命运总是爱同人开玩笑。就在我差不多已快将故乡抛之脑后时,有一天(我还记得那天是我生日),上司将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你最近工作不太起劲。〃他说,一边用手指点了点那把硬椅子,示意我坐在他面前。

    〃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的,望您多多指出。〃

    〃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是这样,我听人说你已经有三十年没回过老家了?人家一告诉我啊,我就觉得很惭愧,我对部下太不关心了,难怪你工作起来情绪不高。我现在下了个大决心(这个决心不是那么容易下的,因为现在公司里正忙呢),给你半个月假,让你回去看看你父亲。〃

    〃我父亲早就过世了。〃

    〃真的吗?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我说你呀,你这个人真是太忠厚老实了,我可以想得出当初你承受了多大的痛苦。既然是这样,你就更应该回去一趟了,去为你那可怜的父亲扫扫墓吧,安慰安慰他老人家。你明天就走。〃

    我心里虽老大不愿意,上级的指示也缓谜瞻臁N艺飧霾凰僦途驼庋氐搅思蚁纭?/p》

    但家乡已经面目全非了。奇怪的是无论我怎样仔细搜索我的记忆,无论我怎样盯住那些景物打量,就是唤不回原先的那个故乡了。一下汽车我就想去辨认那条通往我们村子的山路,那条我从童年到青少年走过了无数次的弯弯扭扭的鹅卵石路。但是路在哪里呢?连山都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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