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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_残雪-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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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一样,尤其他爷爷,行踪诡秘,老是惹得人议论纷纷的。文选没有上过中学,不曾目睹远蒲老师在学校里那场风波,他仅仅感到这老爷子不好接近。有一天他打猪草回来,看见远蒲老师睡在路边的水沟里,很多彩蝶停在他身上,他以为老头死了,就叫起来。后来他爹爹来了,制止了他的呼叫,告诉他说这老爷子是因为偷了学校的教学仪器,被赶出来,想不通,才倒在这种地方睡觉的,因为〃溪水可以使人头脑清醒〃。第二天他又看见了老头,果然一点事都没有。文选想着这些事就到家了,一到家就看见小正的爹爹在帮他家弄院里的那些橘子树,自己的爹爹也在帮忙。

    〃远文叔叔好啊!〃他招呼道。

    远文没有理他,却对他爹爹说:〃小孩子还是要管严点好,不然就乱套了。〃

    文选的爹看着文选,不住地点头,很信服的样子。

    文选心头升起怒火,闷头进了屋。他想,小正的爹爹实在讨厌,自己的儿子说谎也不去管,倒是管到他头上来了,这人脑子一定是有问题。

    他从窗口伸头向外看,看见娘也回来了,也站在橘树下听小正的爹爹说话,还频频点头。这个小正的爹,平时很少开口,今天是中了什么魔呢?文选看到自己的爹娘都这么信服这人,而这人又对自己很鄙视,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味道。

    娘悄悄地进了屋,娘凑到他脸前说:

    〃文选啊,千万不要到小正家里去。〃

    当树的叶子全落光了,草也枯黄了的时候,远蒲老师就把全部心思都放到了那架飞机模型上头。尾翼已经做好了,既不细长,也不粗短,而是适中。小正以为爷爷这下要完工了,但是他又将机头部分拆下来重做。这一次,他是亲自动手。小正看见爷爷的注意力前所未有地集中,有的时候,他还半夜起来工作。像机身一样,机头的里面也是空的,但是小正总感到爷爷会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放些什么东西进去,就一直警惕地注意着安装的过程。一个星期后,飞机终于初步装好了。小正问爷爷飞机什么时候上天。

    〃要有耐心,要每天来打磨它。〃远蒲老师说。

    小正想说自己也很寂寞,张了张口,没说出声来。远蒲老师瞥了他一眼,沉下了脸,将手中的锯子用力往地下一扔。

    远蒲老师感到自己心里的激情正在落潮,当冬日的阳光晒到他左脚上面时,左脚会短暂地消失,然后又慢慢地再显现出来。这一现象开始时令他感到有点怪异,后来他就习惯了。在屋里时,他总是伸出头去看院门,他在等袁一。

    小正知道爷爷在等谁。但是爷爷常常一连几个钟头盯着他自己的脚,这事让小正犯疑。他想,莫非爷爷快死了吗?爷爷的确越来越瘦了,走起路来脚步还有点虚浮。校长在厨房里对爹爹说,爷爷已经〃来日不多〃了,那是什么意思呢?因为担心爷爷,小正总是紧紧地跟着他,就连他上厕所也跟着。爷爷不反对小正跟着自己,只是喜欢嘲笑他〃目光短浅〃。他还说小正的这种性格是从他爹爹那里遗传的,〃不管怎么用力看,也只看到表面的浮华,这都是天生的能力啊。〃爷爷说这话时语气怪怪的。

    于是小正就不知不觉地用起力来了。他看过自己指头上的螺纹,看过母鸡的羽毛,也看过天上的云。他因为用力看而弄得眼珠胀痛,但他还是坚持努力。他记起了袁一和校长背后的尾巴,也记起了爷爷的狐狸脸(他好久没看见爷爷的狐狸脸了)。难道这些都是他的幻觉么?爷爷看见的到底是什么呢?小正又感到,爷爷看得见的东西爹爹也看得见,甚至袁一也看得见,更不用说校长了。只有他一个人被蒙住了眼,他看不见那些重要的东西,一定是这样的。比如说爹爹究竟如何从飞机里头取出长颈瓶的,他就没弄清过。

    〃爷爷,你怎么不告诉我呢?〃他抱怨道。

    〃这种事,告诉你也没用,你还是你。〃

    爷爷现在不做模型了,因为已经完工了。他只是坐在模型边上,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大家伙。机身里头的长颈瓶再也没被拿出来过。小正一睡着就看见甲壳虫全死了,干缩成了小小的一撮棕色物,聚在瓶底。有时醒来一两分钟,就听见黑暗中有小东西在飞旋,于是赶紧用被子蒙紧了头。小正时不时地产生这种念头:也许飞机永远不会飞起来了。爷爷越来越衰弱,出门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他的样子很像在等死。昨天他从厨房里的柴堆中抽出一根柴,就是那种有臭味的柴,他将它折断,放到鼻子跟前嗅了又嗅。小正看见他双目闭上,一副很过瘾的样子。

    袁一的死讯是下午传来的,那时的天气特别的寒冷。袁一的表舅进了门,简单地对远蒲老师说,他已经〃去了〃。远蒲老师招呼表舅坐下吸烟,然后就沉默了。一直到表舅离开,远蒲老师也没有从回忆里摆脱出来。他在想他最初的那个飞机模型的方案,那时是如何样设计的呢?他想了又想,可是他的记忆通通从脑子里游离出去了,只留下一片空白。虽然远蒲老师本人什么都没回忆起来,小正却看见了爷爷脑子里的念头。当时他站在大柜的左侧,爷爷坐在桌旁,离开他大约三四米的样子。小正用力一看,就看见了爷爷头部上方的小小飞机。是他想不到的类型,尾部狭长,机翼宽而短。飞机绕着爷爷的头部转圈子,小正可以将它看得很清楚,但不知为什么,小正心里知道他看见的只是一个幻影。小正一开口,那飞机就消失了。

    〃爷爷,飞机会不会有另外的一种做法呢?〃

    〃你都看到了吧?那个东西,是袁一的设计。〃爷爷回过头来看着他,满脸的悲痛表情。

    〃我什么也没看到。〃

    〃你已经看到了嘛,不要掩饰了,你的眼力增加了啊。〃

    爷爷蹒跚着进自己的卧房睡觉去了。小正呆在放模型的房里。他掸掉落在模型上头的灰尘,抚摸着机翼,心里头感慨万千。如果是像刚才看见的飞机那么小,飞到空中也算不了什么奇事,可是这样一个大家伙,要如何样才能起飞呢?他觉得爷爷并不是为了袁一的死悲痛,而是为了这架飞机模型。小正又想到自己的眼力,莫非他真的能看见那些不存在的东西,而且想看就可以看了?先前他倒是看见过爷爷的狐狸脸,还看见过袁一和校长的尾巴,可是那都不是他有意要看的,他也没有用力去看,只不过是无意中的发现罢了。但是刚才,他的确是出于好奇,想看见爷爷脑子里的念头,他的眼睛一用力,飞机就出现了。回味刚才的事,想着自己新获得的能力,小正又兴奋起来了。他注意到,模型并不在他的抚摸之下有什么变化,仍然是普通的木头,也不嗡嗡作响。这或许是时候未到,也或许是他的功力还远未达到他爹爹那个份上。

    新的欢乐压倒了心里的忧愁,小正又变得跃跃欲试了。现在,只要不睡觉他就用力睁着眼到处看。不过他暂时还并没看到什么新的异象。

    文选被他直愣愣的目光吓坏了,摇着他的肩膀问他耍什么花招。

    〃你要做一名法师么?我才不怕那些法师呢。〃他冷笑着说道。

    有一只鸡在院子里觅食,小正的目光追随它有很长时间,可是鸡的周围什么东西也没有,也许,鸡就是什么都不想的动物。

    后来他又观察了很多小动物,他也观察了爹爹,观察了爷爷的两个学生,观察了校长……他一无所获。

    他从模型的窗口望进去,连那只长颈瓶都看不到了。不知道是被拿走了还是他眼力衰退,看不清楚。他下个月才满十三岁,眼力怎么会衰退?

    他的欢乐就像昙花一现,他又陷入了焦急的泥沼。爷爷似乎已将模型忘记了,他不再看一眼自己的成果,有时候,白天里他也在家中昏睡。

    远文看到了父亲的变化。早上出门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撞在他脸上了,他伸手摸了一把,手里是一片枯干的叶子,发出难闻的恶臭。叶子的臭味将他的思绪带到了夏天。那些日子里,父亲是多么活跃啊,简直神出鬼没!现在是冬闲,并无什么农活可干,远文就骑上自行车出去游荡。

    也许他走了很远,也许他就在门口转悠,远文感觉不到这些。这片他自小生长于其上的土地在他的轮子下面翻腾着,地底传出尖叫。冬天是荒凉的,但是远文心里涌动着激情。父亲的激情正源源不断地流向他的身体,他的身体有些战栗,一种麻酥的感觉,他明白这是父亲在同他说话。有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叫他:〃远文——远文——〃,那人一定离开有几十里路,他无法骑到他所在的地方,所以他叫也是白叫。也可能那是一个垂死的人,近来乡下死的人很多,因为冬天太冷了吧。远文的眼前有些模糊,开始是一小片白花花的东西挡在前面,后来渐渐扩张,他看不见前面的路了。他只好下车,将车扔在路边。有一个汉子出现在他面前,那人只有一个身子,齐颈脖以上被白花花的雾遮蔽着,胸脯一起一伏的,显得很焦急的样子。

    〃我该怎么办呢?〃远文听到他在上头说话。〃种子全埋在地里了,可是冬天这么长,看来希望不大了。你是干这个的,说不定可以给我一个主意,这样的话,我就不怕冬天了,你说是吗?〃

    远文听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他想去捡他的车子,可是那人老拦着他的路,唠唠叨叨着一些事,还提到他的儿子小正,说:〃像那样一个儿子,如何熬得过这么长的冬天呢?〃远文一低头,发现这个人的脚非常大,而且他没穿鞋,趾头张开,稳稳地踩在地上,脚趾甲里头尽是黑垢。又有人从对面骑自行车过来了,铃声从远方一路响起来,汉子慌了,连忙往旁边一让,〃哗啦〃一声倒在田里头。远文弯下身察看,看见田里躺着他的自行车,并没有什么人,而且对面那个人也没有将车子骑过来,铃声又渐渐远去了。

    远文全然失去了游荡的兴致,他跨上车,心情郁闷地回家了。

    小正一眼看见爹爹的时候,腿一软就坐到了地上。爹爹像往常一样推着车进院子,但是他赤着上身,背上长了一个巨大的透明的气囊,气囊里头满是蝴蝶在扑腾。小正从未见过色彩如此耀眼的彩蝶,它们中有的已经死了。那气囊同他背上的皮肤连了起来,皮肤由连接处渐渐变薄,最后变成薄膜。小正挣扎着凑近去看,看见彩蝶全是从爹爹胸腔里飞出来的,而且越挤越密,〃嚓嚓〃地扑动着。小正别转了脸,这景象太令他恶心了。〃哈,我又看见了。〃他对自己说。但是这一次他感觉不到欢乐,除了微微的恶心,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他的嘴也被冻得麻木了,于是急忙回到厨房去烧火烤。一直到水在大铁锅里沸腾起来,小正的脑子里才升起那个疑团:这么大冷的天,爹爹怎么可以不穿衣呢?他往灶膛里塞了一把柴,摸了摸被烤得发烫的脸。

    那天半夜,爆炸的声音将小正惊醒了,他鞋都顾不上穿就往外跑。在院子里,他的视力穿过墙壁,目睹了飞机在一轮一轮的爆炸中跳动。他以为飞机要起飞了,但那火光中的模型只是移动了几个位置。小正听出是里头的玻璃长颈瓶在爆炸,那是一颗什么样的炸弹呢?炸了五次之后,机身上的火焰终于自动熄了。小正走进屋里,在黑暗中撞到远蒲老师的怀里。

    〃爷爷!爷爷!〃

    〃啊,不要怕,这种事并不可怕。〃

    远蒲老师的手像冰一样冷,小正的脸一接触到那双手他全身就更厉害地哆嗦起来。因为没穿鞋,他的脚已经没有知觉了。小正想,这种痛是可以忍受的。然后他又想,起火的时候,飞机有多么痛啊,怪不得它一轮一轮腾空跳起来呢!就像好久以前发生过的情景一样,小正看见父亲提着一盏马灯出现在黑暗中。马灯的光照在爷爷身上,爷爷马上躲开光线,缩到黑暗中去了。远文将马灯高高举起,好像要照亮屋里的每个角落似的,但那马灯的光太弱了,而且越来越弱。一会儿灯里的油就烧干了,房里重又恢复了黑暗。

    〃你总是不饶人。〃远蒲老师低声说。

    小正听见爹爹在惭愧地叹气,并且用双手抚摸着那架飞机,仿佛在请它原谅什么事一样。小正想回房去睡觉,他觉得要是自己睡着了,也许就会把这里的事看得清清楚楚了。根据以往的经验,梦里头来看这种事,总是看得更清楚的。

    不过这一次,小正怎么也入不了梦。他自己成了那架飞机,在大火中一轮一轮地弹跳。他还看见了放火的人,那个身影正是爷爷的身影,但是他看不见爷爷的脸。他拼命喊爷爷,爷爷还是将背对着他,弯下身去浇汽油。屋里满是汽油味,火烧得那么凶,爷爷怎么烧不死呢?小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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