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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_残雪-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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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的房子里都开着灯,那些房门一个接一个地打开了,将亮光投在屋前的坪里,房里的人都走到门口来探望。七爷的房门关得紧紧的,他也没有要邀请句了和菜农进去的意思,他站在屋檐下一言不发。句了和菜农站在雨里举着伞,就像两个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句了在心里认为是菜农和他一起来了,所以七爷不高兴了,这个菜农真是个讨厌的家伙,自己竟会昏了头让他跟在屁股后头跑,雨渐渐大了,溅在鞋子、裤子上,句了感觉裤腿冷冰冰的。

    〃到福裕家去看看吧,他快死了。〃七爷忽然开口了,口气很庄严。

    名叫福裕的中年男子在床上呻吟着,他的脸转向墙壁,身上盖着一床破毯子。

    〃他得的是风湿性心脏病。〃七爷说,〃这个人就是我对你说过的只和鱼谈话的人。〃

    那汉子忽然翻转身来,将脸朝着他们三人,句了认出他正是那个大头的汉子,他在寂寞的时光里观察过无数次的人,现在他正在痛苦地喘息,那双多肉的大脚从破毯子里伸了出来,不停地抖动着。七爷凑上前去,用手摸了摸他的前额,他立刻安静下来了。

    〃这家伙总算完蛋了,他一直在和这世界过不去。〃七爷若有所思地说。

    〃完全不是这样,〃句了小声说,〃我观察过他很久了,在白天里的阳光下,他和渔场的一切是那么和谐,他总是歪着头在倾听,我盼望他活下来。〃

    七爷冷笑了一声,注视着床上那一堆,慢慢地吐出这句话:

    〃他一定会死。〃

    福裕一直在盯着七爷看,听到他说出这句话之后,脸上痛苦的表情立刻舒展了,就好像放下了一桩心事,接着他闭上了眼睛。

    菜农走向前去,嫌弃地用手拨弄了一下那床毯子,冒里冒失地一掀,使得福裕的腿全露了出来,那腿上爬满了曲张的静脉,像一堆堆蚯蚓。句了忽然感到义愤填膺,他将菜农一推,推得他向后打了个趔趄,然后冲过去帮福裕盖好了毯子。就在他帮福裕盖毯子的一瞬间,福裕睁开了眼睛,瞪了他一眼,然后疲倦不堪地重新闭上了眼。

    〃他要死了,这心胸狭隘的家伙。〃七爷又说,〃他就是因为心胸狭隘才不和人说话。〃

    句了浑身开始颤抖,可能是房子里的氛围所致,也可能是被雨弄湿的裤子穿在身上导致了伤风。他的两排牙齿也开始碰撞。他仿佛觉得不是床上那人,而是自己快死了。他的腿一软,胡乱往旁边一倒,正倒在菜农身上,被他结实的双臂一把扶住。菜农将他搀到床边坐下,就坐在福裕的肚子上,他很想挪开一点,可是没有力气,只得就那样歪在床头,老式木床的架子将他的头部硌得生痛。

    〃柜子里还有一床毯子,给他盖上吧。〃

    句了听见七爷说话,然后是开柜子的声音,一床很硬的、像毡子一类的东西盖在了他身上,连他的头都被蒙住了。他不由自主地从床头滑下来,倒在床上,他的身子下面是福裕的腿,那腿冰冷,一动也不动。七爷又和菜农说了几句话,他们俩然后熄了灯,关上门出去了。句了在硬邦邦的毯子下抖得厉害,他想从福裕的腿上挪开去,就拼力一滚,滚到了床里头,再把毯子扯过来裹上。黑暗中,他看见福裕的腿在慢慢地拱起来,破毯子在床中间形成了一座小山。句了竭力缩成一团,想少占些地方,伤风使得他全身骨头酸痛,在寒热的颤抖中,他的脑子里幻象不断,他不停地回到从前的日子里。那时候,福裕对于他还是一个永恒的、亲切的谜,单单是他那背着鱼网慢慢行进的背影就会令他感动不已;还有那双踩在泥地上的多肉的大脚,趾头分得很开,皮肤往往呈紫色,即使是随便看一眼,句了也会认出那双脚来。现在这双脚就在他面前了,给他的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感觉,他害怕与这冷冰冰的东西接触,他想爬起来离开这里,又没有力气做这件事,于是只好可怜巴巴地缩在床里面。

    〃什么人在床上?〃

    福裕忽然在那头讲话了,声音很尖,像假嗓似的,句了吓了一大跳,连气都不敢出。这可不是他想像中的大头男人的嗓音啊。

    〃什么人在床上?〃他又问道,还顿了一顿脚板,弄得床铺吱吱呀呀地响,〃我知道了,是来偷鱼的。已经好多年了,他一直在那里张望,总想趁我不备就偷鱼,可是他没有胆量。全是七爷的错,把贼引了进来。七爷!七爷!〃他尖叫起来,他的声音使得句了全身直打冷战。闹了一阵他自动安静下来了,又开始痛苦地呻吟。那是无法忍受的痛苦,谁也帮不了忙的痛苦,临终者最后的挣扎。句了恐怖地意识到,大头男人终于要死了。床上的那座小山渐渐平复下去了,呻吟也越来越微弱。句了的伤风也在渐渐地缓解,他还是不敢动。他在极度的疲乏中沉入梦乡,梦里有个黑影要来扼他的脖子,于是扭打起来,弄得全身是汗,衣服全湿透了。有好几回那人就要得逞,他使尽全力踢他的肚子,那人的双手忽然就变得软绵绵的松了开来,也许是他踢中了他的要害部位。刚刚松一口气,已经倒下去的那人又摇摇晃晃地扑上来,句了的双脚又一顿乱踢,将那人踢退,如此反复。那影子消失时,他已打起了鼾,可是他无法入睡,因为有盏聚光灯照在他脸上,还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他只好从睡眠里挣脱出来。原来是七爷和菜农在用一支手电照他的脸。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我们回去吧。〃菜农指了指黑漆漆的窗外说。

    〃这个人,这个福裕,他死了吗?〃句了问道。

    〃你说到哪里去了,〃七爷冷冰冰地回答,〃怎么会死?他夜夜都这样。〃

    句了从床上爬起来,越过福裕的身体,下了地。福裕一直睡在床上没动,句了从他上面爬过去时也没有碰到他,他静静地躺在毯子下面,就好像消失了似的。句了站在黑暗里想:那个人到底还在不在床上呢?

    七爷回到自己房里去了。这一回菜农走在句了的前面。

    〃七爷告诉我,刚才那种事其实是不允许发生的。〃菜农的声音飘荡在鱼塘上空,显得很虚假。〃他说怎么能让您接触到福裕那种人呢?我也一直认为这事不可能,可是谁也不能保证一些不可能的事不在黑暗里发生。我想,既然是黑暗里发生的事,就可以不算数,福裕本人是不会承认与您有过接触的,而我和七爷也没有看见,就算您要对人吹牛说有这件事,我和七爷也会反驳您的。所以说,那种事是不允许发生的。怎样解释七爷的举动呢?七爷不是有点自相矛盾吗?您完全可以说,七爷在渔场里闲得无聊,想出了一个消遣的好办法,这就是让您和福裕接触。如果他真是这样想,他为什么要选择夜里来做这件事,而且熄灯呢?我完全可以断定,您并没有真正接触到福裕,您看见那床上有一个人,您认为他是您印象中的某个人,您还说您认出了他,可是后来灯熄了,房里黑糊糊一片,您自己又正好被伤风弄得神志不清,您在床上乱抓一通,碰到了一条腿,一只胳膊,您就认为那是福裕的身体,这不是太荒唐了吗?也许那个人早就跑掉了,您抓到的不过是那些破毯子,这种可能性最大。今天夜里我陪您来这里,并不是满足我自己的好奇心,我根本就没有好奇心。有一件事对我来说早已不是秘密,这就是渔场工人们的内心不是我们街上的居民可以了解的,更不要说接触他们的身体了。我们只能是远远地观察他们,不,应该说,我们天天看见他们,却并不仔细观察,因为我们这些街上的人对他们完全没有兴趣,因为我们对他们太熟悉了,他们只存在于我们的想像中,正因为想像得太多,反而看见的时候失去观察的兴趣了。为什么陪您去见这些人呢?您在我们当中是个例外,您总站在马路边向那边张望,并且将看到的一些表面现象作出自己的解释,以为自己与他们之间有接触的可能性,甚至狂妄地认为自己可以了解他们的内心。我知道您这些日子烦躁不安的原因,您急于要证实您内心的想法,您的这种狂妄使得我和七爷都有点生气,于是我们三个人就在这里会面了。我和七爷虽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我们之间却是有默契的,就像所有街上的人与渔场工人之间的那种默契一样。不久前的一天夜里,您穿过我的菜地往马路上走,您后来在马路上遇见七爷,您以为,这一切都是偶然的吗?七爷对您的看法和我对您的看法都是一样的,我们街上的人虽然不和渔场工人接触,但对所有的事都有一致的观点,这种情形由来已久。在平时,我们与他们几乎没有来往。我还要告诉您一件事,我从前也是一个渔场工人,那时我很年轻,我忍受不了这里那种死一般的寂静,就跑了出来在外面流浪,后来我回来了,但不是回到渔场,而是回到街上,找些零工做,最后才开辟了这片菜土,以卖小菜为生。所以我,先前是和七爷生活在一起的,我的底细七爷一清二楚,七爷对我的看法并不好,他欣赏的是福裕那种类型的人,他表面上做出鄙视他的样子,实际上他最欣赏的就是福裕了。他心里看不起的是我,他想让我在福裕面前自惭形秽。不,我无法像福裕那样生活,很少有人像他那样成年累月地沉默的,大家都把他看成一条鱼。我觉得七爷在本质上和这个福裕也很一致。白天里他去街上游荡,到处与人接触谈话,其实只不过是物色他的猎物。我们大家都懂得他的心思,只有您不懂,所以您就成了他的猎物。我要告诉您,七爷绝不是您想像中的那种人,他的全部生活都在这个渔场里,他是一个您无法理解的老家伙,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盯上了您。〃

    菜农说完这些话,他们已经走上马路了。远远地,路灯下面有个穿白衬衫的人站在那里,那人没打伞,就任凭毛毛细雨淋在他身上。走到近前,才知道是灰元。

    〃您看,大家都在关心您的事呢。〃菜农戏谑地说。

    灰元一声不响地跟在他们后面。菜农回家后,灰元还是跟在句了后面,句了进屋他也进屋,自己找了张凳坐下,用手擦着淋湿的脸。句了递给他干毛巾,他用来擦擦手就放下了。

    〃因为欠了账,他们要收我的房子了。〃灰元说着这话,脸上却浮着不相称的笑容。

    〃那么你怎么办呢?那些人真凶狠啊。〃句了的眉头深深地锁了起来。

    〃真抱歉,深更半夜闯到您家里来。您不要为这事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事嘛,总会解决的。〃他迟钝地转动了两下眼珠子,又垂下了眼皮。

    〃该着急的是你,你反倒来安慰我。我现在才弄清你这个人的脑子真的有问题。并不是我没房子住呀。我退了休,粗茶淡饭不缺,可以一直这样维持到死,也不会有人上门逼债,我急什么呢?〃句了烦躁地看着他。

    〃真的吗?〃小贩慢吞吞地说,〃您心里真的什么包袱都没有吗?真是这样,您为什么深更半夜外出呢?〃

    〃是你要被人赶出房子!你要遭难了!你心里怎么就不开窍啊!〃句了大喊大叫了起来。

    〃不要着急,您千万不要着急,没有过不去的河。〃灰元站了起来,走近句了,他眼里充满了对句了的怜悯,这眼光既使句了愤怒又使他震惊。

    〃你说你有什么办法?你要成为讨饭的乞丐了!你去睡别人的屋檐下吧!〃句了恶意地说出这些话,只是为了让灰元明白自身的处境。他心里乱极了,只觉得这小贩在胡搅蛮缠,恨不得马上赶他出门。

    〃这事不会像您说的那么可怕。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收留我吗?比如说您,如果出现那种情况,您是一定会收留我的。〃

    灰元平静地说出这几句话之后,句了就沉默了。他的心里很乱,他搞不清自己的情绪。这个小贩,这个几十年来他既不讨厌也不喜欢的人,现在要来破坏他的安宁了。他是故意制造圈套,还是不得已而为之呢?当然他也可以很干脆地拒绝面前这个人,可是一切难道会这么简单吗?句了的目光穿过敞开的窗户,看到外面黑黑的夜空,那夜空下面,靠右前方,是沉睡的渔场所在,那是另一个世界,那里的一切喜怒哀乐全是另一样的,他现在还不想到那里去住,他只是不时有去那边看望的冲动。因为他在街上也得不到真正的安宁。他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安宁是永远失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无法预料最近他生活中的骚乱要把他带向什么地方。他的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完全不必拒绝这个小贩。于是他又将目光落到小贩灰元奇瘦的脸上,再一次与他那充满怜悯的古怪眼神相遇。

    〃没有过不去的河,您不必多想,我马上搬来与您同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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