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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_残雪-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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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普准站在那里想了老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后他又说起了那种老生常谈:

    〃我这个人,比较自私,现在年纪大了,欲望也不是特别强了……我说到哪里了?对,你们不要担心我的健康,我站在这里好得很,你们要是不自在,我还可以到前面房间里去。自从那次我遇见我的邻居离姑娘以来,我就发觉我的那种欲望已经消失了,可能我出了毛病。离姑娘是一位绝妙非凡的女性,不过我不想在这里谈她,我想谈的是一位老妪,也就是这栋房子的主人,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她说叫她什么都一样……〃

    〃你还有完没完?〃姑娘怒吼道,〃我们是来听你信口开河的吗?我原先是怎么嘱咐你的,你全忘了!你走开!〃

    皮普准到了前面房里,后面房里那两人闹腾着,将床板弄得〃咯噔咯噔〃响个不停,皮普准觉得很乏味,就打开门踱到外面。

    夜里镇上灯光闪闪,热闹得很。有一位妇人将自来水用胶皮管引到街上,正在洗鱼,水哗哗地流着,流得满街都是,过路的行人都得绕道走。还有一位男子在表演气功,用一把钢刀往自己肚皮上猛砍,围了许多观看的人。皮普准也去加入那一群人,但他往那里一站,大家就用眼瞪他,表演者也朝他威胁地挥了挥刀,他吓得连忙退出。他朝前走的时候,感到有个人在背后追他,回头一看,是一位穿绿袍的茶馆里的顾客。

    〃我听过你在茶馆的谈话了,关于长着鱼头的怪物,你怎么可以当众胡说呢?所有的人全听见了,现在你很不安全,你还没感觉到?〃那人说。

    〃那么你,为什么来告诉我这些?〃

    〃我?我是他们的信使呀,今后你将从我这里得到关于你的一切信息。你必须变得小心翼翼,避开一切激浪险滩。这么晚,你还在外面游荡?〃

    〃房子被人借用了,只好出来走一走。〃

    〃这也是一种权宜之计。〃他点头同意道,〃要是你感到了不安全,也可以走到街上来,那是另一种权宜之计。你在茶馆里胡说八道的时候,我为你捏着一把汗。〃

    这时候杂货铺里的一个帮工拿了一串其长无比的鞭炮出来放,震耳欲聋的声音一响起来,绿袍子就无法开口了。他们一直溜达到街头鞭炮还在响。后来他们又从街头走到街尾,从街尾走到皮普准住的地方,在那门口停下。鞭炮终于放完了,洗鱼的妇人也洗完了,将鱼放进筐子里,和一个小伙子一道抬进屋去。天上升起了几个星星,这异地的夜空,忽然使皮普准有些伤感,他已经几十年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但那感觉马上就消失了,因为绿袍子正注视着他的后脑勺。〃原来你秃顶了。〃他说,〃我还不知道呢。原来你的年纪不小了嘛。你住在这里,这很好,这个地方是我们全体经过商量,让给你住的。〃

    〃请你告诉我,〃皮普准急煎煎地捉住绿袍子的手,〃我在什么地方?这里离五里街有多远?我急需这方面的信息。〃

    〃这不属于我的传达范围,〃他冷冷地甩开皮普准的手,〃我们派了三姑娘(就是送开水的那位)来照顾你的日常生活,有事你找她,我要走了。〃他往前走了一段路,又进了茶馆。

    皮普准正打算进屋看看,小胡子和三姑娘穿戴整齐地出来了,两人都是满面红光的样子。

    〃我们完事了,〃三姑娘说,〃床就留给你了。我们刚才还在担心你要出什么事呢,你这个人,没人照看是不行的,这里是两块钱,给你。我听见你在同傻瓜谈话,茶馆里的那一个。那家伙冒充骑士,你不要听他的,听他的话要吃亏。他一定和你说了危险呀、陷阱呀什么的吧,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他惟恐天下不乱。多年前,有个人被他吓死了。实际上,这个镇的秩序好得很,从未有过凶杀什么的。只是你刚来,一举一动受到监视,你可能不习惯。时间长了就好了。〃

    〃时间长了就好了。〃小胡子也说,肯定地一点头。

    〃那人要我来问你。〃皮普准没头没脑地说。

    〃问我?〃三姑娘一皱眉头。〃问我什么?不会是那些陈芝麻烂豆子的事吧?我最讨厌别人问那种事了。那个傻瓜一定想故意刁难我,办得到吗?我年轻,又有朝气,一只手就能提起一大桶水,他算个什么东西?你不要听那种人的话,照我说的去做不会错。今夜你会有个客人来。〃

    三姑娘最后的那句话使皮普准陷入数不清的猜测之中。他在黑暗中睁着眼,在那张大床上滚来滚去,他听见了街上各式各样的喧闹声、脚步声、碗碟碰响的声音,但那些声音都与他无关,他听了又听,始终没人进他的屋子,数不清的脚步声全从门口过去了。

    黑猫在屋顶叫了几声,那声音尖利、凄苦,犹如在诉说相思的苦闷。皮普准记起这是他第二次听见它叫,自从他住进这间屋子,它一直在上面沉默着,如化石一般。皮普准睡不着,就爬起来,走到灯光闪亮的街上。他又看见了三姑娘,她正在街上游荡。

    〃你也睡不着吗?〃她问,〃我以为只有我们这里的人才睡不着呢。〃

    〃你认识一个名叫老曾的男人吗?我就是为了去与他会面才迷路的。〃

    〃老曾?〃她双眼一亮,〃为什么你不早说呢?他就住在此地,不过你只能在夜里找到他,天一亮他就不知去向了。现在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我们抓紧时间吧。〃

    他俩手牵手来到一所带阁楼的小房子里,房里黑乎乎的,阁楼上却有一盏灯。三姑娘牵着他,沿着狭窄的楼梯上去,他们的重量压得单薄的梯子〃吱呀〃作响。一位老者戴着眼镜,正坐在简陋的书桌边读书。

    〃这就是老曾,〃三姑娘捅了捅皮普准,〃这一带的神秘人物,他耳朵有点聋。〃

    老者抬头看见了他俩,伸出一个指头朝门外指了指,皮普准努力想猜出他的意思。回头一看,三姑娘不见了。老者又将指头向他自己面前勾了勾,皮普准凑上去,与他一道读那本书。皮普准随着老者指头的移动读了一些句子,始终莫名其妙,无法将读到的东西加以理解,读着读着,他就走神了。外面有人在做木工,敲得〃嘭嘭〃直响。这时老者用指头敲了敲桌子,严肃地看了他一眼,他又继续随他往下读,还是不知道自己读了些什么。他只觉得心神涣散,免不了东想西想的。他想,这世上姓曾的大概全是些神秘人物吧,这个老曾与酱油店楼上的老曾有什么相似之处呢?外面有人叫卖馄饨,皮普准觉得自己肚子饿了,想去买馄饨又不好意思,犹豫了一阵,那小贩已走远了。收回眼光一看老者,还在聚精会神往下读,又觉得惭愧。为什么这些词和句子他都眼熟得不得了,却偏偏看不懂呢?

    〃这篇文章就是你从前读过的午夜的登陆者。〃老者那一大蓬白胡须中发出了声音,那声音似曾熟悉。〃现在你失去了耐心,所以再也看不懂了吧?我只是想试探你一下。〃

    〃请问五里街离这里有多远?〃皮普准不失时机地问。

    〃难道这还用问吗?〃老者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须,〃现在是凌晨四点,是这个小镇上最为激动人心的时刻,多少疑问都在这个永恒的时刻得到了解决。〃

    〃我睡不着,因为有五里街这个疑问。〃

    〃这种问题很快就要水落石出。〃他微笑着,凝视着眼前那些建筑物的黑影,似乎陷入了遐想之中,不再理会皮普准了。

    皮普准又在阁楼上坐了一阵,终于耐不住乏味,就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打算去买馄饨吃。他走了不远,就叫住了一个馄饨担子,然后坐下来等。卖馄饨的在一旁忙碌着。那人头上包一块很大的白手帕,把脸部遮掉了一半。皮普准觉得也在哪里见过他似的。

    〃你认识阁楼上的老曾吗?〃皮普准边吃边问。

    〃什么?老曾?你指的是阁楼上的白胡子吗?〃

    〃他不姓曾吗?〃

    〃他?哈哈!他姓什么都可以的。我怎么不认识他呢?他原来也和你一样,是个外来户,从另外一个市镇上搬来的,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既然你叫他老曾,我也叫他老曾吧。这个老曾,你想了解关于他的什么事呢?我不得不坦白告诉你,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这种事你得去找信使,就是那个穿绿袍子的,他是专管这种事的。〃

    吃完馄饨,天已经快亮了。皮普准一抬头,看见一个人一闪就从他面前过去了,看那背影正是老曾。

    〃这人行踪不定。〃卖馄饨的说,〃天一亮,他就钻进一个地道里去了,谁也无法找到他。有一回他高兴起来告诉我,他原来住在一栋楼房的暗道里,不过这种事你得去问信使,他会告诉你详情。〃

    天完全亮了,皮普准走进茶馆,他想去找信使。一眼望去满堂都是绿袍子,他一进去那些人就不说话了,低着头,一动不动,只有跑堂的在穿梭。皮普准绕着厅堂走了一圈,一个挨一个地打量那些人。但信使不在他们中间,整个厅堂里寂静得十分怪异。他正要出去,一个人抓住了他的手,将他向后拖,拖进厅堂边的存衣室里。那个人是三姑娘。

    〃我要找信使。〃皮普准说。

    〃你这白痴!〃三姑娘呵斥他,〃你以为他是可以找得到的吗?他和你之间并没有约定!他和所有的人全没有约定,你与他见面的事,是由我来决定的,你还没感觉到吗?〃

    〃请你安排我和他见面。〃

    〃异想天开!这种事,不能随便安排的。他来去无踪,我也只是隔一段时间与他见一次面,不是想见就见。假如你改掉恶习,使我满意,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安排你与他见面的。现在你这样乱跑乱钻,搞得大家生气,我怎么会对你满意呢?〃

    〃那么老曾呢?不是你带我去他家的吗?我并没有乱跑乱钻。〃皮普准委屈地说,〃原先我在一个城市当一个小官员,每天去上班,后来有一天,一位年轻的姑娘叩了我的门,就一切都改变了。那位姑娘姓离……〃

    〃行了,行了!〃三姑娘挥着手,〃你怎么不害臊,一遍又一遍地说这些陈词滥调。我要是你的话,会害臊得恨不得地上有个洞钻进去。唉,你真是无可救药了。你表现得这样差,我怎么好意思向信使开口呢?我们去吃早茶去吧,请你记住,今后一定要谦虚谨慎。〃

    他俩在厅堂的角落里坐下,三姑娘严肃地低着头,于是皮普准也低着头。喝着茶,皮普准偷眼一瞟,又瞟见了那位平头、戴眼镜的中年人,那人手中捧着一份杂志,那杂志皮普准再熟悉不过了,杂志封面上有四个黄色醒目的大字〃都市奇闻〃。皮普准看了又看,觉得自己已看得十分清楚,便忍不住站了起来。三姑娘用力将他按了下去,低声而清晰地说:

    〃你又想寻衅闹事吗?你这蠢货!〃

    那人似乎是有意地将书页翻得〃哗哗〃作响,皮普准全身的血随之涌到脸上。这时他又看见那本杂志的封面缺了一个角,正与他以前保存的那本一模一样。上次他看见的明明也是这本杂志,是不是当他走到那人面前时,他就用一本笔记本掉换了呢?也许这人是个职业魔术师?他自己的杂志是怎么到了他手上的呢?他又是怎么从五里街弄了杂志来的呢?这一连串的疑问也许只有那位信使能回答。如果他轻举妄动,也许真的如信使所说,周围潜伏着凶险。想到这里,皮普准低下了头。

    〃这就对了。〃三姑娘赞同地说,〃我会安排你与信使见面的,你不要急躁。〃

    当皮普准再次偷眼瞟视时,平头已收起了杂志,低头喝着茶。此时,橱窗外面已经站了很多人,那些人都把脸贴在玻璃上,观察着里面的动静。皮普准的心紧缩着,三姑娘却泰然自若地喝着茶。

    〃这些人都是来监视你的,〃她平平淡淡地说,〃不过不要担心,有我在呢。你只要好好听我的嘱咐,谁也不敢动你一根毫毛。我是这个镇上的人,土生土长的,不像你,这么老了才来,当然别人怀疑。明显的差别就在于:我一只手轻轻巧巧就能提起一桶开水,你呢,什么都干不了。〃

    外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窗户的玻璃上贴满了脸,门也被堵死了。厅堂里仍旧鸦雀无声,穿绿袍的顾客们似乎全都变成了化石,一动不动的,皮普准只觉得心中一阵阵发紧。

    〃我终于发现了老曾的行踪。〃三姑娘悄悄地说,〃我这就带你去看他。〃

    她紧紧抓住皮普准的手,领着他往外走。他们穿过厅堂的时候,所有的绿袍子都垂着眼睛,门口的围观者则自动地让开一条路。三姑娘神情严峻,如入无物之境。到了街上,三姑娘又说;

    〃我必须紧紧抓住你的手,免得丢失。〃

    他们拐过了几条街,在人群里穿来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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