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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第1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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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商人这时围拢了过来。 
  “唉!还瞎扯哩,”其中一个瘦个子板着脸说。“脑袋都掉了,还哭头发。爱拿就拿呗!”他使劲一挥手,转身朝向军官。 
  “你,伊万·西多内奇,倒真会说,”刚才那位商人生气地插话,“您请吧,大人。” 
  “还说啥呢!”瘦个儿叫了起来,“我有三间铺子,十万卢布的货物。难道军队开走了你还保得住。唉,人哪,上帝的旨意是不可违抗的。” 
  “请进吧,大人,”刚才那个商人鞠着躬说。军官困惑地站着,脸止现出迟疑不决的神态。 
  “这与我无关!”他突然大声地说,顺着店铺快步走开。在一间开着的铺子里,传出斗殴和相骂的声音,当军官走到时,门里跳出一个被推搡出来的人(他穿着一件灰长褂,剃光了头)。 
  这个人弯着腰从商人和军官身旁溜走了。军官冲向这间店铺里的士兵。这时,传来莫斯科河桥上人堆里的恐怖的喊叫声,军官立即跑出商场,到了广场上。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问,但他的同伴已策马朝喊声方向去了,他走过瓦西里·布拉任内教堂。从商场跑出的军官骑上马也跟着去了。当他骑马跑到桥边,看到两尊卸下前车架的大炮,正走上桥去的步兵,几辆翻倒的大车,看到几张惊慌的面孔,以及喜笑颜开的士兵们的面孔,大炮旁停着一辆双套车。这辆车的车轮后面,蜷缩着四只戴项圈的猎犬。车上的东西堆积如山,最上面。靠着一把倒置的童椅,坐着一位农妇,在刺耳地绝望地尖叫,同志们对军官说,人群的吼声和农妇的尖叫,是由于叶尔莫洛夫将军碰上这群人后,得知士兵们跑到商店去了,成群的百姓堵塞了大桥,他便命令把大炮从前车架卸下,做出将要向桥上开炮的样子。人群碰翻车辆,大声叫喊,拥挤着疏通了大桥,军队方才向前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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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



  城内此时是空旷寂寞。大街上几乎没有一个行人。住户的大门和店铺都上了锁,只在一些酒馆附近听得见吼叫或是醉汉的哼唱。街上没有人驶行,行人的脚步声也很少听得见。波瓦尔大街一片沉寂荒凉。罗斯托夫府邸的院子里,撒着草料屑和马的粪便,却不见一个人影。在罗斯托夫连财产也全部留下来了的府上,有两个人待在大客厅里。这是看门人伊格纳特和小家伙米什卡,他是同爷爷瓦西里奇一道留在莫斯科的。米什卡打开克拉维珂琴盖①,用一个指头弹了起来。看门人双手叉腰笑嘻嘻地站在大穿衣镜前面。 
   
  ①clavichord之音译,或译“翼琴”,今又称古钢琴,因系现代钢琴piano之前身,但当时并不古。 
  “弹得多好啊!啊?伊格纳特叔叔!”小孩说,突然两只手都在键盘上拍打起来。 
  “啧啧,你呀!”伊格纳特回答,望着镜子里愈来愈高兴的笑容,他很是惊奇。 
  “不害臊!真不害臊!”两人背后传来悄悄进屋的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的声音。“瞧他那个大胖脸,龇牙咧嘴。养你们干这个!那边什么都没收掇好呢,瓦西里奇累坏了。等着给你算帐!” 
  伊格纳特整理好腰带,收敛起笑容,驯服地垂下眼睛,赶忙走出屋子。 
  “大婶,我轻轻弹了一下。”小孩说。 
  “我也轻轻揍你一下,小淘气鬼!”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朝他挥手喊道:“去,给爷爷烧茶。” 
  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掸掸灰尘,合上了克拉维珂琴盖。 
  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出了客厅,锁上了房门。 
  走到院子里,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想了想该去哪儿:去瓦西里奇厢房喝茶呢,还是去库房收拾还没收拾好的东西。 
  寂静的街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在门旁停住了。 
  门闩发出了响声,一只手用力推开它。 
  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走到便门前。 
  “找谁?” 
  “伯爵,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罗斯托夫伯爵。” 
  “您又是谁呢?” 
  “我是军官。我想要见他。”一副悦耳高雅的腔调在说话。 
  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打开了便门,走到院子里来的是一个十七八岁,圆脸、脸型像罗斯托夫家的军官。 
  “都走啦,少爷。昨天傍晚走的,”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客气地说。 
  年轻的军官站在便门里,好像有点犹豫不决——是进屋还是不进屋去——的样子,他弹了一下舌头。 
  “噢,太遗憾了!”他说,“我本应该昨天……噢,真遗憾! 
  ……” 
  玛拉夫·库兹米尼什娜同情地仔细从年轻人脸上,察看她所熟悉的罗斯托夫血缘的特征,又看看他身上的挂破了的军大衣和破旧的皮靴。 
  “您为什么要来找伯爵呢?”他问。 
  “那就……没法了!”军官沮丧地说,抓住门像是要走。他又迟疑地停下。 
  “您看出来了没有?”突然他说,“我是伯爵的家属,他一向对我很好。现在,您瞧见没有(他友好地愉快地微笑着看了自己的大衣和皮靴),都穿破了,可钱又没有,我想请求伯爵……” 
  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不让他说下去。 
  “您稍稍等一下,少爷。就一分钟,”他说。军官刚刚把手从门上放下,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就已转身,以老太婆的快步子向后院自己的厢房走去。 
  在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跑回自己屋子的这段时间,军官低下头望着已裂开的皮靴,脸上有些许笑意,在院子里蹓跶。“真遗憾,没碰到叔叔。但是老太婆很好啊!她跑到哪儿去了?我又怎么会知道,走哪些街道可以抄近路赶上团队呢?他们现在恐怕走到罗戈日城门了呢。”年轻军官在这一时刻想着。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神情惊慌却又坚定,手里捧着一个裹好的方格头巾,从一个角落出来。在走到离军官几步远的地方,她便解开头巾,拿出里面那张白色的二十五卢布钞票,急忙递给他。 
  “老爷要是在家,晓得了。他们准会照亲属招呼,但是,也许……现在……”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觉得难为情,慌乱起来了。但是,军官并不拒绝,不慌不忙地接过纸币,并感谢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要是伯爵在家,”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仍在抱歉地说。“愿基督保佑您,少爷上帝保佑您。”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说,一面鞠着躬送他出门。军官仿佛在自我嘲弄,微笑地摇着头,几乎快步跑过空旷的街道,朝雅乌兹桥方向去追赶自己所属的团队。 
  而玛夫拉·库兹米尼什娜还含着眼泪,久久地站在已经上了闩的便门后面,沉思地摇着头,突然觉得她对陌生的青年军官怀有母性的柔情和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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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3



  瓦尔瓦尔卡街一座未竣工的楼房里,传出醉汉的叫喊和歌声。它的下层开了一家酒店。在一间肮脏的小房间里,十来个工人正围坐在一张桌旁的长凳上,他们都醉醺醺的,头上冒汗,眼睛浑浊,使劲张大嘴巴打哈欠,还在唱着一支歌。他们各顾各地费颈而又卖力地唱着,显然不是因为他们想唱,而纯粹是为了证明他们喝醉了,在玩乐罢了,喝,喝下去。其中有一个高个儿的浅黄色头发的小伙子,身穿纯蓝色外衣,高踞于众人之上。他有一张长着秀气而笔直的鼻梁的脸,如果他的不停翻动的嘴唇不那么薄不闭得那么紧,眼睛不浑浊、阴沉、呆滞,那末,他那张脸定是很美的。他高踞于唱歌者之上,显然他是在想着什么,他把那只袖子卷到胳膊肘的白手,在那些人头上庄严地僵硬地挥动,并且不自然地使劲伸直肮脏的手指。他的外衣的袖口不停地滑下,他就费力地用左手再把它卷上去,仿佛这段白皙、青筋暴露、挥动着的手臂一定得裸露着,此中含有其深意。他唱着唱着,过道里和台阶上传来了殴斗的喊声和碰撞的声音。高个小伙子把手挥了一下。 
  “停下!”他发号施令地喊道,“打起来了,弟兄们!”他仍然不停地卷着袖子往台阶走去。 
  这些工人跟着他。他们今天早晨由高个小伙子承头,从工厂带了几张皮子给酒店老板,才换来酒喝的。附近几家铁匠铺的铁匠听到酒店闹哄哄,以为酒店被打劫,便也想拼命往里冲。台阶上发生了斗殴。 
  老板在门洞里与一个铁匠扭打在一起,在工人出来的时候,铁匠挣脱老板,仆倒在马路上。另一个铁匠冲向门口,用胸膛顶着老板。 
  卷起袖子的小伙子一上来就照这个往门里冲的铁匠脸上一拳,并且狂叫: 
  “弟兄们!我们的人挨打了!” 
  这时,刚才倒下的铁匠从地上爬起来,把被打伤的脸抓出血来,哭着喊叫: 
  “救命啊!打死人了!……有人被打死了!弟兄们! 
  ……” 
  “哎呀,朝死里打了,打死人了!”隔壁大门里出来一位农妇尖声地说。一群人围住了血淋淋的铁匠。 
  “你抢人抢得不够,抢到别人剩下的身上穿的衬衫来了,”谁的声音,朝问酒店老板说,“怎么,你打死人了?强盗!” 
  站在台阶上的高个儿小伙子瞪着浑浊的眼睛看看老板,又看看这几个铁匠,好像在考虑现在该同谁打架。 
  “凶手!”他突然朝老板喊叫,“把他捆起来。弟兄们!” 
  “干吗,只捆我一个!”老板喊叫,推开朝他扑来的人,并摘下帽子扔到地上。这一举动似乎含有某种神秘的威吓作用,包围老板的工人迟疑地站着不动了。 
  “要说法规嘛,老兄,我很懂得的,清楚得很。我要到警察分局去。你以为我不会去吗?抢劫是谁都不许干的!”老板喊道,拾起了帽子。 
  “咱走哇,瞧你说的!咱走哇……瞧你说的,”酒店老板和高个小伙子彼此重复着说,随后两人就从街上朝前走了。工人和看热闹的吵吵嚷嚷地跟着他俩走。面部流血的铁匠走在他俩旁边。 
  马罗谢卡街拐角处,一块挂有靴匠招牌,护窗板关上的大房子的对面,站着二十来位面容沮丧的靴匠,他们瘦弱憔悴,穿着罩衫和破烂的长褂子。 
  “他应该给大伙发遣散费!”胡子稀疏、眉毛紧皱的瘦个子工匠说,“他吸干我们的血,就扔下不管,这算什么。他骗我们,骗了整整一个礼拜。把我们拖到这个地步,他自己倒跑了。” 
  说话的工匠看见一大群人和一个血淋淋的人,就默不作声,所有的靴匠都带着急不可耐的好奇心朝那群向前移动的人走出。 
  “这伙人是到哪儿去啊?” 
  “明摆着,去见当官的呗。” 
  “怎么说我们的人没占上风,是吗?” 
  “你以为会怎样!瞧瞧人们怎么说。” 
  听着这一问一答,老板趁着人越来越多的时机,落在他们后面,转身回自家酒店去了。 
  高个小伙子没发现自己的敌人——老板的消失,仍挥动露出一截的手臂,不停地说话,引来众人的注意。大家紧靠着他,指望得到对困扰他们的各种问题的解答。 
  “他会依照规章,会维护法律,当官的就是干这个的。我是不是该这样说,正教徒们?”高个小伙子说,脸上不无笑意。 
  “他以为官府没有了,是吧?难道没有官府可能吗?不然抢东西的人那就会更多了。” 
  “净讲空话!”人群中有人答腔。“怎么不,莫斯科都放弃了嘛!人家给你说着玩,你就以为真了。我们的军队是不少,就这样把敌人放进来!官府就是干这个的。还是听听老百姓怎么说吧。”大伙儿说,指着高个小伙子。 
  在中国城①的城墙附近,另有一小堆人围着一个穿厚呢大衣的人,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①在克里姆林宫附近的一地名,不是美国一些城市华人聚居处那样的唐人街。 
  “告示,读告示了!读告示了!”人群中有人在说,于是,大伙儿朝读告示的人涌来。 
  穿厚呢大衣的人读起了八月三十一日的布告。当人群围拢来时,他显得有点窘,但高个小伙子挤到他身边求他,他声音有点发抖地从头开始读。 
  “我明天一早去见公爵阁下,”他读道,(“阁下!”高个小伙子。嘴角含笑,皱起眉毛庄严地重复说)……“与他商谈,采取行动,帮助军队消灭匪徒;我们即将把他们的气焰……”读布告的人读到这里停了一下(“瞧见了吗?”小伙子响亮地得胜似地说。“他会给你把全部情况摊开……)消灭他们,并把这些客人打发去见鬼吧;吃午饭时我要回来,然后着手做这件事,做好,做完,把匪徒解决掉。” 
  最后几句话是在一片沉默中读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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