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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所房子的进深和许多间没人住的空屋子把这兽穴从大路隔离开来,它唯一的窗户又正对着一片被围在砖墙和木栅栏里的大荒地。
容德雷特点燃了他的烟斗,坐在那张捅破了的椅子上吸烟。他的女人在和他低声谈话。
假使马吕斯是古费拉克,就是说,是个能在生活中随时发现笑料的人,见了容德雷特婆娘的模样就一定会忍俊不禁。她头上戴着一顶插满了羽毛的黑帽子,颇象那些参加查理十世祝圣大典的武士们所戴的帽子,在她那条棉线编结的裙子上面扎了一块花花绿绿的方格花纹的特大围巾,脚上穿的是一双男人鞋,也就是这天早上她女儿抱怨过的那双。正是这身打扮曾获得容德雷特的称赞:“好!你换了衣服!你得取得人家的信任,这是完全必要的!”
至于容德雷特本人,他一直没有脱掉白先生给他的那件过分宽大的全新外套,他这身衣服继续保持着大衣与长裤间的对比,也就是古费拉克心目中的所谓诗人的理想。
忽然,容德雷特提高了嗓子:
“正是!我想起了。象这种天气,他一定会乘马车来。你把这灯笼点起来,带着它下楼去。你去待在下面的门背后。你一听到车子停下来,便立刻打开门,他上来时,你一路替他照着楼梯和过道,等他走进这屋子,你赶快再下楼去,付了车钱,打发马车回去就是。”
“可是钱呢?”那妇人问。
容德雷特搜着自己的裤口袋,给了她一枚值五法郎的硬币。
“这是哪里来的?”她喊道。
容德雷特神气十足地回答:
“这是邻居今天早上给的那枚大头。”
他又接着说:
“你知道?这儿得有两把椅子才行。”
“干什么?”
“坐。”
马吕斯感到自己腰里一阵战栗,当他听到容德雷特大娘轻轻松松地回答:
“成!我去替你把隔壁人家的那两把找来就是。”
话没说完,她已开了房门,到了过道里。
马吕斯说什么也来不及跳下抽斗柜,再去躲在床底下。
“把蜡烛带去。”容德雷特喊道。
“不用,”她说,“不方便,我有两把椅子要搬。月亮照着呢。”
马吕斯听见容德雷特大娘的笨手在黑暗中摸索他的钥匙。门开了。他惊呆了,只好待在原处不动。
容德雷特大娘进来了。
从天窗透进一道月光,光的两旁是两大片黑影,马吕斯靠着的那堵墙完全在黑影中,因而隐没了他。
容德雷特大娘昂着脑袋,没有瞧见马吕斯,拿起马吕斯仅有的两把椅子走了,房门在她背后呯的一声又关上了。
她回到了那穷窟:
“两把椅子在这儿。”
“灯笼在那儿,”她丈夫说,“赶快下去。”
她连忙服从。容德雷特独自留下。
他把椅子放在桌子两旁,又把炉火里的钝口凿翻了个身,放了一道旧屏风在壁炉前面,遮住火炉,继又走到那放着一堆绳子的屋角里,弯下腰去,好象在检查什么。马吕斯这才看出他先头认为不成形的那一堆东西,原来是一条做得很好的软梯,结有一级级的木棍和两个挂钩。
这条混在废铁堆中堆在房门后面的软梯,和几件真象是大头铁棒的粗笨工具,早上还没有在容德雷特的屋子里,显然是下午马吕斯外出时,搬来放在那里的。
“这是些铁匠师傅的工具。”马吕斯想。
假使马吕斯在这方面阅历较多,他便会认出在他所谓的铁匠工具中,有某些撬锁撬门和某些能割能砍的工具,两大类盗贼们称之为“小兄弟”和“一扫光”的凶器。
壁炉、桌子和那两把椅子都正对着马吕斯。火炉被遮住了,屋子里只有那支蜡烛的光在照着,桌上或壁炉上的一点点小破烂也都投出高大的黑影。一只缺嘴水罐就遮没半边墙。屋子里的平静使人感到说不出的阴森可怕,感到有什么凶险的事即将发生。
容德雷特已让他的烟斗熄灭掉——思想集中的重要的迹象,并又转回头坐了下来。烛光把他脸上凶横和阴险的曲角突现出来。他时而蹙起眉头,时而急促地张开右手,仿佛是在对自己心中的密谋深算作最后的问答。在一次这样的反复暗自思量的过程中,他忽然拉开桌子的抽屉,把藏在里面的一把尖长厨刀取出来,在自己的指甲上试着刀锋。试过以后,又把那刀子放进抽屉,重行推上。
在马吕斯这方面,他也从背心右边的口袋里取出手枪,把子弹推进了枪膛。
手枪在子弹进膛的时候,发出了一下轻微清脆的声音。
容德雷特惊了一下,从椅子上欠身起来。
“谁呀?”他喊道。
马吕斯屏住呼吸,容德雷特细听了一阵,笑了起来,说道:
“我真傻!是这板墙发裂。”
马吕斯仍把手枪捏在手里。
十八 马吕斯的两张椅子对面摆着
令人怅惘的钟声忽然从远处传来,震撼着窗上的玻璃。圣美达正敲六点。
容德雷特用脑袋数着钟声,一响一点头。第六响敲过以后,他用手指掐熄了烛芯。
接着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细听过道里的动静,听听走走,走走又听听。他嘴里嘟囔着:“只要他真肯来!”随后他又回到椅子边。
他刚坐下,房门开了。
容德雷特大娘推开房门,自己留在过道里,掩光灯上的一个窟窿眼儿从下面照着她那副满脸堆笑的丑态。
“请进吧,先生。”她说。
“请进,我的恩人。”容德雷特连忙站起来跟着说。
白先生出现了。
他神态安详,使他显得异样地庄严可敬。
他拿四个路易放在桌上。
“法邦杜先生,”他说,“这是给您付房租和应急的。以后我们再说。”
“天主保佑您,我的慷慨的恩人!”容德雷特说,随即又连忙走近他女人身边说道:
“把马车打发掉!”
她悄悄地退了出去。她丈夫在白先生跟前极尽恭敬殷勤,扶着一把椅子请他坐下。过一会儿,她回来了,在他耳边低声说:
“成了。”
从早不断落下的雪已积得那么厚,没人听到马车来,也没人听到马车走。
这时白先生已经坐下。
容德雷特占了白先生对面的那把椅子。
现在,为了对以后的情节能有一个概念,希望读者能从自己心中想象出一个严寒的夜晚,妇女救济院那一带荒凉地段全盖满了雪,在月光中,白得象一幅漫无边际的殓尸巾,稀疏的路灯把那些阴惨惨的大路和长列的黑榆树映成了红色,在周围四分之一法里以内,也许一个行人也没有,戈尔博老屋寂静、黑暗,可怕到了极点,在这老屋里,在这凄凉昏黑的环境中,唯有容德雷特的那间空阔屋子里点着一支蜡烛,两个男人在这穷窟里坐在一张桌子的两旁,白先生神色安详,容德雷特笑容可掬而险恶骇人,他的女人,那头母狼,待在一个屋角里。隔墙背后,隐着马吕斯,他立着不动,不动声色,不漏掉一句话,不漏掉一个动作,眼睛窥察,手捏着枪。
马吕斯只受到鄙视心情的激动,毫不畏怯。他紧捏着枪柄,满怀信心。他心里想道:“这坏蛋,我随时都可以制伏他。”
他还觉得警察已埋伏在左近,等待着约好的信号,准备一齐动手。
此外,他还希望从容德雷特和白先生这次凶险的遭遇中透露出一点消息,使他能够知道他所怀念的一切。
十九 提防暗处
白先生刚坐下,便转眼去望那两张空着的破床。
“那可怜的小姑娘,受了伤,现在怎样了?”他问。
“不好,”容德雷特带着苦恼和感激的笑容回答,“很不好,我的高贵的先生。她姐领她到布尔白包扎去了。您回头就能看见她们,她们马上便要回来的。”
“法邦杜夫人好象已经好些了?”白先生又问,眼睛望着容德雷特大娘那身奇装异服,这时她正站在他和房门之间,仿佛她已开始在把住出口,摆出一副威胁的、几乎是战斗的架势注视着他。
“她快咽气了,”容德雷特说,“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先生?这女人,她素来是那么顽强的!这不是个女人,是一头公牛。”
容德雷特大娘,深受这一赞扬的感动,象一条受到拂弄的怪兽,装腔作势地大声嚷道:
“你对我老爱过分夸奖,容德雷特先生!”
“容德雷特,”白先生说,“我还以为您的大名是法邦杜呢。”
“法邦杜,又叫容德雷特!”她丈夫赶紧声明,“艺术家的艺名!”
同时,对他女人耸了一下肩头,白先生却没有看见,接着他又改用紧张激动而委婉动听的语调往下说:
“啊!可不是么,我和我这可怜的好人儿之间是一向处得很欢的!要是连这一点情分也没有,我们还能有什么呢!我们的日子过得太苦了,我的可敬的先生!我有胳膊,却没有工作!我有心,却没有活计!我不知道政府是怎样安排这些事的,但是,我以我的人格担保,先生,我不是雅各宾派,先生,我不是布桑戈派,我不埋怨政府,但是如果我当了大臣,说句最神圣的话,情况就会不一样。比方说,我原想让我的两个女儿去学糊纸盒子的手艺。您也许要对我说:‘怎么!学一种手艺?’是呀!一种手艺!一种简单的手艺!一种吃饭本领!多么丢人,我的恩人!回想起我们从前的情况,这是何等的堕落!唉!我们当年兴盛时期的陈迹一点也没能留下来。只剩下一件东西,一幅油画,是我最舍不得的,却也可以忍痛出让,因为,我们得活下去,无论如何,我们总得活下去呀!”
容德雷特显然是在胡诌,虽然语无伦次,从他的面部表情看,却仍然是心里有底和机灵的,这时,马吕斯抬起眼睛,忽然发现屋子的底里多了一个人,是他先头不曾见过的。这人刚进来不久,他动作那么轻,因而没人听见门枢转动的声音。他穿一件针织的紫色线背心,已经破旧,满是污迹,皱褶处都裂着口,下面是一条宽大的棉线长裤,脚上套一双垫木鞋用的布衬鞋,没有衬衫,露着颈脖,光着两条刺了花纹的胳膊,脸上抹了黑。他一声不响地叉着手臂坐在最近的那张床上,由于他坐在容德雷特大娘后面,别人便不大能看见他。
白先生在那种触动视觉的磁性直觉的影响下,几乎和马吕斯同时转过头去。他不期而然地作了一个惊讶的动作,容德雷特立即看出来了。他以殷勤讨好的姿态扣着身上的衣扣,大声说道:
“啊!我知道!您在看您这件大衣吧?我穿得很合身!的确,我穿得很合身!”
“这是个什么人?”白先生说。
“这?”容德雷特说,“是个邻居。您不用管他。”
那邻居的模样却有些特殊。当时在圣马尔索郊区有不少化工厂,许多工人的脸确是熏黑了的。白先生对人也处处表现出一种憨直无畏的信心。他接着说:
“对不起,法邦杜先生,您刚才在和我谈什么呀?”
“我刚才在和您谈着,先生,亲爱的保护人,”容德雷特说下去,同时把两肘支在桌上,用固定而温柔的眼睛,象一条大蟒似的注视着白先生,“我刚才在和您谈到一幅想出卖的油画。”
房门轻微响了一下。又进来一个人,走去坐在床上,容德雷特大娘的后面。这第二个人,和第一个一样,也光着胳膊,还戴着一个涂了墨汁或松烟的面具。
这人尽管是溜进来的,却没办法不让白先生发觉。
“您不用理会,”容德雷特说,“都是些同屋住的人。我刚才说,我还有一幅油画,一幅珍贵的油画……先生,您来瞧瞧吧。”
他站起来,走到墙边,把我们先头提到过的那画幅,从墙根前提起翻过来,仍旧把它靠在墙上。那确是一种象油画似的东西,烛光多少也照着它。马吕斯一点也瞧不清楚,因为容德雷特正站在画和他之间,他只隐约望见一种用拙劣手法涂抹出来的东西,上面有一个主要的人物形象,色彩生硬刺目,类似那种在市集上叫卖的图片或屏风上的绘画。
“这是什么东西?”白先生问。
容德雷特赞不绝口:
“这是一幅名家的手笔,一幅价值连城的作品,我的恩人!对我来说,它是和我的两个闺女一样宝贵的,它使我回忆起不少往事!但是,我已经向您说过,现在仍这么说,我的境遇太困苦了,因而我想把它卖掉……”
也许是出于偶然,也许是由于开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