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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冲腥风血雨-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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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陈冲
   
  这是一部鲜为人知却十分优秀的长篇小说,以文革中群众组织派系斗争为主线,讲述关于人与人性的故事。
  
  第一章电机楼事件
  1
  历史就像一条长长的隧道,要靠从隧道口射进来的光线照亮。隧道口的光常常变换色彩,历史也就一再被改写。
  〃文化大革命〃搞了十年。各种各样的〃电机楼事件〃也不例外。即使是当时处在旋涡中心的人,也只能看到、知道他周围的局部,很难明了那充满混乱的全局。事件过后,两派便把事件的过程、细节说明得各不相同,彼此矛盾,越是关键的地方,越是被搞得扑朔迷离。随后的〃调查〃,通常只能把事件的真相搞得更加莫衷一是。到了〃文革〃中期的斗批改阶段,〃文革〃初期的种种事件就都成了〃谜〃。有些事件是做过〃结论〃的,但〃结论〃又往往被推翻,以致失去了权威性。几厚册的中共中央文件给刘少奇做了〃叛徒、内奸、工贼〃的结论,最后竟被证明纯属诬陷不实之词,谁还相信那时的什么什么〃结论〃呢?
  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一段历史也就离隧道口越来越远了。就连当事人的记忆,也因为各不相同的原因,发生了这样那样的偏差。由于彻底否定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隧道口的光线换上了截然不同的色彩。各样的〃事件〃,曾经是被认为是〃惊心动魄〃的,顿时失去了全部的历史价值,变成了那渐远渐淡的光线都不屑一照的暗角。除了一小群坏人和一大群疯子整了一批好人以外,余下的便是一幕整个民族的悲剧,一幕没有情节和细节,也没有人物和角色的悲剧。
  或许会有少数过于古板的历史学家,对这个暗角感到一点困惑,但是对于像我这样以写小说为职业的人来说,却以为未尝不是一种机会。读者需要娱乐。何不就在这个反正搞不清真相的暗角,编造些荒诞不经的故事,来愉悦我的读者?请历史学家万勿以假为真。当然,为了读者能从中真得到一点愉悦,我们还得把一个编造出来的故事,像真事那样加以讲述,虽然不可能处处都抹去编造的痕迹。笔者自知这方面的技巧不甚高明,尽力而为吧。
  我们先假定某个地方还存有一些未经清理的旧档案,再假定得到了某种特许,可以有条件地接触这些档案,然后假定经过夙夜匪懈,但是毫无目的地乱翖(抱歉!识字有限,实在看不出这是个什么字,只能以最接近的〃翖〃字代替录入者注)一遍,终于了现了一份不知为何人为何故而写的一份材料。我们就从这份材料开始编造我们的故事。据这份材料讲,在康平市(一个编造出来的地方)的康平工学院,有过一个所谓的〃电机楼事件〃。材料的可靠性已经全然无法判明了,但他的笔调倒是挺〃客观〃的。于是我们就把它摘录如下(删略了材料顶端的〃最高指示〃):
  〃一九六七年七月三日,康平工学院红卫兵司令部(属康平'联司'派)声称,一份涉及院党委快讯谌浩的外调材料,被该学院红卫兵联合总部(属康平'红旗'派)抢走。经派人交涉索取不成,乃出去百余人到'联总'占据的各处强行搜查,中间发生争斗,双方各有数人受轻伤。'红司'又派出百余人增援,'联总'因人数较少,乃放弃各处,集中人员于电机系教学楼。'红司'人员将电机楼围住,'联总'则在楼口内外构筑障碍。
  〃七月四日至六日,'两军'共同向双方做工作,均无显著收效。'红司'坚持以对方交还外调材料作为撤围条件,'联总'则否认抢过任何材料。
  〃六日下午,'红司'在'联司'派其它单位人员协助下试图攻入电机楼,因'联总'人员固守,未能攻入。双方各有十余人受轻伤。协助'红司'攻楼的七四一五厂工人熊大海头负重伤,当晚在医院死亡。
  〃七日,'两军'组成调解小组,召集双方头头调解。双方互相指责。
  〃八日晨五时,大军区急电,责成'两军'在二十四小时内动员双方全部撤离武斗现场。调解小组再次紧急召集调解会议,仍无结果;'两军'又分头向两派做工作,亦告无效。下午,发现'红司'有准备大规模攻楼迹象,'联总'亦加紧构筑工事。傍晚,九七七九部队派一个排徒手到达现场,将双方隔开。夜十时许,'红司'突然攻楼,二十分钟后剖开了隔离部队,攻入电机楼。事后统计,'红司'方面伤十二人,机械系学生马俊死亡;'联总'伤八十四人,电机系迟丽云等四名女学生死亡。〃
  
  
  2
  七月八日是个大晴天。毒日头火辣辣地烤着康平市。这座七十万人口的城市,在难忍的酷暑下变得死气沉沉,几乎停止了一切活动。
  康平工学院处在一片不祥的安静之中。电机楼前面的小广场上空无一人,前天攻楼留下的砖头瓦块满地狼藉,偶尔还可看到一截折断的木棍,或一顶破损的安全帽。一只篮球架在广场上突兀地矗立着,仿佛决心在一场大事件中做个权威的见证;和它相对的另一只篮球架,却可耻地在原地躺倒了,斜伸出两条歪扭了的腿,指着没有一点云丝的天空。
  只有知了们,不知疲倦地拖长嗓子叫。它们躲在大叶杨的树荫里;小广场的周围长满了一抱来粗的大叶杨。和这些大叶杨、大叶杨上知了的叫声一起包围着小广场的,是〃红司〃放出的警戒线。大学生们头戴从工厂调来或借来的安全帽,手持短木棍,俩人一组,有的坐在树荫里,有的懒洋洋地巡逻。他们得到指示,要〃外松内紧〃。
  〃喂!站住!〃
  随着一声喊,两个坐在树荫里的大学生同时站起来,手持短棍小跑着,拦住了一个从通往校门那条路上过来的人。
  迟树诚站住了。
  〃干什么的?〃大学生中一个戴眼镜的问。
  〃不干什么,看看。〃
  〃看看?有啥好看的?〃
  另一个留寸头的大学生接着问。一面问,两个大学生一面用警惕的目光把来人打量了一番。来人约摸五十多岁,中等身材,下巴略窄的四方脸,眼睛挺有神,眼角爬着细密的鱼尾纹,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劳动布工作服,胸口上〃安全生产〃四个白字,都快分辨不出了。看样子像个老工人。
  〃喂,哪个观点的?〃眼镜又问。
  〃跟你们一个观点的。〃老工人微微一笑。
  〃别套近乎!〃寸头严厉地说,〃怎么证明?〃
  迟树诚从裢兜里掏出一个袖标。两个大学生接过去,传着看了看,确实是〃康平市工人革命造反联合司令部〃的袖标。这其实是一种不足为凭的证明,康平市这种袖标有十几万,借一个,或者捡一个,大概都不难。不过袖标本身的作用,不就是一种识别标志吗?两个大学生自己都戴着'红司'袖标,似乎也就不便不承认别人的袖标。他们的态度变得不那么严厉了,但疑问还是有的:
  〃既然有袖标,〃寸头问,〃为什么不戴上?〃
  〃万一踫上你们学校的老保,我单人一个,不是要吃亏吗?〃
  〃放心吧!〃眼镜把袖标还给迟树诚,〃我们学校的老保都给围在那座楼里了!康平工学院已经是咱们造反派的天下了!〃
  〃十万火急,十万火急!〃
  播音员的声音响亮、圆润、清晰,操着一口标准的、稍微带点京腔的普通话。
  〃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革命的同志们!康平工学院红卫兵联合总部向你们告急!康工'联总'向你们告急……〃
  两个大学生都拉长了脸。迟树诚眯细了眼睛,远远望着电机楼顶那组高音喇叭。
  〃康工'联总'向全市告急!向'两军'告急!〃高音喇叭激昂地响着,〃'黑司'一小撮坏头头,不顾'两军'首长的耐心劝阻,悍然破坏调解会议,同时积极调集人马,收罗武器,阴谋挑起更大规模的武斗,妄图用武力压服我们革命的红卫兵战士……〃
  〃开过调解会?〃迟树诚问。两派都没有公布开过调解会。
  〃什么调解会?〃寸头愤愤地说,〃干脆就是压迫会!〃
  〃军区想压我们撤退。〃眼镜解释。
  〃你说咱能撤退吗?〃寸头义愤填膺地问迟树诚,〃熊大海能白白让他们打死?〃
  迟树诚没有回答,高音喇叭倒像在回答:
  〃我们在此正告'黑司'一小撮坏头头:如果你们胆敢(原文此处作〃胆勇〃,似误,依上下文改为〃胆敢〃录入者注)挑起新的武斗,等待你们的就是和熊大海同样的可耻下场!我们革命的红卫兵是不怕流血牺牲的!早已森严壁垒,更加众志成城;哪怕'黑司'调来千军万马,用尽鬼蜮伎俩,我康工'联司'顶逆风,战恶浪,岿然不动!〃
  迟树诚不很显眼地皱了皱眉头。他不喜欢这种张牙舞爪的词儿。当然,那声音是另一回事那是他女儿的声音。在地处西南边陲的康平市,很少能听到这种带有京腔的口音。好像也只有在铁路部门,几乎把这种口音当成行业特征,一度在全国风行,还影响着家属和子女,但到了丽云她们这一代,能保持这种京腔的也不很普遍了。这两天,康平工学院电机楼被围,已经成了康平市两派注意和议论的焦点,只是〃观点〃截然不同。在种种的议论中,包含着一个新闻:被围在电机楼里的康工〃联总〃,有一个名叫迟丽云的播音员,口齿清晰响亮,带有京腔的普通话就像〃中央的声音〃,而且措词尖锐有力,在双方的〃广播战〃中占据了明显的优势,大长了〃联总〃的志气,大灭了〃红司〃的威风。今天,迟树诚特意借了一副对立面的袖标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听听女儿的声音。
  眼镜似乎对迟树诚的皱眉不满有所察觉,指着那高音喇叭说:
  〃这就是那个有名的嘴皮子迟丽云。妈的,一张利口,管什么用?有朝一日落在我们手里,轻饶不了她!〃
  这同时,高音喇叭还在慷慨激昂地响着:
  〃我们还有奉劝'黑司'里受蒙蔽的同学们,你们该清醒清醒了!替'黑司'一小撮坏头头卖命当炮灰,决不会有好下场!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我们热情欢迎你们回到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
  〃呸!〃寸头啐了一口,〃还他妈策反呢!这种人死到临头不觉孽,真是可杀不可留!〃
  迟树诚脸色阴沉。虽说眼前这两个大学生可能都是〃红司〃里的铁杆,不能代表〃红司〃中的广大群众,但是他们的态度,还是让迟树诚对自己一派里流行的说法起了怀疑。迟丽云的广播并没有〃大灭'红司'的威风〃,恐怕倒是激起了敌视和仇恨。
  小广场上忽然响起一片刺耳的尖叫。这是高音喇叭发出的啸音。这些喇叭挂在小广场周围的树上,似乎也对电机楼顶上的喇叭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啸音过后,喇叭里传出几声吹气的〃呋呋〃声,接着是一个粗嗓门在问:
  〃喂,喂,响不响?响不响?〃
  寸头和眼镜显出一种活跃的神情,一递一句向迟树诚介绍说:
  〃这是我们的侯队长。〃
  〃文攻武卫队队长,叫侯金虎。也只有他,还能跟那个丫头片子对骂几句。〃
  〃喂!保皇'联总'的黄毛丫头迟丽云,你他妈听着!〃对骂果然开始了,〃屎克郎打呵欠,还不快给我闭上你那张臭嘴!〃
  〃'黑司'武斗头头侯金虎,你把你那张嘴放干净点!辱骂和恐吓不是战斗,流氓语言掩盖不了你们内心的空虚,只能证明你们政治上的彻底破产!〃
  〃迟丽云,你少来这一套!对你们这些铁杆保皇派,我们造反派就是不客气!〃
  〃这一点,我们对你有充分的估计。你这个武斗坏头头,手上沾满了革命小将的鲜血!〃
  〃你满嘴放屁!〃
  〃你比国民党还国民党,比法西斯还法西斯,比土匪还土匪!〃
  迟树诚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情。女儿的声音是熟悉的,可是那真是他教育出来的女儿吗?怎么这样不知自爱?怎么竟和这种粗鄙的谩骂接言搭语?他假装看看天,跟那两个大学生打个招呼:〃天不早了,我该回家了。〃便脚步匆匆地离开小广场。可是,高音喇叭里的对骂还在后面追着他:
  〃迟丽云,你别嚣张!今儿晚上老子掐不死你,我侯金虎的侯字倒写给你看!〃
  〃侯金虎,你休想拿死来吓唬我们!红卫兵小将生为革命生,死为革命死;为革命而死重于泰山,为革命而死死得其所!〃
  对于这一连串的死,死,迟树诚并没有认真上心。事后想到这点时,他自己也很奇怪;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他是感觉到了的,但又总以为含有虚张声势、言过其实的成分。他也知道前天死过一个人,但又在内心深处猜想那终究是偶然的,个别的。武斗固然不是闹着玩儿的,可他怎么也不能深信两边会认真往死里打。或许还有一点更重要:他从感情上无法认真去想女儿会死。总之,这时他所想的,倒是等女儿解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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