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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集_朱自清-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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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的那一位,虽滴滴地流着血,直到第一次枪声稍 歇,我们爬起来逃走的时候,他也不则一声。这正是死的袭来,沉默便是死的消息。事后想 起,实在有些悚然。在我上面的不知是谁?我因为不能动转,不能看见他;而且也想不到看 他——我真是个自私的人!后来逃跑的时候,才又知道掉在地下的我的帽子和我的头上,也 滴了许多血,全是他的!他足流了两分钟以上的血,都流在我身上,我想他总吃了大亏,愿 神保佑他平安!第一次枪声约经过五分钟,共放了好几排枪;司令的是用警笛;警笛一鸣, 便是一排枪,警笛一声接着一声,枪声就跟着密了,那警笛声甚凄厉,但有几乎一定的节 拍,足见司令者的从容!后来听别的目睹者说,司令者那时还用指挥刀指示方向,总是向人 多的地方射击!又有目睹者说,那时执政府楼上还有人手舞足蹈的大乐呢!

我现在缓叙第一次枪声稍歇后的故事,且追述些开枪时的情形。我们进场距开枪时,至 多四分钟;这其间有照相有报告,有一两处的嚷声,我都已说过了。我记得,我确实记得, 最后的嚷声距开枪只有一分余钟;这时候,群众散而稍聚,稍聚而复纷散,枪声便开始了。 这也是我说过的。但“稍聚”的时候,阵势已散,而且大家存了观望的心,颇多趑趄不前 的,所谓“进攻”的事是决没有的!至于第一次纷散之故,我想是大家看见卫队从背上取下 枪来装子弹而惊骇了;因为第二次纷散时,我已看见一个卫队(其余自然也是如此,他们是 依命令动作的)装完子弹了。在第一次纷散之前,群众与卫队有何冲突,我没有看见,不得 而知。但后来据一个受伤的说,他看见有一部分人——有些是拿木棍的——想要冲进府去。 这事我想来也是有的;不过这决不是卫队开枪的缘由,至多只是他们的借口。他们的荷枪挟 弹与不上刺刀(故示镇静)与放群众自由入辕门内(便于射击),都是表示他们“聚而歼 旃”的决心,冲进去不冲进去是没有多大关系的。证以后来东门口的拦门射击,更是显明! 原来先逃出的人,出东门时,以为总可得着生路;那知迎头还有一支兵,——据某一种报上 说,是从吉兆胡同来的手枪队,不用说,自然也是杀人不眨眼的府卫队了!——开枪痛击。 那时前后都有枪弹,人多门狭,前面的枪又极近,死亡枕藉!这是事后一个学生告诉我的; 他说他前后两个人都死了,他躲闪了一下,总算幸免。这种间不容发的生死之际也够人深长 思了。

照这种种情形,就是不在场的诸君,大约也不至于相信群众先以手枪轰击卫队了吧。而 且轰击必有声音,我站的地方,离开卫队不过二十余步,在第二次纷散之前,却绝未听到枪 声。其实这只要看政府巧电的含糊其辞,也就够证明了。至于所谓当场夺获的手枪,虽然像 煞有介事地举出号数,使人相信,但我总奇怪;夺获的这些支手枪,竟没有一支曾经当场发 过一响,以证明他们自己的存在。——难道拿手枪的人都是些傻子么?还有,现在很有人从 容的问:“开枪之前,有警告么?”我现在只能说,我看见的一个卫队,他的枪口是正对着 我们的,不过那是刚装完子弹的时候。而在我上面的那位可怜的朋友,他流血是在开枪之后 约一两分钟时。我不知卫队的第一排枪是不是朝天放的,但即使是朝天放的,也不算是警 告;因为未开枪时,群众已经纷散,放一排朝天枪(假定如此)后,第一次听枪声的群众, 当然是不会回来的了(这不是一个人胆力的事,我们也无须假充硬汉),何用接二连三地放 平枪呢!即使怕一排枪不够驱散众人,尽放朝天枪好了,何用放平枪呢!所以即使卫队曾放 了一排朝天枪,也决不足做他们丝毫的辩解;况且还有后来的拦门痛击呢,这难道还要问: “有无超过必要程度?”

第一次枪声稍歇后,我茫然地随着众人奔逃出去。我刚发脚的时候,便看见旁边有两个 同伴已经躺下了!我来不及看清他们的面貌,只见前面一个,右乳部有一大块殷红的伤痕, 我想他是不能活了!那红色我永远不忘记!同时还听见一声低缓的呻吟,想是另一位的,那 呻吟我也永远不忘记!我不忍从他们身上跨过去,只得绕了道弯着腰向前跑,觉得通身懈弛 得很;后面来了一个人,立刻将我撞了一交。我爬了两步,站起来仍是弯着腰跑。这时当路 有一副金丝圆眼镜,好好地直放着;又有两架自行车,颇挡我们的路,大家都很艰难地从上 面踏过去。我不自主地跟着众人向北躲入马号里。我们偃卧在东墙角的马粪堆上。马粪堆很 高,有人想爬墙过去。墙外就是通路。我看着一个人站着,一个人正向他肩上爬上去;我自 己觉得决没有越墙的气力,便也不去看他们。而且里面枪声早又密了,我还得注意运命的转 变。这时听见墙边有人问:“是学生不是?”下文不知如何,我猜是墙外的兵问的。那两个 爬墙的人,我看见,似乎不是学生,我想他们或者得了兵的允许而下去了。若我猜的不大 错,从这一句简单的问语里,我们可以看出卫队乃至政府对于学生海样深的仇恨!而且可以 看出,这一次的屠杀确是有意这样“整顿学风”的;我后来知道,这时有几个清华学生和我 同在马粪堆上。有一个告诉我,他旁边有一位女学生曾喊他救命,但是他没有法子,这真是 可遗憾的事,她以后不知如何了!我们偃卧马粪堆上,不过两分钟,忽然看见对面马厩里有 一个兵拿着枪,正装好子弹,似乎就要向我们放。我们立刻起来,仍弯着腰逃走;这时场里 还有疏散的枪声,我们也顾不得了。走出马路,就到了东门口。

这时枪声未歇,东门口拥塞得几乎水泄不通。我隐约看见底下蜷缩地蹲着许多人,我们 便推推搡搡,拥挤着,挣扎着,从他们身上踏上去。那时理性真失了作用,竟恬然不以为怪 似的。我被挤得往后仰了几回,终于只好竭全身之力,向前而进。在我前面的一个人,脑后 大约被枪弹擦伤,汩汩地流着血;他也同样地一歪一倒地挣扎着。但他一会儿便不见了,我 想他是平安的下去了。我还在人堆上走。这个门是平安与危险的界线,是生死之门,故大家 都不敢放松一步。这时希望充满在我心里。后面稀蔬的弹子,倒觉不十分在意。前一次的奔 逃,但求不即死而已,这回却求生了;在人堆上的众人,都积极地显出生之努力。但仍是一 味的静;大家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那有闲心情和闲工夫来说话呢?我努力的结果,终于从 人堆上滚了下来,我的运命这才算定了局。那时门口只剩两个卫队,在那儿闲谈,侥幸得 很,手枪队已不见了!后来知道门口人堆里实在有些是死尸,就是被手枪队当门打死的!现 在想着死尸上越过的事,真是不寒而栗呵!

我真不中用,出了门口,一面走,一面只是喘息!后面有两个女学生,有一个我真佩服 她;她还能微笑着对她的同伴说:“他们也是中国人哪!”这令我惭愧了!我想人处这种境 地,若能从怕的心情转为兴奋的心情,才真是能救人的人。苦只一味的怕,“斯亦不足畏也 已!”我呢,这回是由怕而归于木木然,实是很可耻的!但我希望我的经验能使我的胆力逐 渐增大!这回在场中有两件事很值得纪念:一是清华同学韦杰三君(他现在已离开我们 了!)受伤倒地的时候,别的两位同学冒死将他抬了出来;一是一位女学生曾经帮助两个男 学生脱险。这都是我后来知道的。这都是侠义的行为,值得我们永远敬佩的!

我和那两个女学生出门沿着墙往南而行。那时还有枪声,我极想躲入胡同里,以免危 险;她们大约也如此的,走不上几步,便到了一个胡同口;我们便想拐弯进去。这时墙角上 立着一个穿短衣的看闲的人,他向我们轻轻地说:“别进这个胡同!”我们莫名其妙地依从 了他,走到第二个胡同进去;这才真脱险了!后来知道卫队有抢劫的事(不仅报载,有人亲 见),又有用枪柄,木棍,大刀,打人,砍人的事,我想他们一定就在我们没走进的那条胡 同里做那些事!感谢那位看闲的人!卫队既在场内和门外放枪,还觉杀的不痛快,更拦着路 邀击;其泄忿之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区区一条生命,在他们眼里,正和一根草,一堆 马粪一般,是满不在乎的!所以有些人虽幸免于枪弹,仍是被木棍,枪柄打伤,大刀砍伤; 而魏士毅女士竟死于木棍之下,这真是永久的战栗啊!据燕大的人说,魏女士是于逃出门时 被一个卫兵从后面用有楞的粗大棍儿兜头一下,打得脑浆迸裂而死!我不知她出的是哪一个 门,我想大约是西门吧。因为那天我在西直门的电车上,遇见一个高工的学生,他告诉我, 他从西门出来,共经过三道门(就是海军部的西辕门和陆军部的东西辕门),每道门皆有卫 队用枪柄,木棍和大刀向逃出的人猛烈地打击。他的左臂被打好几次,已不能动弹了。我的 一位同事的儿子,后脑被打平了,现在已全然失了记忆;我猜也是木棍打的。受这种打击而 致重伤或死的,报纸上自然有记载;致轻伤的就无可稽考,但必不少。所以我想这次受伤的 还不止二百人!卫队不但打人,行劫,最可怕的是剥死人的衣服,无论男女,往往剥到只剩 一条袴为止;这只要看看前几天《世界日报》的照相就知道了。就是不谈什么“人道”,难 道连国家的体统,“临时执政”的面子都不顾了么;段祺瑞你自己想想吧!听说事后执政府 乘人不知,已将死尸掩埋了些,以图遮掩耳目。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从执政府里听来的;若是 的确,那一定将那打得最血肉模糊的先掩埋了。免得激动人心。但一手岂能尽掩天下耳目 呢?我不知道现在,那天去执政府的人还有失踪的没有?若有,这个消息真是很可怕的!

这回的屠杀,死伤之多,过于五卅事件,而且是“同胞的枪弹”,我们将何以间执别人 之口!而且在首都的堂堂执政府之前,光天化日之下,屠杀之不足,继之以抢劫,剥尸,这 种种兽行,段祺瑞等固可行之而不恤,但我们国民有此无脸的政府,又何以自容于世界!— —这正是世界的耻辱呀!我们也想想吧!此事发生后,警察总监李鸣钟匆匆来到执政府,说 “死了这么多人,叫我怎么办?”他这是局外的说话,只觉得无善法以调停两间而已。我们 现在局中,不能如他的从容,我们也得问一问:

“死了这么多人,我们该怎么办?”

1926年3月23日作屠杀后五天写完

(原载1926年3月29日《语丝》第7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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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何一公君①

[小。说。t。xt^天)堂)
悼何一公君①

①何一公,即何鸿烈,清华学生,时任《清华周刊》总编辑,浙江温州人,“凡爱 国运动,靡不参与”,1926年“三一八”惨案中受伤,同年12月上旬旧伤复发,12 月30日逝世。——编者

一公初病的一礼拜,有一天,他的同乡夏君匆匆地和我说:“一公病了;他请你给周刊 帮忙。”那时我正要上课,不曾详问病情;以为总不过是寻常的病罢了。到了那礼拜六的傍 晚,李健吾君因事找我,由他的稿子说到一公的病;我才知道一公的病很厉害,不过那两日 已好些了。我和健吾约了晚饭后去看他。晚饭后我到医院去时,听差告诉我他已搬到协和医 院去了。这使我吃了一惊,因为总是病又厉害了才到协和去的!我于是想下一个礼拜六进城 去看他;那里知道他到礼拜四便和我们撒手了!礼拜日的早上,我却去参加他的殡式,这真 如做梦一般。

一公逝世的消息,是礼拜四那晚上,李惟果君在图书馆楼上告诉我的。那时我刚从一个 宴会回来,正在图书馆检书;李君突然跑来和我说:“先生,你知道何鸿烈已死了?”我怔 了一怔,觉得人间哀乐,真不可测,黯然而已。李君说他们这一级很不幸,周明群君之后, 又弱了一个;而且两个都很不错!他说他们同级前回议纪念册事,大家说将这本纪念册“致 献”于周明群君;并说这该是最后的可以“致献”的一个人了。谁知道还有何君呢?李君又 说,一公初病时,他去看他,曾和他开玩笑道:“一公先生病了;几时死?我们好预备挽联 与祭文。”一公也笑道:“好,你快预备吧。”这些也竟都成了谶语,真是梦想不到的。

一公的死,谁也梦想不到的!便是他自己病着时,也想不到的!举殡那一天,他的同乡 叶君告诉我,他不曾有一句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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