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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集_朱自清-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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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晨报副刊》,看见他那时途中思家的小诗,重念了两遍,觉得怪有意思。北平回 去不久,便入了商务印书馆编译部,家也搬到上海。从此在上海待下去,直到现在——中间 又被朋友拉到福州一次,有一篇《将离》抒写那回的别恨,是缠绵悱恻的文字。这些日子, 我在浙江乱跑,有时到上海小住,他常请了假和我各处玩儿或喝酒。有一回,我便住在他 家,但我到上海,总爱出门,因此他老说没有能畅谈;

他写信给我,老说这回来要畅谈几天才行。

十六年一月,我接眷北来,路过上海,许多熟朋友和我饯行,圣陶也在。那晚我们痛快 地喝酒,发议论;他是照例地默着。酒喝完了,又去乱走,他也跟着。到了一处,朋友们和 他开了个小玩笑;他脸上略露窘意,但仍微笑地默着。圣陶不是个浪漫的人;在一种意义 上,他正是延陵所说的“老先生”。但他能了解别人,能谅解别人,他自己也能“作达”, 所以仍然——也许格外——是可亲的。那晚快夜半了,走过爱多亚路,他向我诵周美成的 词,“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我没有说什么;那时的心情,大约也不能说什么的。我们 到一品香又消磨了半夜。这一回特别对不起圣陶;他是不能少睡觉的人。他家虽住在上海, 而起居还依着乡居的日子;早七点起,晚九点睡。有一回我九点十分去,他家已熄了灯,关 好门了。这种自然的,有秩序的生活是对的。那晚上伯祥说:“圣兄明天要不舒服了。”想 起来真是不知要怎样感谢才好。

第二天我便上船走了,一眨眼三年半,没有上南方去。信也很少,却全是我的懒。我只 能从圣陶的小说里看出他心境的迁变;这个我要留在另一文中说。圣陶这几年里似乎到十字 街头走过一趟,但现在怎么样呢?我却不甚了然。他从前晚饭时总喝点酒,“以半醺为 度”;近来不大能喝酒了,却学了吹笛——前些日子说已会一出《八阳》,现在该又会了别 的了吧。他本来喜欢看看电影,现在又喜欢听听昆曲了。但这些都不是“厌世”,如或人所 说的;圣陶是不会厌世的,我知道。又,他虽会喝酒,加上吹笛,却不曾抽什么“上等的纸 烟”,也不曾住过什么“小小别墅”,如或人所想的,这个我也知道。

1930年7月,北平清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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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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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无话可说

十年前我写过诗;后来不写诗了,写散文;入中年以后,散文也不大写得出了——现在 是,比散文还要“散”的无话可说!许多人苦于有话说不出,另有许多人苦于有话无处说; 他们的苦还在话中,我这无话可说的苦却在话外。我觉得自己是一张枯叶,一张烂纸,在这 个大时代里。

在别处说过,我的“忆的路”是“平如砥”“直如矢”的;我永远不曾有过惊心动魄的 生活,即使在别人想来最风华的少年时代。我的颜色永远是灰的。我的职业是三个教书;我 的朋友永远是那么几个,我的女人永远是那么一个。有些人生活太丰富了,太复杂了,会忘 记自己,看不清楚自己,我是什么时候都“了亮玲玲地”知道,记住,自己是怎样简单的一 个人。

但是为什么还会写出诗文呢?——虽然都是些废话。这是时代为之!十年前正是五四运 动的时期,大伙儿蓬蓬勃勃的朝气,紧逼着我这个年轻的学生;于是乎跟着人家的脚印,也 说说什么自然,什么人生。但这只是些范畴而已。我是个懒人,平心而论,又不曾遭过怎样 了不得的逆境;既不深思力索,又未亲自体验,范畴终于只是范畴,此处也只是廉价的,新 瓶里装旧酒的感伤。当时芝麻黄豆大的事,都不惜郑重地写出来,现在看看,苦笑而已。

先驱者告诉我们说自己的话。不幸这些自己往往是简单的,说来说去是那一套;终于说 的听的都腻了。——我便是其中的一个。这些人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话,只是说些中外贤哲 说过的和并世少年将说的话。真正有自己的话要说的是不多的几个人;因为真正一面生活一 面吟味那生活的只有不多的几个人。一般人只是生活,按着不同的程度照例生活。

这点简单的意思也还是到中年才觉出的;少年时多少有些热气,想不到这里。中年人无 论怎样不好,但看事看得清楚,看得开,却是可取的。这时候眼前没有雾,顶上没有云彩, 有的只是自己的路。他负着经验的担子,一步步踏上这条无尽的然而实在的路。他回看少年 人那些情感的玩意,觉得一种轻松的意味。他乐意分析他背上的经验,不止是少年时的那 些;他不愿远远地捉摸,而愿剥开来细细地看。也知道剥开后便没了那跳跃着的力量,但他 不在乎这个,他明白在冷静中有他所需要的。这时候他若偶然说话,决不会是感伤的或印象 的,他要告诉你怎样走着他的路,不然就是,所剥开的是些什么玩意。但中年人是很胆小 的;他听别人的话渐渐多了,说了的他不说,说得好的他不说。所以终于往往无话可说—— 特别是一个寻常的人像我。但沉默又是寻常的人所难堪的,我说苦在话外,以此。

中年人若还打着少年人的调子,——姑不论调子的好坏——原也未尝不可,只总觉“像 煞有介事”。他要用很大的力量去写出那冒着热气或流着眼泪的话;一个神经敏锐的人对于 这个是不容易忍耐的,无论在自己在别人。这好比上了年纪的太太小姐们还涂脂抹粉地到大 庭广众里去卖弄一般,是殊可不必的了。

其实这些都可以说是废话,只要想一想咱们这年头。这年头要的是“代言人”,而且将 一切说话的都看作“代言人”;压根儿就无所谓自己的话。这样一来,如我辈者,倒可以将 从前狂妄之罪减轻,而现在是更无话可说了。

但近来在戴译《唯物史观的文学论》里看到,法国俗语“无话可说”竟与“一切皆好” 同意。呜呼,这是多么损的一句话,对于我,对于我的时代!

1931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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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亡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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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亡妇

谦,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经死了三个年头了。这三年里世事不知变化了多少回,但你 未必注意这些个,我知道。你第一惦记的是你几个孩子,第二便轮着我。孩子和我平分你的 世界,你在日如此;你死后若还有知,想来还如此的。告诉你,我夏天回家来着:迈儿长得 结实极了,比我高一个头。闰儿父亲说是最乖,可是没有先前胖了。采芷和转子都好。五儿 全家夸她长得好看;却在腿上生了湿疮,整天坐在竹床上不能下来,看了怪可怜的。六儿, 我怎么说好,你明白,你临终时也和母亲谈过,这孩子是只可以养着玩儿的,他左挨右挨去 年春天,到底没有挨过去。这孩子生了几个月,你的肺病就重起来了。我劝你少亲近他,只 监督着老妈子照管就行。你总是忍不住,一会儿提,一会儿抱的。可是你病中为他操的那一 份儿心也够瞧的。那一个夏天他病的时候多,你成天儿忙着,汤呀,药呀,冷呀,暖呀,连 觉也没有好好儿睡过。那里有一分一毫想着你自己。瞧着他硬朗点儿你就乐,干枯的笑容在 黄蜡般的脸上,我只有暗中叹气而已。

从来想不到做母亲的要像你这样。从迈儿起,你总是自己喂乳,一连四个都这样。你起 初不知道按钟点儿喂,后来知道了,却又弄不惯;孩子们每夜里几次将你哭醒了,特别是闷 热的夏季。我瞧你的觉老没睡足。白天里还得做菜,照料孩子,很少得空儿。你的身子本来 坏,四个孩子就累你七八年。到了第五个,你自己实在不成了,又没乳,只好自己喂奶粉, 另雇老妈子专管她。但孩子跟老妈子睡,你就没有放过心;夜里一听见哭,就竖起耳朵听, 工夫一大就得过去看。十六年初,和你到北京来,将迈儿,转子留在家里;三年多还不能去 接他们,可真把你惦记苦了。你并不常提,我却明白。你后来说你的病就是惦记出来的;那 个自然也有份儿,不过大半还是养育孩子累的。你的短短的十二年结婚生活,有十一年耗费 在孩子们身上;而你一点不厌倦,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毁灭为止。你对孩子一般 儿爱,不问男的女的,大的小的。也不想到什么“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只拚命的爱去。 你对于教育老实说有些外行,孩子们只要吃得好玩得好就成了。这也难怪你,你自己便是这 样长大的。况且孩子们原都还小,吃和玩本来也要紧的。你病重的时候最放不下的还是孩 子。病的只剩皮包着骨头了,总不信自己不会好;老说:“我死了,这一大群孩子可苦 了。”后来说送你回家,你想着可以看见迈儿和转子,也愿意;你万不想到会一走不返的。 我送车的时候,你忍不住哭了,说:“还不知能不能再见?”可怜,你的心我知道,你满想 着好好儿带着六个孩子回来见我的。谦,你那时一定这样想,一定的。

除了孩子,你心里只有我。不错,那时你父亲还在;可是你母亲死了,他另有个女人, 你老早就觉得隔了一层似的。出嫁后第一年你虽还一心一意依恋着他老人家,到第二年上我 和孩子可就将你的心占住,你再没有多少工夫惦记他了。你还记得第一年我在北京,你在家 里。家里来信说你待不住,常回娘家去。我动气了,马上写信责备你。你教人写了一封覆 信,说家里有事,不能不回去。这是你第一次也可以说第末次的抗议,我从此就没给你写 信。暑假时带了一肚子主意回去,但见了面,看你一脸笑,也就拉倒了。打这时候起,你渐 渐从你父亲的怀里跑到我这儿。你换了金镯子帮助我的学费,叫我以后还你;但直到你死, 我没有还你。你在我家受了许多气,又因为我家的缘故受你家里的气,你都忍着。这全为的 是我,我知道。那回我从家乡一个中学半途辞职出走。家里人讽你也走。哪里走!只得硬着 头皮往你家去。那时你家像个冰窖子,你们在窖里足鬃住了三个月。好容易我才将你们领出 来了,一同上外省去。小家庭这样组织起来了。你虽不是什么阔小姐,可也是自小娇生惯养 的,做起主妇来,什么都得干一两手;你居然做下去了,而且高高兴兴地做下去了。菜照例 满是你做,可是吃的都是我们;你至多夹上两三筷子就算了。你的菜做得不坏,有一位老在 行大大地夸奖过你。你洗衣服也不错,夏天我的绸大褂大概总是你亲自动手。你在家老不乐 意闲着;坐前几个“月子”,老是四五天就起床,说是躺着家里事没条没理的。其实你起来 也还不是没条理;咱们家那么多孩子,哪儿来条理?在浙江住的时候,逃过两回兵难,我都 在北平。真亏你领着母亲和一群孩子东藏西躲的;末一回还要走多少里路,翻一道大岭。这 两回差不多只靠你一个人。你不但带了母亲和孩子们,还带了我一箱箱的书;你知道我是最 爱书的。在短短的十二年里,你操的心比人家一辈子还多;谦,你那样身子怎么经得住!你 将我的责任一股脑儿担负了去,压死了你;我如何对得起你!

你为我的捞什子书也费了不少神;第一回让你父亲的男佣人从家乡捎到上海去。他说了 几句闲话,你气得在你父亲面前哭了。第二回是带着逃难,别人都说你傻子。你有你的想 头:“没有书怎么教书?况且他又爱这个玩意儿。”其实你没有晓得,那些书丢了也并不可 惜;不过教你怎么晓得,我平常从来没和你谈过这些个!总而言之,你的心是可感谢的。这 十二年里你为我吃的苦真不少,可是没有过几天好日子。我们在一起住,算来也还不到五个 年头。无论日子怎么坏,无论是离是合,你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连一句怨言也没有。—— 别说怨我,就是怨命也没有过。老实说,我的脾气可不大好,迁怒的事儿有的是。那些时候 你往往抽噎着流眼泪,从不回嘴,也不号啕。不过我也只信得过你一个人,有些话我只和你 一个人说,因为世界上只你一个人真关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为我吃苦,更为我分苦;我 之有我现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给我培养着的。这些年来我很少生病。但我最不耐烦生病,生 了病就呻吟不绝,闹那伺候病的人。你是领教过一回的,那回只一两点钟,可是也够麻烦 了。你常生病,却总不开口,挣扎着起来;一来怕搅我,二来怕没人做你那份儿事。我有一 个坏脾气,怕听人生病,也是真的。后来你天天发烧,自己还以为南方带来的疟疾,一直瞒 着我。明明躺着,听见我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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