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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意恩仇录_李敖-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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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我亦拒之。午饭后鞋袜尚未晒干,正边晒边读书之际,又复出发!转赴双兴里,途中小憩,吴信忠言其当兵十八年,今年已四十,日觉体力不支。在双兴里小憩,再晒鞋袜,未几又上车去新化农职接受命令。大便仍少,在校中洗头手,写日记,躺在水泥台上小眠,蚊子甚多,又苦牙病,颚痛。

    二、夜间攻击一四0,以守六0炮,少走一些,穷坐一阵,左耳听三00,右耳听五三六,由于孙起祥通讯错误,连长又第三次〃找炮排〃,今日误会尚小,解释清楚,晚私放高兴记及张源益归。

    三、返那拔林途中甚艰苦,我虽已练习得相当能走路,可是仍累得很。十二时抵家,喝甜稀饭一碗,无水,只好把没洗的旧裤来换湿衣裤,躺在床上大舒服,洗澡真奢侈也。

    四、今日行至少两万一千米,中经山路及植物丛,许多路本属汽车〃机动〃,可是为与九三师比赛〃谁的汽油省得多〃,故用足下〃机动〃了。副团长说〃如散步一般,很轻松〃。-哈哈。

    由此可见,〃前瞻师〃虽为美式配备,但为了打小算盘,又美个屁呀!

    八月十一日傍晚,部队又行动了:

    天黑下雨,我轻装,只穿雨衣戴胶盔,急行于泥泞,转赴马路,在桥边被团长拉了一把,真浑球!军行甚速,间跑步,唱了一段歌以解之。至小新营,东向走人士路中,小休息一会,又在泥中乱走,过仁德、明和、南洲,终抵山上,已累得不成样子,幸周忠明自动代拿雨衣及送水来,稍好。我浑身汗湿,拉出上衣,在冷风中吹吹,吹了一路,反倒凉快。

    自山上小休后,再行即渐不支,终落伍,独行山中,夜色甚美,但有一点恐惧,远村灯火,望之极美、极诱人。黑路摸索多时,宜其向往夜间之光明也。自山上〃拖死狗〃拖到丰德村,在变电所小休息,在新桥上小休息,阿兵哥叫问口令,拖到阵地(甲乙丙)时,人家已防御许久了,至少已半小时,仍一一撑旗杆视察,然后卧于雨衣上方,欲睡时,情况解除。

    归来洗浴后,已二时矣。夜行四十六里,我今日行约五十里。

    躺在床上,这是多少个小时以来一直向往的、渴望的、不忍睡去,因为要好好享受一下这种难得的休息,现在两腿已非我所有,那是〃死人〃的,脚上的黑,洗也洗不下去。

    军中的艰苦生涯更凝固了我的悍气与斗志,在九月九日早上,我写信给马戈、景新汉,特别指出未来的方向:

    在这〃水深波浪阔〃的时代里,我们是多么渺小!多么无力!又多么短暂!如果我们能在环境允许的〃极限〃下,伺机蠕动一番,说说我们想说的、做做我们想做的,捣一下小乱、冒一下小险,使老顽固们高一高血压,大概这就是我们最大的〃能耐〃了!我们还能怎样呢?我们岂配做〃杀头生意〃么?

    因此我说,在环境的〃极限〃下,我们少做一分懦夫,我们就该多充一分勇士;能表白一下真我,就少戴一次假面。如果我们能高飞,我们希望飞得像只多谋的九头鸟;如果我们与覆巢同下,我们希望不是一个太狼狈的坏蛋;如果我们在釜底,我们希望不做俎肉,而是一条活生生的游魂!

    本着这点可怜的持身观点,我忍不住骂你们两位不脱〃乡愿〃之气,你们在血气方刚之年就垂垂〃稳健〃起来了,就带着老成持重的口吻主张〃多少融合一些〃(老马)和〃何必曰绝〃(老景)了!你们也居然浇我凉水、扯我后腿了!

    路是那么长,我们随时会倒下,死就死了,又何必〃正首丘〃呢?青山多得很,到处都可埋我们这副不算重的骨头,在重归尘土的刹那,愿我们都能刻上几行带有彩色的里程碑!

    这种指向,证之我和好朋友们日后的殊途而不同归,可看出我蓄谋之早、独进之勇,都伏机在我军中受苦之时。我的肉体,虽奔波于日晒雨淋凡夫俗子,但我的精神却独与天地往来,神驰他方,没有人知道我这样肉体与精神交错地生活着,可是我显然日复一日这样生活着。几乎所有的预备军官都在鬼混、〃数馒头〃、数退伍的日子,可是我却这样充实的利用肉体训练的机会加工给我精神训练,我真的自豪呢!

    在十六周的〃师教练〃以后,我又走回高雄县仁武乡。十月八日记:

    二点五十分起床,四时后戴月出发,未几即浑身是汗。过新化天始亮,午在阿莲郊外竹林下吃油饼。睡不着、热、蚊蚁三要命。

    五时出发,抵冈山天黑,抵桥头时已累得不堪,昏倦欲眠,或唱或背诗或敲打鼓励阿兵哥们,最后挣扎抵楠梓,很饿很渴。菊生送蛋一枚,边际效用甚大。赴仁武途中月再出——再度见月,十时后抵达,本日行百余里。

    十月二十四日起被派参加〃三民主义讲习班〃,听八股、考八股后,又被派去参加演讲比赛。十一月三日,我写信给王尚义、马宏祥、陈彦增报告趣闻如下:

    〃三民主义讲习班〃被抓公差,参加讲演比赛,本人先讽第一营营长不诚实(此人常打一预官朋友官腔,故乘机讽之),继说师长对〃班训〃解释之错误,然后军中乐园、打炮、女人大腿、anti论、高跟鞋等全部出笼,众大哄堂,我的营长笑得抬不起头,众大笑后继大骇异,盖彼等当兵以来从未见如此庄严场合竟有如此狂人也。事后中队长(即第一营营长)以〃头发蓬乱,仪容不整,没礼貌〃反击我,并嘱〃勿放肆〃。我演说时另一组回头听者有之;骂我神经病者亦有之;誉我者亦多,而我态度之自然,则任何与赛者所不能望项背也。此次最后一名当然又依步校旧例-仍旧由本人获得。

    〃历史人物评介〃比赛又把我推出来,本拟讲武曌或玉环,因为已受好几个笑脸警告,谓在那种神圣场合安可再及于女人?于是我被硬指定讲关公,在十三四分钟的演说里;在副师长瞪眼睛里;在四五百军官大笑欢呼嗟叹声里;在十几次掌声打断的情况里,我以严肃的脸孔;以台大历史系的金牌子;以嬉笑讽刺的口吻,轻而易举的拆穿了关老爷那张偶像的脸,顺便拆穿了花木兰、包龙图、郑成功等人的真面目,下台后副师长赶忙上去一再强调关公是民族英雄,忠肝义胆,阿兵哥们则人人以一种惊奇而忍俊不禁的鬼脸看我,一一位预官说:〃我们很久没听你讲演了,你又来了!〃另一位说:

    〃你的演说使三民主义讲习班光芒万丈!使预官班光芒万丈!〃有的说:〃你把关公根本否定了,在你嘴里,关公一个钱都不值了!〃一位少校说:〃李敖啊!你真有一套,你的历史背得真有一套!〃有的叹我游戏人间;有的欲挽我长谈,与我为友,指导员说:〃为了讨好听众,你的效果达到了;为了争取第一,你就失败了。我们内心佩服你,可是场合不同,所以你得了最末一名!〃颇有人为我得倒数第一不平者,哀哉!

    最有趣的,那位第一营营长——神经营长,在十二月十九日还跟我有一段后话:

    在操场冷风中写此(日记),值团长及刘蕴富来,相谈甚久。团长言及钱穆及胡适皆为冶史的,又杂谈家世及出路,神经营长笑握我手,左手又握上来,我也握过去,四乎握在一起。他连说我们是三民主义讲习班同学,我说不敢当不敢当。

    后来他问我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看我好像有点神经病。我心里想:问这话的人心里就有神经病!他劝我入世后小心讲化。

    十一月十八日,我又记录了军中的鸡奸问题:

    连长夜归来,言跳伞事,并为我抄得屏东军中乐园的史料,甚感其意,其两肩伤痕甚多。聚谈中,副座言及连中鸡奸事件,想不到黄吴照班上只有两人幸免,真骇人听闻者也,充员多秘不敢报。我力主从速解决此类事,不可再姑息。副座以难于启口当面指责,只嘱充员于其巡进时赶紧来报告。

    十一月二十三日,我又有机会接近屏东三地门的高山族:

    午后突来电话,立即撤往振兴,在日光与尘土的昏黄里,静默地过了这一程。在振兴沟中洗脚,沼中大便,未及晚饭忽有特殊情况,竟得驰赴三地门,路甚直,二又二分之一飞驰,群山在望,右面丛山下层成一形,甚直长,抵堤边后即人市区——所谓市区者,一条土街耳!见到很多高山族,一男人在买烟袋,我和他讲日本话,他笑了,他们多用日本语或部分高山土语交谈,很少会台语的。一店员说在这儿开店要会五种话,即国、日、台、客、高山。高山族女人多又穿裙又穿长黑裤(下开口),好包头,族民皆脏而窝囊,好喝酒、吸烟吃摈榔,男女皆如此,好友则相抱贴脸同饮一杯酒,女郎最惧伊兄,以前一破衣可易一鸡,彼多挑大担柴下山来,卖十元,烟酒槟榔一阵而后返,乐在其中,政府对波有特殊待遇,念书者皆公费。

    这一奇遇使我亲眼看到真正台湾人(高山族)不讲〃台语〃,原来闽南人的〃台语〃根本是假台湾话。

    十一月二十八日我写信给妈妈,请支援买个手表。

    因我已一年口五个月没有表,极感不便与误事,决心下月(+二月)买一支titoni,是最低级的空中霸王表,不算好,但是还可用,约六百五至七百间,我想动用稿费、狐朋狗友的乐捐,及你的一部分美援买它下来,你愿意美援多少?

    不援不好意思。

    谈到手表,我真好有一写。我在二十岁以前从来没戴过手表,二十岁生日后第二天,爸爸死了,火葬前他的手表留下来,由我戴上,后来遗失了,从此又没有表。我做预备军官排长,没表极不方便,可是一直没钱买,只好老是向别人间时间,这次由妈妈以下集资买表时,排长生涯已近尾声了。

    不过,在尾声日近时,我却有了一次离开台湾本岛的机会,十六师调往澎湖。我在澎湖共住了十天。到了二月一日,五十六师那边忽然传来提前退伍的消息,不久证实二月六日退伍。

    有日记如下:

    二月五日

    ……八时后参加排中欢宴,大吃小喝,敬酒送照片一类,排附即席亮出送我之钢笔。散席后我一一嘱别,德武、永亭等皆借我之去,难过溢于言表。与他们谈至夜深,收拾东西,忠明强送我〃川资〃,我强拒之,一时后始睡。

    二月六日四时三刻凤鸣叫醒我,永亭、德武及陶、郑班长皆来送行。车站候车时,菊生又持早饭来,排附也来,江涛又来送我装饰兔子一对,王字送王八一对(外包以红纸,上写:〃不可泄漏天机,至家后再拆!小心放置,不可挤压,王字赠〃字样),陈仪贤送珊瑚领带夹一支。早上空气在卡车中享受-那是一种脱羁的自由的空气。在码头领到退伍证,一纸文书,令人无限感慨……

    退伍以后,施河写诗送我,其中一首是:

    小功一个又一个,还有一个也允诺,幸有李敖小子在,预备军官增颜色。

    我想施河真说对了,我的确为预备军官增了颜色,自有预备军官以来,我想从来没有像我这样认真的从这一年半的军人生涯中汲取经验、留下记录,在磨练中加工、在困境中周旋,不消极、不退缩、不屈服、不鬼混,最后得其正果。国民党政府以预备军官制度牢笼人,可是我却能冲决网罗,趁势加强了我日后打击他们的本领与本钱!国民党号召做,革命军人〃,最后冒出了李敖这种革他们命的军人,可真有趣极了。

    在军中一年半时间,我心之所系,在rosa身上。她是外文系的漂亮女生,我单恋而已。我在军中,用英文写了一篇文章给她,她回信说:〃你的文笔是美的,颇动人的,读了你这篇抒情散文,我甚佩服你的想象力及羡慕你的灵感。既然写作是你的癖好,替我写一篇散文如何?作何用?恕不奉告,让我提议一个你很感兴趣的题目-红玫瑰。我相信你定能写出令人废寝忘餐之杰作来。〃我为她写了,她用〃黎思〃笔名,发表在〃台大四十八年外文系同学通讯〃里了。rosa一直是我军人时代〃性幻想〃主要对象,当我收到她信的时候,一连高兴了好几个月。



 5 委蜕纪

    委蜕大难,最近高楼虽被三振,不肯暴投

    一九六一年二月六日,我在澎湖退伍,午后抵高雄;十一天后,我在台北租到〃四席小屋〃,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所在,有一次在外遇雨,坐计程车回来,那是我第一次坐计程车,想不到表一跳又一跳,而我的心也随之一跳又一跳,跳到十元,我心惊害怕,连喊:〃下车!下车!〃…人穷之时,连计程车都坐不安稳也。在〃四席小屋〃四个月后,六月十五日,我改租〃碧潭山楼〃,此房比四席多了一席,一人倘徉其中,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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