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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季不再来_三毛-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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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这样在撒哈拉大沙漠中住下来了。

    我不是要一再诉说我的寂寞,但是初来的一阵,几乎熬不过这门功课,想打道回欧洲去了,漫长的风沙,气候在白天时,热得水都烫手,到了夜里,却冷得要穿棉袄。很多次,我问自己,为什么非要留下来不可?为什么要一个人单身来到这个被世界早遗忘了的角落?而问题是没有答案的,我仍然一天一天的住下来了。

    军团司令浇冷水

    我第二个认识的人,是此地“沙漠军团”退休的司令,他是西班牙人,一生却在沙漠中度过。现在年纪大了,却不想回国。我向他请教沙漠的情形。

    “小姐,这是不可能的事,你要量量自己的条件。”我默然不语,但神色一定有些黯然。

    “来看看这张军事地图,”他叫我去墙边看图,“这是非洲,这是撒哈拉沙漠,有虚线的地方是路,其他的你自己去看。”

    我知道,我看过几千遍不同的地图了。这个退休司令的图上,除了西属撒哈拉有几条虚线之外,其他便是国与国的边界,以后一片空白。

    我问他:“您所说的路,是什么意思?”

    “我指的路,也就是前人走过的印子,天气好的时候,看得出来,风沙一大,就吹不见了。”

    我谢了他出来,心情很沉重,我知道自己的行为,确是有些自不量力,但是,我不能就此放弃。我是个十分顽固的人。

    不能气馁,我去找当地的居民。沙哈拉威人世居这块大沙漠,总有他们的想法。

    他们在镇外有一个广场,场内骆驼和吉普车、货物、山羊挤了一地。我等了一个回教徒的老人祈祷完毕,就上去问他横渡撒哈拉的办法。这老人会说西班牙文,他一开口,许多年轻人都围上来了。

    “要走到红海吗?我一辈子也没去过,红海现在可以坐飞机到欧洲,再换机就安安稳稳到了,要横过沙漠,何必呢?”“是的,但是我想由沙漠过去,请你指教。”我怕他听不清楚,把嗓子拉得很高。

    “一定要去?可以啊!你听好。租两辆吉普车,一辆坏了还有另一辆,要一个向导,弄好充分的准备,不妨试试看!”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我说可以试试。我紧着问:“租车多少钱一天?向导多少钱?”

    “一辆车三千西币一天,向导另要三千,食物、汽油另算。”好,我心算了一下,一个月十八万西币是基本费。(合台币十二万。)

    不对,算错了,那两辆车的租金才对,那么一共是二十七万西币。(合台币十八万。)还要加上装备、汽油、食物、水,非要四十万一个月不行。

    我摸摸口袋里的那几张大票子,十分气馁,只好说:“太贵了,我没有能力去,谢谢您。”

    我预备离开了。老人却说:“也有办法花很少的钱。”我一听,又坐下地来。“这话怎么说?”

    “跟游牧民族走,他们都是很和平的人,如哪儿有一点雨水,他们就去哪儿,这个省钱,我可替你介绍。”“我不怕苦,我买自己的帐篷和骆驼,请你帮忙。我马上可以走。”

    那老人笑笑:“走是说不定的,有时,他们在一个地方住一两星期,有时住上半年三个月,要看山羊哪儿有些枯树吃。”“他们走完一次沙漠,大约要多久时间?”

    “说不上,他们很慢的,大约十年左右吧!”

    听到的人都笑了,但只有我笑不出来。那天,我走了长长的路,回到我住的地方,千山万水来到沙漠,却滞留在这个小镇。好在还有三个月时间,且住下来再做打算吧!爸爸才知道我几岁

    我住下来的第二天,房东叫他的家人来认识我。一大群男女小孩在我门外挤来挤去,我对他们笑笑,抱起最小的一个来,向他们说:“都进来,有东西吃。”

    他们不好意思的看看身后的一个胖女子。这个女子长得十分的美丽,大眼睛,长睫毛,很白的牙齿,淡棕色的皮肤,身穿一件深翠蓝色的缠身布,头发也用布盖起来了。她过来将头在我脸上靠了一靠,拉着我的手说:“沙那马力姑!”我也说:“沙那马力姑!”(日安的意思)我十分的喜欢她。这群小孩子们,小女孩都穿着彩色浓艳的非洲大花长裙,头发梳成许多小辫子,状如蛇发美人,十分好看。男孩子们有的穿衣服,有的光身子,他们都不穿鞋子,身上有很浓的味道。脸孔都是很好看的,就是过分脏了一点。

    事后我见到房东,他是警察,说得一口好西班牙文,我对他说:“您的太太十分美丽。”

    他回答说:“奇怪,我太太没去看你啊!”

    “那么,那个胖胖的美丽女子是谁?”

    “啊!那是我的大女儿姑卡,她才十岁。”

    我大吃一惊,呆呆的望着他。姑卡长得很成熟,看上去大约三十岁了,我真不相信。

    “小姐,你大约十多岁吧?可以跟我女儿做个朋友。”我不好意思的抓抓头,不知怎么告诉房东自己的年龄。后来我跟姑卡熟了,我问她:“姑卡,你真的只有十岁?”她说:“什么岁?”

    “你,你几岁?”

    她说:“我不知道啦!我只会数到十个手指,我们女人不管自己几岁,我爸爸才知道我几岁。”

    后来我发觉,不但姑卡不知自己几岁,她的妈妈,我的邻居妇女都不会数目,也不关心自己的年龄,她们只关心自己胖不胖,胖就是美人,管她老不老。

    十岁就得嫁了

    住下来快一个月了,我认识了许多人,西班牙和沙哈拉威朋友都有。其中一个沙哈拉威青年,是高中毕业的,算是十分难得了。

    有一天,他很兴奋的对我说:“我明年春天结婚。”“恭喜你,未婚妻在哪里?”

    “在沙漠内,住在哈伊麻(帐篷之意)。”

    我看着这个十分英俊的青年人,指望他做些不同于族人的事。

    “告诉我,你未婚妻几岁?”

    “今年十一岁。”

    我一听大叫:“你也算是受过高中教育的?天啊!”他很气,看看我说:“这有什么不对?我第一个太太嫁我时才九岁,现在十四岁,两个孩子了。”

    “什么?你有太太?怎么一向不说起?”

    “这个有什么好讲的,女人这个东西——”

    我重重的瞪了他一眼。“你预备娶满四个太太?”(回教徒可以同时有四妻。)

    “不行啦,没钱啦,现在两个就好了。”

    不久,姑卡哭着去结婚了,哭是风俗,但是如果将我换了她,我可会痛哭一辈子。

    吉普车往湖心猛冲

    有一天黄昏,门口有汽车嗽叭声音,我跑出去一看,我的新朋友夫妇在他们的吉普车上向我招手。“快来,带你去兜风。”

    这对夫妇是西班牙人,先生在此地空军服务,有辆现代的“沙漠之舟”,我一面爬上吉普车后座,一面问他们:“去哪里?”

    “去沙漠。”

    “去多久?”

    “两三小时就回来。”

    其实,镇上镇外,全是沙,偏偏要跑得再远去。在车上,我们沿着一条车印子,开到无边的大漠里去。快要黄昏了,却仍然很热。我有点困,眼睛花了一下,再张开眼来时,哗,不得了,前面两百公尺处居然有个大湖,一平如镜,湖旁有几棵树。

    我擦擦眼睛,觉得车子在往湖的方向全力飞去,我从后座用力打了一下开车朋友的头:“老朋友,湖啊!送死去啊!”

    我大叫,他不应我,加足了油门冲啊!我看看他太太,她正在莫名其妙的笑。车子不停,湖却越来越近,我伏在膝盖上任着他们开。

    我听说不远的沙漠内,的确有个大湖,不想,却在这里。我稍一抬头,湖还在,我只有再伏下身去抱住头。车又驶了快一百公尺,停下来了。

    “喂,张开眼睛来!”他们叫,我抬头一看,无边的荒野,落日染红了如血似的大地,风吹来带着漫漫的沙,可怕狰狞极了的景色出现在眼前。

    湖呢?没有湖了,水也不见了,树当然也没有了。我紧抓车前的靠垫作声不得,好似《奇幻人间》的鬼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跳下车,用脚踏踏地,再用手去摸摸,都是实在的,但是那个湖心怎么消失了?我赶紧回头看看车,车并没有消失。还在那儿,车上两个笑弯了腰的朋友。

    “我懂了,这就是海市蜃楼,对不对?”

    上车后,我仍然毛须竖立,“怪怕人的,怎会那么近呢?电影上拍的海市蜃楼都距离很远。”

    “多着呢,你慢慢来认识这片沙漠吧!有趣的事多着呢。”

    以后我见到什么东西,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总得上去摸一摸,不能告诉别人是海市蜃楼吓的,只好说:“近视眼,要摸了才清楚。”

    捉外星人去!

    那天开着门洗衣服,房东的山羊跑进来,吃掉了我唯一用淡水种出来的一棵花。花是没有,但是,两片绿色的叶子却长得很有生意,山羊一口就给吃掉了。我追出去打,又摔了一跤。当时气极了,跑去隔壁骂房东的儿子。“你们的山羊,把我种的叶子吃掉了。”

    房东的儿子是老大,十五岁了,大模大样的问我:“吃了几片?”

    “总共只长了两片,全吃了。”

    “两片叶子还用得着生气,不值得嘛!”

    “什么?你忘了这是撒哈拉,寸草不生,我的花……”“不必讲你的花了,你今天晚上做什么?”

    “不做什么。”想想真没事。

    “我跟几个朋友去捉外星人,你去不去?”

    “飞碟?你说飞碟降落?”我的好奇心又来了。“就是那个东西。”

    “回教徒不可骗人,小孩子。”

    他用手发誓,真的有。“今晚没有月光,可能会来。”“我去!我去!”我赶紧说,又怕又兴奋。“要捉的哦?”“好嘛!一出来我们就去捉。不过你得穿男装,穿此地人的男装。我可不要带女人去。”

    “随便你,借我一件缠头巾,还要件厚外套。”飞碟真的出现了

    于是,当天晚上我跟巴新他们一群小家伙,走了快两小时,到了完全没有一点灯火的沙地里伏着。四周是漆黑一片,星星冷得像钻石一样发出寒光,风吹在脸上,像被打了耳光似的痛。我将缠头巾拉上来,包住鼻子,只有眼睛在外面。等得都快冻僵了,巴新忽然打了我一下。

    “嘘,别动,你听。”

    呜,呜,呜,如马达一样一抽一抽的声音,四面八方传来。“看不见!”我大叫。

    “虚,别叫。”巴新用手一指,不远处,高高的天空上,有一个桔红色发光的飞行物缓缓飞过来。这时,我虽然专心的看着那个飞行体,人却紧张得指甲都掐到沙地里去了。那个怪东西,飞了一圈走了,我喘了口大气,它又慢慢的低飞过来了。

    这时,我只想它快快的走,别说捉外星人了,别给它捉走已是大幸。那个东西没有下降,我软了半天不会动,那么冷,却流了一身汗。

    回来时,天已大亮,我站在自家门口,将头巾、外套脱下来还给巴新。正好做警察的房东回来。

    “咦,你们去哪里?”

    巴新一看见父亲,如小狗一般夹了尾巴逃进去。“回来啦!去看飞碟。”我回答房东。

    “这个小孩子骗你,你也去。”

    我想了一下,告诉房东:“倒是真的,那个桔红色慢慢飞的东西,不是飞机,很慢,很低。”

    房东沉思了一下,对我说:“很多人看见,夜间常常来,许多年啦!解释不出是什么。”

    说得我又是一惊:“难道你也相信我刚刚看见的东西?”“小姐,我相信真主,但是那个东西在沙漠的天空,确是存在的。”

    我虽然冻了一夜,但是却久久无法入睡。

    带着尖刀上暗路

    话说有一夜,在朋友处吃完烤骆驼肉出来,已是深夜一点,他们说:“住下来吧!明早回去。”

    我想想,一点钟并不晚,所以,还是决心走回去。男主人露出为难的表情说:“我们不能送你。”我用手拍拍长筒靴,对他们说:“不必送了,我有这个。”

    “是什么东西?”他们夫妇同时问道。

    我戏剧性的手一扬,唰一把明晃晃尖刀在手。那个太太叫了起来,我们笑了好久。告别他们我就开步走了。

    到家要走四十分钟,路程并不算很远,可恨的是,路上却要经过两个大墓场。此地沙哈拉威人不用棺木,他们将死去的人用白布包起来,放在沙里,上面再压上石块,不使死人半夜里再坐起来而已。那夜,有月光,我大声唱着此地“沙漠军团”的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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