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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选集-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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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诗人们都相信:谁伸着耳朵躺在草上,或在荒野的斜坡上,总可以学到一点天地间的事。

  如果他们得到一点缠绵的情感,他们便相信大自然也恋爱了他们:

  便相信大自然潜行到他们的耳朵里,低说着秘事与情话:

  他们在别人前以此自豪,以此为荣!

  唉,天地间许多事情,只有诗人们才梦想过!

  而尤其是天上的事情:因为一切神是诗人之寓言与造作!

  真的,我们总被引向高处,——换言之,被引向白云之乡:在那里,我们安放我们的多色的气球,而称它们为神与超人:——

  他们都够轻,可以坐在这种座位上!——这些神与超人。

  唉,我如何地厌倦于一切无内容被强称为实在的东西啊!

  唉,我如何地厌倦于诗人们啊!

  查拉斯图拉说完以后,他的弟子悻悻地沉默着。查拉斯图拉便也不再发言;他收视向内,如望着远处一样。最后他叹息了,他吸了一口气。

  〃我属于今日与过去,〃他于是说;〃但是我身上有属于明日后日与未来之物。

  我已厌倦于旧的新的诗人:我认为他们都太浅薄,都是没有深度的海。

  他们不曾深思过;所以他们的感情不曾直达到深底。

  一点淫乐,一点烦恼:这是他们最好的思索。

  我认为他们的竖琴之声音只是鬼魅之呼吸与逃遁;直到现在,他们从声音的热诚里曾了解了什么呢!——

  他们对于我,还不够清洁:他们弄混自己的水,使它似乎深些。

  他们愿被认为和解者:但是我认为他们是一些依违两可者,好事者,不彻底者与不洁者!

  唉,我在他们的海里,抛下我的网,想捉好鱼;但是我总拖出一个古神之头。

  这样,海把一个石块赠给饿者。他们自己也像从海里来的。

  不错,那里面也有珍珠:这更使他们像坚硬的介壳类。在他们身上,咸的泡沫代替了灵魂。

  他们从海学得了虚荣:海不是一切孔雀中之最虚荣者吗?

  即在最丑的牛前,它也展开它的屏;它决不厌倦于展开它的银与丝的花边扇。

  牛轻蔑地望着,它的灵魂靠近着沙地,更靠近着丛林,最靠近着泥沼。

  美与海与孔雀之屏,于它何有呢!这是我贡献给诗人们的譬喻。

  真的,他们的精神是一切孔雀之最虚荣者与一个虚荣之海!

  诗人之精神需要观客,即令观客是一些牛!——

  但是我已经厌恶这精神了;我看出他们自厌的时候也快要到来。

  我已经看见诗人们改变了,诗人们的目光转向自己。

  我已经看见精神之忏悔者出现:他是从诗人中生出来的。〃——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大事变

  海里有一个岛——距查拉斯图拉的幸福之岛颇近——那上面有一个永远冒烟的火山;一般人,尤其是老妇人,都说这岛是阻住地狱之门的岩石:而那穿过火山而下的狭路是直达这门的。

  查拉斯图拉留住在幸福之岛上时,一只船来到这火山冒烟的岛旁碇泊;它的船员便登岸去猎兔子。但是船长和水手们在正午重新集合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人穿过空地,走向他们,他清晰地高呼着:〃现在是时候了!现在简直是时候了!〃

  当这形象走近了他们时,——他影子似地迅速地跑向火山去,——他们很惊奇地认出了查拉斯图拉;因为除船长外,他们都曾见过查拉斯图拉,他们如一般人一样地爱查拉斯图拉:

  同量的爱和畏惧被混合在一起。

  〃看罢!〃老舵手说,〃查拉斯图拉往地狱去了!〃

  正当这些水手们碇泊火焰之岛的时候,幸福之岛上确已有查拉斯图拉失踪的谣言;他的朋友们被人询问时,答道:查拉斯图拉夜间趁船离去,不曾说明他的方向。

  这样,一种忧虑蔓延着。三天后这种焦急之外又加上了水手们的叙述,——于是一般人都说魔鬼把查拉斯图拉抓住了。他的弟子们却笑而不信;其中一个并且说:〃我毋宁相信查拉斯图拉抓住了魔鬼。〃但是他们的灵魂之深处却充满着悲哀与渴望:第五日查拉斯图拉又出现在他们中间,他们自然快乐极了。

  这是查拉斯图拉与火犬谈话之记录:

  〃地球有一层皮;〃他说,〃而这层皮有许多病。例如,这许多病的一种名叫'人类'。

  这许多病的另一种名叫火犬:关于这火犬,人类让自己互说了许多诳语。

  为着深究这秘密,我越过大海;我已经看见了裸体的真理,真的!从脚裸到颈的真理。

  我现在知道了关于火犬的真理,因而也知道了那些不仅是老妇人害怕的,推翻与反叛之魔鬼的真理。

  '火犬啊,从你的深处出来罢!'我这样喊,'供认你的深度究竟多么深罢!你从何处取得你的吐唾物呢?'

  你丰满地饮吸着海:你的语言之盐性告诉看我!真的,你这深处的犬,取食于地面太多了!

  我至多把你当成大地之腹语者:而当我听到推翻与反叛之魔鬼说话时,我总觉得它们像你:盐性的,欺骗的,浅薄的。

  你们知道怎样叫吠和怎样用灰屑遮暗天空!你们是最上等的夸大狂者,你们充分地学会了使污泥沸腾的艺术。

  无论何处,你们必使污泥和腐烂,空洞而被压之物,跟随着你们:它们想取得自由。

  '自由'是你们最喜欢的呼声:但是当'大事变'被包围在许多叫吠与烟雾里时,我对它们便失却了信仰。

  亲爱的地狱之善闹者啊!相信我罢,最大的事变——那不是我们最喧吵的,而是我们最沉默的时刻。

  世界不绕着新闹声之发明者而旋转,它绕着新价值之发明者而旋转;它无声地旋转着。

  所以供认了罢!当你的闹声与烟雾消散了的时候,所获的结果是极不足道的。一个城市变成了木乃伊,一个石像倒在泥里,又算什么呢!

  我再向石像之破坏者补说这句话。抛盐入海,推倒石像在泥里,那是最大的疯狂。

  石像躺在你们的轻蔑之泥里:但这正是它生存之原理;它的新生命和生气勃勃的美,要从轻蔑中诞生出来!

  它现在用更神圣的轮廓再站立着,那轮廓所表现的痛苦使它诱惑性更大些;真的,破坏者啊,它还得谢谢你们曾推翻了它呢!

  我把这忠告给帝王与教堂与一切年龄的或道德的衰老者:——让你们被推翻,而再返于生命,而使道德再回向你们罢!〃

  我在火犬前如是说:于是它愠然地阻止了我,问道:〃教堂?那到底是什么?〃

  〃教堂吗?〃我答,〃那是一种国家,是最作诳语的那一种。但是别多讲罢,伪善之犬啊!你当然最知道你自己的同类!

  国家像你一样,是一头伪善之犬;为使人相信它的话来自万物之源,它像你一样地善于用叫吠与烟雾发言。

  因为国家无论如何要做大地上最重要的兽;而一般人也认为它是的。〃

  我说完了,火犬因妒而狂似地乱叫乱动起来。〃怎样!〃它喊道,〃大地上最重要的兽吗?而一般人竟承认吗?〃它从喉管里吐出多量的气体和可怕的闹响,我以为它会被愤怒与妒忌所窒息。

  最后,它终于平静下来,它的喘息也减轻了;但是它刚不出声,我便笑着说:

  〃火犬,你发怒了:所以我对你的判断是不错的!

  为着使我维持我的有理,我向你说另一个火犬的故事罢:

  它倒是真从大地的心里说话。

  它的呼吸是金和金雨:它的心要它如是。灰屑、烟雾与热唾,于它有何用处呢!

  笑像一片彩云似地从它飞去;它反对你的逆气、吐呕与腹痛!

  但是它的金与笑,——它自大地的心里取来:因为,索性让你知道罢,大地之心是金的。〃

  火犬听到了这些话,它再不能继续听下去了。它羞愧地垂下它的尾巴,失色地喊出几声〃哇哇〃,爬向洞里去了。——

  查拉斯图拉如是叙述。但是弟子们几乎不曾倾听他:他们迫切地想向他谈说水手们,兔子与那飞跑的人。

  〃我应如何解释呢!〃查拉斯图拉说。〃我那时真是一个鬼魅吗?

  但是那无疑地是我的影子。你们当然曾听到过旅行者与他的影子罢?

  一件事却是无疑的:我必得更严厉地抓住它;——否则它终会损伤我的名誉。〃

  查拉斯图拉又惊诧地摇摇头。〃我应如何解释呢!〃他重述着。

  〃为什么那鬼魅喊着:'现在是时候了!现在简直是时候了!'

  对于什么事情,——现在简直是时候了呢?〃——

  查拉斯图拉如是说。

  卜者

  〃——我看到一个无边的悲哀降到人间。最好的人物已疲倦于自己的工作。

  一个学说流行着,一个信仰陪伴者它:'一切是空,一切相同,一切完了!'

  每个丘陵都回应着:'一切是空,一切相同,一切完了!'

  不错,我们曾收获过:但是为什么我们的果实腐烂了,变成棕色了呢?昨夜作恶的月亮里落下了什么吗?

  我们的工作只是虚无,我们的酒变成了毒药,散布恶运的凶人萎黄了我们的田地和我们的心。

  我们都枯涸了;假如火堕在我们身上,我们便会灰屑似地变成微尘:——是的,我们也使火疲乏了。

  一切泉水为我们干涸了,海已经退去。整个的地要裂开,但是深谷不愿吞埋我们!

  '唉!我们可以自沉的海何在呢?'我们的怨诉如是说。而这怨诉只在平浅的泥沼上回顾着。

  真的,我们也懒得死了;现在我们还醒着而生活下去,在死穴里。〃——

  查拉斯图拉听到一个卜者如是说;这预言直打入他的心坎而改变了他。他悲哀地疲乏地漫走着;他成为卜者所说的人们之一。

  〃真的〃,他向弟子们说,〃这长期的黄昏不久就要降到人间了。唉,我将如何救助我的光明,度过这漫漫的黄昏呢!

  我如何使它不致在悲哀里窒息呢!它还得是辽远的世界与黑夜的光明呢!〃

  这样查拉斯图拉因他在此地而到处漫走着;三整天,他不食也不饮;他不休息,也不发言。最后,他竟熟睡起来。但是他的第子们坐在他旁边,整夜地守着,焦急地等候着他再醒悟,再发言,和他的痛苦的痊愈。

  这便是查拉斯图拉醒后向弟子们的说教;但是他们觉得他的声音来自远处。

  〃朋友们,倾听我所做的梦罢,帮助我猜透它的意义罢!

  这梦对于我还是一个谜;它的意义被藏闭在它里面,还不能以自由的翼在它顶上飞翔。

  我梦到我整个地抛弃了我的生命。我在死神之堡的孤独的山上,成了守夜者与守坟者。

  在那里我守着死神的棺木:黑暗的甬道里充满了它的胜利的锦标。消失了生命穿过玻璃棺望着我。

  我吸着永恒之杂着灰的气息:我的多尘的灵魂被重压着。

  谁能在这地方轻减他的灵魂呢!

  半夜的光明包围着我;孤独也坐在它旁边;第三还有断续地喘着气的死的沉默,我最坏的朋友。

  我携带着钥匙,一切钥匙的最锈者;我知道怎样开最会作恨声的门。

  当两扇门叶开的时候,它的声音如哑劣的蛙鸣似地,传遍了长的走廊:这夜鸟悻悻地叫着,它不愿被惊醒。

  但是当一切没有声响,而我独自坐在这不怀好意的沉默里的时候,这再来的寂寥才更可怖些,而更使我的心悲苦。

  这样,时间慢慢地蠕动着,假若还有所谓时间:我怎能知道呢!但是使我醒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门被敲击了三声,如雷响一样,甬道便也回应了三次:于是我走向门边。

  吓!我喊道,谁载着自己的灰上山来了呢?吓!吓!谁载着自己的灰上山来了呢?

  我转动了钥匙,我推着门,我努力地推着而力竭起来。但是那门一点也不曾开。

  那时候,一阵大风暴扑开了两扇门叶:它尖锐地呼啸着,狂刮着,抛给我一个黑棺:

  在呼啸中,在喧闹中,黑棺自己裂碎了,而吐出了千百个笑。

  千百个孩子的,天使的,枭鸟的,疯人的,和大如小孩的蝴蝶的丑脸对着我大声笑骂。

  我怕极了:我被推倒在地下。我骇呼了,我从不曾那样骇呼过。

  但是我自己的呼声惊醒了我:——我恢复了知觉。〃——

  查拉斯图拉说完了他的梦,便沉默着:因为他还不知道这个梦应如何解释。但是他最得意的弟子立刻站起来,握着查拉斯图拉的手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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