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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波蓝_简媜-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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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寻 

死,就像一次远游,父亲,我在找你。 

从学校晚读回来时,往往是星月交辉了。骑车在碎石子路上,经过你偶去闲坐的那户竹围,不免停车,将车子依在竹林下,弯进去,灯火守护着厅厅房房,正是人家晚膳的时刻。晒谷场上的狗向我吠着,我在他们的门外伫立,来做什么呢?其实自己也不清楚,就只是一种心愿罢了,来看看父亲你是否在他们家闲坐而已。那家妇人开了门,原本要延请我入室,似乎她也记得我正在服丧,头发上别住的粗麻重孝,令她迟疑而不安,她双手合起矮木门,只现出半身问我:“啥么事?”我尴尬而不敢有愠,说:“真久没看到你,我阿爸过身,多谢你帮忙。”我转身要走了,她叫住我,说:“是没弃嫌才跟你讲,去别人家,戴的孝要取下来,坏吉利。”父亲,东逝水了,东逝水了,我是岸土上奔跑追索的盲目女儿,众生人间是不会收留你的了。 

天伦既不可求,就用人伦弥补,逆水行舟何妨。父亲,你死去已逾八年。 

 “你真像我的阿爸!”我对那人说。有时,故意偏着头眯着眼觑他。 

 “看什么?”他问。 

 “如果你是我爸爸,你也认不得我了。” 

 “你死的时候三十九岁,我十三岁,现在我二十一岁了,你还是三十九岁。” 

 “反正碰不到面。” 

痴傻的人才会在情愫里掺太多血脉连心的渴望,父亲,逆水行舟终会覆船,人去后,我还在水中自溺,迟迟不肯上岸,岸上的烟火炎凉是不会褓抱我的了,我注定自己终需浴火劫而残喘、罹情障而不愈、独行于荆棘之路而印血,父亲,谁叫我对着天地洒泪,自断与你的三千丈脐带?我执迷不悟地走上偏峰断崖,无非是求一次粉身碎骨的救赎。 

捡骨 

第十一年,按着家乡的旧俗,是该为你捡遗骨了。 

 “寅时,自东方起手,吉”,看好时辰,我先用鲜花水果祭拜,分别唤醒东方的“皇天”,西方的“后土”,及沉睡着的你,阿爸。 

墓地的初晨,看惯了生生死死的行伍,也就由着相思林兀自款摇,落相思的雨点;由着风低低地吼,翻阅那地上的冥纸、草履、布幡。雀在云天,巡逻或者监视。这些永恒梦国的侍卫们,时时清查着,谁是新居者,谁是寂寞身后的人?马缨丹是广阔的梦土上,最热情的安慰,每一朵花都是胭脂带笑的。野蔓藤就是情牵了,挽着“故闺女徐玉兰之墓”及“龙溪显祖考妣苏公妈一派之佳城”这二老一少,不辞风雨日暮。紫牵牛似托钵的僧,一路掌着琉璃紫碗化缘,一路诵“大悲咒”,冀望把梦化成来世的福田。 

 “武罕显考圭漳简公之墓”,你的四周长着带刺的含羞草,一朵朵粉红花是你十一年来字不成句的遗言,阿爸。三炷清香的虚烟袅袅而升,翳入你灵魂的鼻息之中,多像小时候,我推开房门,摇摇你的脚丫,说:“喂,起来啰,阿爸!”你果真从睡中起身,看我一眼。 

 “时辰到了。”挖墓的工人说。 

按礼俗,掘墓必须由子嗣破土。我接过丁字镐,走到东土处,使力一掘,禁锢了十一年的天日又要出现了,父亲,我不免痴想起死回生,希望只是一场长梦而已。 

三个工人合力扒开沙石,棺的富贵花色已隐隐若现。我的心阵痛着,不知道十余年的风暴雨虐,蝼蚁啃嚼,你的身躯骨肉可安然化去,不痛不痒?所谓捡骨,其实是重叙生者与死者之间那一桩肝肠寸断的心事,在阳光之下重逢,彼此安慰、低诉、梦回、见最后一面、共享一顿牲礼酒食,如在。我害怕看,怕你无面无目地来赴会,你死的时候伤痕累累。 

拔起棺钉,上棺嘎然翻开,我睁开眼,借着清晨的天光,俯身看你:一个西装笔挺、玄帽端正、革履完好、身姿壮硕的三十九岁男子寂静地躺着,如睡。我们又见面了,父亲。 

啊!天,他原谅我了,他原谅我了,他知道我那夜对苍天的哭诉,是孺子深深爱恋人父的无心。 

父亲,喜悦令我感到心痛,我真想流泪,宽恕多年来对自己的自戕与恣虐,因为你用更温柔敦厚的身势褓抱了我,视我如稚子,如果说,你不愿腐朽是为了等待这一天来与人世真正告别、为至亲解去十一年前那场噩梦所留下的绳索,那么,有谁比我更应该迎上前来,与你心心相印、与你舐犊共宴?父亲,我伏跪着,你躺着,这一生一死的重逢,虽不能执手,却也相看泪眼了,在咸泪流过处,竟有点顽石初悟的天坼地裂之感,我们都应该知足了。此后,你自应看穿人身原是骷髅,剔肉还天剔骨还地,恢复自己成为一介逍遥赤子。我也应该举足,从天伦的窗格破出,落地去为人世的母者,将未燃的柴薪都化成炊烟,去供养如许苍生。啊!我们做了十三年的父女,至今已缘尽情灭,却又在断灭处,拈花一笑,父亲,我深深地赏看你,心却疼惜起来,你躺卧的这模样,如稚子的酣眠、如人夫的腼腆、如人父的庄严。或许女子赏看至亲的男子都含有这三种情愫罢!父亲,涛涛不尽的尘世且不管了,我们的三世已过。 

 “合上吧!不能捡。”工人们说。 

我按着葬礼,牵裳跪着,工人铲起沙石置于我的裙内,当他们合上棺,我用力一拨,沙石坠于棺木上,算是我第二次亲手葬你,父亲。远游去吧!你二十四岁的女儿送行送到此。 

所有的人都走后,墓地又安静起来,突然,想陪你抽一支烟,就插在燃过的香炷上。烟升如春蚕吐死,虽散却不断,像极人世的念念相续。墓碑上刻着你的姓名。我用指头慢慢描了一遍,沙屑粘在指肉上,你的五官七窍我都认领清楚,如果还能乘愿再来,当要身体发肤相受。 

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了?父亲,你是我遗世而独立的恋人。 

后记:死真的只是天地间的一次远游吗?紧闭的眼,冰凉的手,耷拉成“八”字的眉头。那是怎样孤单而荒凉的远游?漆黑的夜,无尽的路,一个人飘飘荡荡地走。就这样告别了吧,连行囊也来不及整理,至亲的人,也吝啬得不打一声招呼。就这样远去了吧,连回程的时间也不肯讲,此行的方向,也拒绝透露。无论如何,请你满饮我在月光下为你斟的这杯新醅的酒。此去是春、是夏、是秋、是冬,是风、是雪、是雨、是雾,是东、是南、是西、是北,是昼、是夜、是晨、是暮,全仗它为你暖身、驱寒、认路、分担人世间久积的辛酸。 

你只需在路上踩出一些印迹,好让我来寻你时,不会走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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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欲厨房(文/简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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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厨房,我们应该有一种雅量接受它是一间屋子里最煽情且充满 肉欲的地方。 

我固执地认为,卧室的色调应该趋近透亮的蓝天冰河,或是大雪乍 停,从远山小村白茫茫的沉睡中,掉出一个陌生客的感觉。我想,搬进 棺材硬铺之前,我们最好在弹簧软铺上学习一人份的安静,并且研究一 种姿势,避免把孤独睡绉。 

而厨房,请允评我放肄地说,那才是活着的世界,活得气气派派的 ! 

我已经秘密记录自己的厨房与食谱一段时间了,等同于畏惧青春流 逝的人以写真集保留其年轻形貌,我的厨房笔记即是肉体对话录。让我 们开始想象吧,在一间温暖且繁复的厨房里,一个保守女子欢愉地洗涤 菜蔬,以各式刀具拍、切、剁、刨、剜……她熟悉各种料理法,只要有 一台双囗瓦斯炉及两个插座,她便能让炒锅、炖锅、烤箱、电子锅…… 组成一支歌舞团。(你一定以她忘了微波炉,不,她讨厌微波炉,彷佛 它是个败德者。)当各种肥美的气味飘浮在这间厨房里:成熟蹄膀的鼾 声、清蒸鳕鱼白皙的胴体、油焖笋娇嫩的呻吟、干贝香菇菜心的呼唤以 及什锦豆腐羹发出孩童般的窃笑时,她已经准备好各式相衬的餐具与装 饰用的绿菜叶,并且剥好两粒软绵绵的红柿,盛放在描花青瓷小碟上, 多么像得道高僧啊!她如此赞美剥过皮的柿子。接着,她坐在餐桌前, 细致地品尝每一道菜的滋味,用嘴唇测温,放入嘴里,咀嚼,吞咽,感 受食物滑入体内,沿着食道进入胃所引起的那股电流;她完全熟悉胃部 蠕动的节奏,有时像被微风拂动的一只丝绸小袋,有时特别贪婪的时候 ,她觉得自己的胃不仅安了磨豆机,而且还带了齿轮。 

是的,这就是我。在酷爱烹调可囗的晚餐后,以一种末代贵族的优 雅独自进餐的生涯里,我的厨房笔记忠实地记录每一种食物与我的超友 谊关系。包括最家常的新竹米粉如何让我一面擒着大竹筷翻炒一面吞掉 半锅米粉,好似遇到烈火情人;染上重感冒的冬夜,因擤不完的鼻涕而 睡不着时,独自进厨房,拉出砧板菜刀,从墙角篓子内摸出老姜,狠狠 一拍──像替寒窑里的王宝钏拍死薄情郎,煮一壶黑糖姜汤,灯下,嘘 嘘地喝出一身汗及泪花。那种暖和是农村时代的,彷佛老朋友坐牛车来 看你。笔记中,也不难发现改良品种,譬如「四神汤」如何变成只有芡 实、淮山,后来又如何专攻很难买到的淮山薯,以及它让我的身体宛如 触电的过程。 

当我年老时那必定在某温泉区的养老院,肉体质感与肉欲芬芳早已 消褪,我宛如一片新东阳辣味牛肉干,端庄地坐在藤椅上晒太阳。我但 愿还有气力擒着放大镜慢慢阅读厨房笔记,每日读一道菜,我会抚着自 己的胃像抚摸宠物的头一样,邀请它与我一起回忆那些秘密的欢愉。 

我希望我的生命终止于对蹄膀的回忆,不管届时母亲与姑妈的亡魂 如何瞪视,我坚持用一瓶高粱炖它,炒一把大蒜大辣,并且发狂地散布 整株新鲜芫荽与骄傲的肉桂叶,犹似,我那毫无章法且不愿被宰割的人 生。 

※按:本文录自简媜的散文集《胭脂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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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章由“文学视界”(white…collar)硕淇提供,独家推出,如欲网上转载,请保留此行说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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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波蓝(简媜散文精品集)落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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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荒废的角落,也可能照见小小的美好,那丛野落葵就是如此。

在最荒废的角落,也可能照见小小的美好。

人总是企求圆满;寻常人情如此,平凡的生活事物也用心营造,期待在众物皆备的情境下,开始释放情感,使人与物相互交融而享有美好。

所以好花需配以好瓶,置于厅堂中最好的位置,又讲究地铺设娟秀的桌巾作为底衬,如此才放心赏花。这固然是人的本性,精心去实践一份美,但牵涉的细节有些非人能控制。小处瓶花如此,扩及人情世故亦是如此,往往可得者十分不及三,美无法圆满地被实现,人也在缺憾中惊心度日了。

或许行年渐晚,深知在劳碌的世间,能完整实践理想中的美,愈来愈不可得,触目所见多是无法拼凑完全的碎片。再要苦苦怨忿世间不提供,徒然跟自己倒戈而已。想开了,反而有一份随兴的心情,走到哪里,赏到哪里。不问从何而来,不贪求更多,也不思索第一次相逢是否最后一次相别。

遇见那丛野落葵就是如此。

去夏台风季节,菜价翻了好几次筋斗。我们决定自力救济,到那块六十多坪的荒地上找去年种的地瓜叶。空地挨着屋舍,平常多余的花籽、树苗随手乱种,长得最好的当然是五节芒、杂草。还好,地瓜命硬,勉勉强强夺了一方土地,叶子又瘦又小,摘不到几回,束手无策了。

后花园鱼池畔,搭着的一面网墙上,落葵任劳任怨爬出半壁江山,由于阳光不足,倒像一队老兵残将,仗还没打完,个个病恹恹地躺在路旁呻吟。我打量了半天,该下山买菜认输呢,还是再撑几天尊严?落葵是民间常见的草药之一,据说有利肠胃亦能降火,抬眼一看,它又像背医箱行吟江湖的大夫,顺着墙根网壁爬,一路悬壶济世。春日结紫珠果时,曾摘了一碗,捏破珠果,滤出紫液用来染素棉纸,倒也淡雅。早知落葵的叶可食,平日太平盛世没机会吃它,不知味道如何?想必比王宝钏苦守寒窑摘食的马齿苋要好吧。

果然香嫩滑口,也可能心理因素,愈是缺菜愈渴望食蔬,吃起来添了珍贵之感。

菜荒解除前,那棵落葵早秃了。恢复菠菜、小白菜、水蕹的日子后,偶尔食箸之际,还想起落葵的救命之恩,它的香嫩是真的滑入记忆了。

没想到还有一次缘。某日上山,原想找一棵去年发现的薏苡,却意外在杂树间看到丰饶的落葵丛,赶紧跑回家叫人手,拿个大篓子去摘落葵。那条路是荒径,虽人迹来往,恐怕认得落葵的人不多,就算看到,也不晓得它是鲜美的野菜。

我们摘到日暮黄昏才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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