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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草间_耿立-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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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群强腾腾的女人,打草的女人,她们的身后是草甸子,是一片滚动的黄河,她们的朴实就像那片黄河。

  没有风,没有雷声,隐隐的涛声颤动了青草叶子,也颤动着她们的衣衫。

  她们的精神专著而沉稳,紧贴在身子边的短柄钐刀,银银的,好像呆愣愣不曾运动过。

  但是,一蠕动起来,就好像豁命了,发狠了,忘情了!半边热水袋似的大奶子还在衣服里裹迭着,如无数夜蛙摇动长舌,鼓起白腹,在襟下咯咯而动,响在你面前。刷刷爽眼的,是钐刀上憩栖的目光;游蛇掠水的,是抡落的手臂和刃影。盘马弯弓一样,是射出的腰身;急雨骤风一样,是歪倒的荒草。在黄河近岸草甸子上,一群女人与一种对草的痴恋、苦痛、挣扎、征服的心情。

  这群女人,使燥热的草甸悠然加温了,使缤纷的阳光悠然飞溅了,使背后的黄河悠然亢奋了。

  使人想起在土地上紧扶着锈钝的犁铧付出成倍体力的是这群女人,使人想起塞外草肥沙场秋点兵的壮阔的也是这群女人。

  到了晌午,那群女人的感觉必然曾经是这样的:在太阳的背后,一定有人对着太阳的屁股踢了一脚,它就滚到了头顶,甸子于是更加的明晰更加的沉静厚重更加的火热温浓了。后来那群女人的感觉必然就是这样的:密密的荒草把她们与别的天地的视线阻开,她们觉得自己摆脱了任何约束,摆脱了男人,摆脱了孩子,她们用力地说着不在人前谝出的脏话,不加掩饰地抓痒,脱得赤身露体撒尿,似乎任何的物体都不关她们,都看不见她们,树木不算在内。

  没了束缚,没了羁绊,她们挣脱了,冲破了。

  她们先是挽起了裤管,裤管挽得老高,她们先是脱得上身只剩下两块红红的布边。

  男人们下晌了——认不清是谁的呼喊,还是感觉,反正是太阳又被人在屁股上踢了一脚,那轰轰的回音碰撞在这群女人的肩上背上脊上腿上,撞在草甸子上的红草上,撞在远处的波涛上。

  脱!

  说不清是谁的呼喊,还是感觉,反正是太阳燥燥热热地碰撞之后,女人们的心也蓦地成了隆隆的回音,也是隆隆、隆隆、隆隆。

  轰轰隆隆是窝了一冬一春的愿望的抒泄,轰轰隆隆是蕴在体内的血之沸腾,轰轰隆隆是埋在土里被哭泣过,体味过,彻悟过的大喜大悲的人生!

  这一群鲁西女人!

  她们脱露了衣服,她们脱露了上身,她们的胳膊,她们的腿手,她们的身子和钐刀,全是那么白白地撞涌着,她们裸露的气派摇憾你、震颤你。那些疯狂的雪白的满满墩墩的乳房,正漾着叶儿的呼吸一起一伏地抖动,正随着钐刀的呼吸一起一伏地抖动,它使你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感受到母性的生命有伟雄与蓬勃。

  在草甸子上在黄河的近旁,黄河,也只有你才能承受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幕!

  在柔弱的江南,在那儿是没有这么一群女人的,多水的江南是林黛玉的产房。

  那群女人的感觉必然曾经是这样的:胸襟里有太多蜿蜒的炊烟,太多的篱笆和黄土。在草甸上,一个女人把衣服敞开时猛然感到了快慰……当她们惊讶的时候,她们决意把自己裸在大地母亲的胸前了,用一种大彻大悟的色彩为这个季节命名——焚烧哦。

  她们的红裤带飘舞起来,这群女人忘情地无端地在黄河的近旁呼唤起来啦:

  哎吆——哎吆——哎吆吆哟——一声一声地迢递,一声一声地在每一柄钐刀上急匆匆地跳荡,在每一茬倒下的草叶子上走过,在每一个黄河的波涛上沸漾。

  好一个痛痛快快的中午,好一群焚焚烧烧的鲁西女人!

  那节奏,那斩草的节奏;那声音,那无端呼出的声音,布在天边,又布在你的眼前,你觉得一把拉钝了的锯齿在你的耳根上锯来锯去,于你的心上流下伤痕的暗刑。

  那些女人走的时候,必然曾经是这样的:袅袅的暮色把黄河罩了,天地终于晦暗,草甸子上还残着一串红光,那红光耀耀亢亢,有时又灰又暗,最后是一阵风起,从每一棵树,从一绺炊烟,它们都唱出了最后的红光。这时,坡上一队打草的女人又开始丈量暮色了,那些草捆推着人,一拨一拨地缓缓移动,有的丈量炊烟的浓度,有的丈量孩子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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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稻草人


  父亲把稻草人立在田野里的时候,十分激动。时当黄昏,他望着夕阳下稻草人所指的方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稻草人单腿独立在深邃的麦田里,我蓦然觉得它和父亲有点酷似兄弟。

  然而,稻草人不言语,稻草人什么时候喧哗过呢?它们从不睡眠,也不考虑吃喝,当农人回家的时候,它们不回家;当收割的日子临近,它们也就支离破碎了!

  没人理解稻草人僵硬手指所指的方向,就像没人理解父亲一样。

  春天的时候,父亲用陈年的麦杆、绳索捆绑稻草人,他对我说,用不了几十年,稻草人在大地上怕要遁没了。

  我未置可否,当麦子快要黄熟的时候,我带着侄子去查看稻草人,回来向生病的父亲汇报。那也是黄昏,一个一个的稻草人在风中挥动着僵硬的手臂,像是鞭笞着什么,从远远的地方望去,就见一群一群的鸟儿在麦地上空不停地盘桓、寻找,宛似一帮无家可归的落魄子弟。

  我得承认,父亲捆绑的稻草人简直完美无缺,它们真实毕肖地做恐怖和威吓状。有一种鸟儿,每年麦季的时候,都要从家乡的这块平原经过,它们并不美丽,但是平原上一年才能见到一次。

  那些鸟儿望着麦杆修饰而成的稻草人,久久不敢涉足,它们盘桓着、盘桓着,最后向远方的树林飞去。

  侄子从地上抓起一枚土块,狠狠地向稻草人掷去,他说,稻草人混蛋——我回家告诉父亲,麦子长势不错,鸟儿也不去祸害。父亲听后很忧郁,他说,保不定。春天父亲扎制稻草人时,侄子曾偷偷地毁掉几个,父亲很恼火,他说:“不喜欢土地的人,才不喜欢稻草人。”

  麦子临熟的几日,每到黄昏,我都要到麦田逡巡,然后向父亲报告麦子和稻草人的消息。一天,侄子偷偷地问我:“你知道鸟儿到哪里去了吗?”

  我摇摇头。

  侄子说:“鸟儿不在平原上停留了,平原上的人可恶,鸟儿让稻草人吓跑了!”

  过了一会儿,侄子告诉我,他不能让鸟儿在平原上不吃一点东西就走。

  我有觉得点好笑,对侄子说:“人应该感恩稻草人才对,它们保护了粮食和土地,难道人不应该热爱粮食和土地?”

  “我热爱粮食,我也热爱鸟儿,它们每年才在平原歇息一次,能消耗多少麦子?”侄子说,“我怕有一天,一睁开眼,平原上再也见不到鸟儿啦……”

  到了晚上,侄子出去了,许久没归,不知什么时辰,父亲在屋里很急地唤我:天空怎么发红呢?父亲的房子正对着麦田,他见夜空里火的光芒燎燎地飞向天际,一堆、两堆、三堆……我蓦然有所警悟,立马向麦田跑去,麦田里火焰渐渐地萎弱了,稻草人化为一团灰烬。

  翌日,我和侄子站在黄熟的麦田里,父亲来了,他抚摸一下侄子的前额,然后闭上眼睛,稻草人去了,以后也不会有了。我有点惶惑,没有了稻草人,还有谁来指点炊烟的方向温饱的方向呢?

  与稻草人握别,大地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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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搂草——虚拟的乡情


  袅袅的暮色把村街罩了,身子就愈倦木木的困,路终于踩暗了,碎成几截,跌睡在灰灰的尘影里,堤堰上却是红红的沉静。遗落在枯寂树枝上的鸟巢,酷似一只只熬夜人的眼睛,倏尔红了,倏尔又淡。有狗跑过,飒飒的,停在村场边的碌碡上,翘曲着腿,便有尿腥被人搓碎似的荡开。于是,一望无际的荒草洼子上就晃出搂草的队伍来,全是灰蒙的一身,辨不清脸目,远远地望,极像黄昏赶着一群鸭子蹒跚着向村街里去……往往这后面就有一个泥丸一般的孩子,拖根缺齿的长长的筢子,满是汗垢的肚脐眼开在裤衩的外头,使人心疑前面的那草垛有了精气有了生命。这驮草的,便是母亲了。

  多年之后,于我印象最深的,怕也就是这样的黄昏了:朦胧的夕阳下,推揉着人晃动的草垛是胭脂色的,我的脚趾是胭脂色的,那村场,那撒尿的狗……

  夏天的时候,母亲就常对我说,洼子里的草好,队里的牲口爱吃。

  秋天到了,母亲就带了绳子对我说,洼子里的草黄了,正好搂呢。

  我家房后即是那洼子,约有二三里模样,顺着独独的堤堰就到了,不晓得方圆有几千亩,只在春时,那里是一片油绿的草芽,使人感到宽阔,感到苍茫,间常的河汊里黄乎乎的水漫上,便又顿成一片汪洋了。跟母亲第一次去洼子里搂草,只晓得那年的秋季我才刚刚七岁。草洼的尽头,有很多老高老高的草垛,每年秋天县里都来这里收购干草,于是在黄昏抑或月夜里,便有无数个小山似的草垛被马车或拖拉机拽着走了,其实我痴想,站在草垛上准能够到天摸着星星呢。在滩里,人们没有烧煤煮饭的习惯,荒草是上好的燃料。秋天村街里的人总是摸着绳子、扁担,把草晒干,捆好,或挑或背,一铺一铺地码在茅屋檐下,用泥苫上顶作过冬的柴草。一立冬,婆婆连花都不纺,就搂着火钵,坐在草铺上摆古。

  母亲瘦细细的,却是一把搂草的好手,喂队里的牲口,她一天能挣去十五分,比阳壮壮的汉子还多五分。到了晚上,人们懒散着步子到会计家计分,晕晕的油灯下,男人们抠着脚丫子,直嘟囔母亲的分高,反了反了地骂,但末了还是认了晦气。

  到了洼子里,母亲找草叶儿肥厚的地方,把扁担绳子一挽放在凸岗处,用蓝布衣襟揩一把脸,说:“看我是怎么搂的……”她总是这么地顺口说,并不认真地让我做。说话的当儿筢儿便在洼地里沙沙地响起来,像是一根根的手指搔痒,一时地洼子里贮满了这沙沙沙好听的声音。筢齿儿到的地方,地上硬是起了小沟,草儿梗儿便聚了起来。

  筢满了草,我便跑上去,用手撕抓着从筢齿上卸草,那时我最愿干这活儿,它们给予我一种表现自己的快感。不一会儿,洼子里就起了草堆的坟茔,我便跪着,呜呜哇哇地抹着眼睛学吊孝,头叩着,直逗得妈妈额际的头发酥酥地颤。

  妈妈搂草的姿势很好看,便想着,她那手会用线绣各种颜色的图案,鞋了帽了,男孩玩的女孩戴的,为何连村街上一些巧手的女人也找妈妈替鞋样儿呢。那时妈妈沉静的时候她总爱痴痴地望。每当我凝目注望她时,她便扭脸过去了,总使人想出那眼瞳中深藏着好多不为外人所知晓的苦楚和秘密。

  妈妈小时候上过学,而洼子里的女孩是历来不踏进校屋门的,临睡憩前,就着淡淡的油灯光,她就教我认几个字,“人、口、刀”抑或是背“九九乘法口诀”,背着背着,总觉得村外有人唤我的奶名。

  父亲蹲在墙拐角处搓草绳,听到妈妈的声音就囔:“算了算了,别再熬油了。”父亲不识字,到了年终,公分本就作了引火纸。母亲听到后,便吹熄了灯,用粗布被子遮住脸,在暗夜中,我知道妈妈的瞳仁里汪着泪。白天,在地里插红薯秧,不晓得父亲发了什么犟气,常是把浇水桶叮叮当当地踢响骂起母亲来,劈头盖脑的,可以从妈妈因忍让因痛苦而紧缩的瞳仁里看见有个恍恍的人影,不是父亲。

  入冬时候,父亲和一些结实黝黑的矮小汉子到几十里外的黄河水利工地上去了,母亲早早地到井栏汲水,不慎脚崴了……

  一连几日的清晨,总是有人在院里不声不响地暗暗放上两桶水,不知晓是谁。在矮墙的外面就可看见井栏,井栏上有一片稀稀拉拉落了叶子的白杨树,林子旁边筑有一间小碾屋,望得头晕也没有瞅见人,便摇晃着和妈妈用棍子把水抬到缸前一气倒净,“妈妈,咱捉他吧!”

  母亲一扭一扭地到茅檐下去拽柴草,清早有霜,白生生地洒在上面,像是一粒一粒的月光,抱起便酥酥地滑。其时,我便蹲在灶下,抽响小风箱,“吧嗒、吧嗒”,那声音在清早叫得很好听,屋顶上便腾起一片灰蒙蒙的烟霭。

  夜里,母亲又在教我:“人、口、刀”。我睁着眼,脸对着那用舌头舔破了的小窗洞,久久地瞅,终于也没有人的影子,也没见水桶的声响。

  院子里苦楝树上有灰灰的东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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