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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5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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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我已经从他亲戚那里认识了他。说他曾拜读过我的几篇大作,并希望同我认识或重新认
识。说真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许多人一样,他也变得正儿八经地无礼,但已不再象从前
那样的狂妄自大,另一方面,在他常去的那个社交中心却又有人因为那几篇拙作提到过我。
然而,这些使他热情、使他主动接近的理由全都是次要的。主要原因,或至少是能够让人接
受的原因是他的记忆力比我还差,或者他早已不把我从前对他的攻讦所作的回击放在心上,
因为那时候,我对于他不象他对于我,只是个小人物,他把我们之间的敌意忘了个一干二
净。我的姓氏最多使他想起,他在哪个姑姑姨母那儿大概还曾见到过我,或者见到过我的某
位亲属。由于吃不准是该作自我介绍,还是重新作自我介绍,我急急忙忙地便把话题转到他
那位姑母身上,他认定就是在他那位姑母家碰到我的,因为他记得大家在那边常常议论我,
而不是议论我俩的争吵。一个姓,这往往就是别人给我们留下的全部内容,甚至不是在他死
后,只能在他生前。而这个人在我们心中的概念是那么模糊,或是那么怪诞,同我们在他心
中的概念甚不相符,我们早已把自己差一点找他决斗的事抛置脑后,却记着他小时候在香榭
丽舍套着黄色护腿的奇特模样,相反,他却压根儿不记得曾同我们一起嬉戏,尽管我们对他
肯定说确有此事。
  布洛克象条鬣狗般跳将进来。我在想:“他来到了一些沙龙,这些沙龙二十年前他是进
不了门的。”然而他的年龄也增长了二十岁。他离死亡更近了。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呢?在一
张神态暧昧的脸上,远看或者在光线较差的情况下,我看到的只是欢乐的青春(或者那张脸
上继续存在青春,或者是我把它召唤回来了),近看,这张脸总显得惶惶不安,那么吓人,
象后台的老夏洛克,化妆已毕,等候上场,口里已喃喃地念着第一句台词。十年后,他当上
了“大师”,拄着拐杖走进那些因为不景气而不得不劳他大驾光临的沙龙,他会觉得被迫去
拉特雷默伊耶府实在是一桩苦差使。这对他会有什么好处呢?
  正因为这些变化发生在社交界,使我更能从中提炼出重要的、堪以充实我一部分作品的
真理,这些变化并不是我们这个时代所特有,象我刚开始的时候恨不信其为是的那样。即在
我刚成为新贵,比今天的布洛克更新的新贵,走进盖尔芒特家族的社交圈时,我就是俨然以
这个社交圈成员的身份审视一些不久前被接纳的成员的,他们在老成员看来显得格外地新,
与老成员截然不同,而我却区分不出新老,而那些老成员与一向是圣日耳曼区的成员、当时
的公爵们相比之下又都显得是生手,他们或他们的父辈、或他们的祖父辈则又曾当过那里的
新贵。所以,使这个社交圈光彩夺目的并不是上流社会人士的贵胄身份,而是上流社会人士
多多少少地被这个社交圈完全同化的事实,它使这些人过五十年后全都大同而小异。为了充
分说明盖尔芒特这个姓氏的高贵,我不妨把它往后推移,即在路易十四时期,这个盖尔芒特
家族的地位就同王室几乎不相上下了,它比今天的地位更显赫,然而,即在那个时候,同是
我眼下注意到的现象就已产生。例如,我们不是知道当时他们与柯尔柏家联姻一事吗?今天
我们确实觉得这个家族是很高贵的,也为娶科尔柏家的千金为妻的德·拉罗什富科家的公子
带来很大的好处。然而,盖尔芒特家与柯尔柏家结为秦晋并不因为后者是贵族,当时的柯尔
柏家族还是平民有产者,正是因为盖尔芒特家族与他们联姻才使他们跃身贵族。如果说奥松
维尔这个姓随着当前这个支派的代表一起泯灭,它却或许将能以自己是斯达尔夫人的后裔为
荣。而在大革命前,王国一等贵胄之一的奥松维尔先生却曾对布洛伊先生自夸,理由是自己
不认识斯达尔夫人的父亲,同布洛伊先生本人一样不可能为他引见,始料不及有一天,自己
的两个儿子竟会一个娶《柯林娜》的作者之女为妻,另一个娶这位作者的孙女为妇。按
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说法,我知道自己尽可以在这个上流社会当一名没有爵位的风雅之
士,可我们总爱想入非非,企求加入贵族的行列,象从前斯万做过的那样,象比斯万更早的
勒布伦先生、安培先生和德·布洛伊公爵夫人所有的那些朋友们,连同公爵夫人本人那样,
刚开始的时候地位也都挺寒微。我头几次在盖尔芒特公爵府用晚餐的时候肯定曾使博泽弗耶
先生这样的人感到多么地不痛快,这不只因为我的在场,更因为我发表的那些意见,它们恰
证明我对构成他的过去和使他用他的方式想象社交界的那些回忆一无所知!有朝一日,布洛
克也会变得老态龙钟,此时呈现在他眼前的盖尔芒特沙龙会在他心里留下相当陈旧的记忆,
那时,面对着某种僭越、某种无知,他也会感到同样的惊奇,产生同样的恶劣情绪。而另一
方面,他也许同样会变得审慎而知分寸,这种我认为象诺布瓦先生这样的人才特有的品质,
并且影响他周围的人,这种品质在看似与之水火不相容的人身上成形和体现出来。况且,我
觉得,出现在我面前的得力盖尔芒特社交圈所接纳的机遇实在是件出格的事情。然而,如果
撇开我个人和与我直接相关的圈子再来看这一社会现象,我发现它并不象我开始时以为的那
么独特,它就象在我出生之地贡布雷的盆地里数量颇大的喷泉,它们与我成对称地从地下喷
涌而出,为它们提供水源的是同一水团。当然,各人有各人的特殊内容和个人特点,当勒格
朗丹进入这个社交圈子的时候,他的方式(通过他侄儿的奇特的婚事)完全不同于奥黛特嫁
女,不同于斯万本人以及最后还有我的进入这个社交圈。对我这个曾杜门不出、从里向外观
察生活的人来说,我仿佛觉得勒格朗丹的生活与我毫无关系,它走的是相反的道路,就象深
谷里的小河,看不见另一条分岔的小河,然而,尽管河道间存在着距离,它们却注入同一条
大江。然而,直截了当地,象把导致死亡的感情原因或可以避免的过失略过一边、只统计每
年的死亡人数的统计学家那样,我们发现,有好几个从本故事开始时描述过的那个社交圈离
去的人进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交圈,而很可能,即从有教养和富裕的有产者们全然不同的
社交圈里也会产生一批比例几乎相等的人,如斯万,如勒格朗丹,如我和布洛克,人们发现
我们正投身于“上流社会”的海洋,好象巴黎每年都要举行一定数量的婚礼那样。况且,他
们互相之间也认了出来。因为,如果说青年伯爵康布尔梅以他高贵、优雅的气质和朴实无华
的风度赢得众口一致的赞誉的话,我却在他的气质、他的风度,同时还在他的炯炯的眼神和
强烈的发迹欲望中,认出早先构成他姨父勒格朗丹主要特点的内容,勒格朗丹是我父母亲的
老朋友,他外表尽管象个贵族,却市侩气十足。
  一般人成熟后,他当初比布洛克还尖酸刻薄的本性都会因善良而变温和,善良的表现与
正义感一样,这种正义感使我们相信,只要我们的诉讼正当有理,何须害怕法官不是朋友或
抱有偏见。布洛克的孙儿辈几乎从出生之日起就将是善良和审慎的。布洛克也许还没能达到
这个程度。但我发现,过去他装出认为自己不得不坐两小时火车去拜访某人的样子,此人却
并不那么盼着他的光临;现在,他不仅收到那么多午餐晚宴的邀请,而且还有请他去这儿住
上半个月、那儿住上两星期的,他还谢绝了那么多邀请却对此只字不提,从没听到他吹嘘接
受了谁的、拒绝了谁的。审慎,行动上和语言上的审慎随着社会地位的提高和年龄的增长来
到他身上,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随着某种阅历年龄的增长来到他身上。无疑,布洛克过去
嘴巴不紧,也没能力做到与人为善和给人忠告。然而,有些优缺点从社会的观点来看,与其
说属此人或那人所有,不如说与人生的某个阶段相关联。这些优缺点在个人身上几乎只是外
表的东西,它们预先已普遍存在,到一定时候,就象到了某个节气,便不可避免地进入自己
的表现阶段。想要了解某种药物会减少或增加胃酸、加快或减少胃酸分泌的医生获得不同的
结果,他们并不是根据提取少量胃液的胃进行判断,而是根据摄入药物后或多或少间隔一段
时间后从这个胃里取得的胃液情况。
  被视作为它所接纳的和在它周围的姓氏之总和的盖尔芒特这个姓,就这样每时每刻都在
吐故纳新,就象在花园里,含苞欲放的随时都准备取代已经枯萎的花草,它们混迹在看来差
不多的花丛中,只有那些并不经常看到新来者的人们,记忆中还确切保留着杳然黄鹤的形象
的人们才能看出其中的差异。
  由这次聚会聚集起来的,或藉这次聚会轮番呈现在我眼前的外表,乘机从中脱颖而出现
在我面前的那些先后不同的、相悖的情势唤起我记忆中的人们,他们中不止一个烘托出我各
个不同的生活侧面,视角的差别,犹如地面的起伏,山丘或城堡,有时出现在右,有时出现
在左,初时凌驾于森林之上,继而突出于峡谷之外,以此提醒旅行者前进路上的方向变化和
地势高低。我进而往上追溯,最终找到同一个人被很长很长的时间间隔开的几个形象,由几
个颇是不同的“我”保留下来的形象,各个形象就其本身的涵义之间又存着巨大的差别,致
使我在以为对自己过去与这些形象之间的关系的演变过程一览无余的时候,总是把它们给忽
略了,我甚至不再想到它们就是我从前所认识的,使我必须通过偶然的刹那间的注意,才能
象寻找到某个词的词源那样,把它们与它们对我而言的那个原义重新联结起来。斯万小姐隔
着刺玫瑰篱向我送来秋波,我早该想到其真实涵义是欲念。贡布雷传闻中斯万夫人的那位情
人也曾在那堵篱笆后面冷眼睃睨过我,其涵义也不是我当时所思及的,况且,此后他的变化
那么大,以至后来在巴尔贝克,我一点都没从那个站在娱乐场边读海报的先生身上认出他
来,而且,每隔十年,当我想到他那时的情景,我总要对自己说:“那就是德·夏吕斯先生
呀,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真怪!”贝斯比埃大夫婚礼上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在我叔祖父
家穿一身玫瑰红服装的斯万夫人,勒格朗丹的妹妹德·康布尔梅夫人。她那么漂亮,使勒格
朗丹提心吊胆地怕我们求他把我们介绍给她,还有那么多与斯万、圣卢等等有关的人物,他
们犹如一幅幅人物图象,有时,当它们在我脑海里泛现的时候,我闹着玩儿把它们象书籍扉
页的绣象放在我与各种人物的关系的起步上,然而,它们在我看来确确实实地也只剩下一幅
图象了,而且这幅图象还不是由其本人放在我心上的,与他再也没有任何关联。事情还不仅
仅在于有的人记忆力强,有的人记忆力差(还不至于差得象土耳其大使夫人们和某些人那
样,在不断的遗忘中过日子,这便使他们的脑子里总是留有位置接纳别人告诉他们的相反的
信息,因为前一条才一个星期便销声匿迹,或者后一条具有排斥前一条的能力)。即便记忆
力旗鼓相当,两个人所记得的也不是同一些事情。甲对某事耿耿于怀,乙却并不把这件事很
放在心上,相反却把前者一句几乎是未经思考脱口说出的话揪住不放,把它当成表示好感的
特别信号。当别人发出假信号的时候,正确理解有利于缩短对这个信号的缅怀时间和能迅速
得以肯定对方其实没有这种意思。最后,更为深刻、更加公正的意义还在于记忆的多样化,
它使诗人把大家对他提起的那些事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却记住了瞬息间的印象。这一切导致
我们在二十年没有露面后遇到的不是料想中的积怨,而是不由自主的、无意识的原宥,不是
莫名其妙的深仇大恨(因为我们忘了自己也给人留下了恶劣的印象),而是理智。即使是事
关我们最熟悉的人们,我们也会忘了事情发生的日期。由于德·盖尔芒特夫人每一次见到布
洛克的时间至少是在二十年前,她会赌咒发誓地一口咬定他出生在她这个上流社会,说他二
岁的时候,德·夏特勒公爵夫人还曾把他抱在膝盖上轻轻摇晃。
  这些人一生中有多少次来到我面前,他们或顺或逆的处境展现的仿佛仍是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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