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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3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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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谐悦耳、音色丰满的歌声冉冉升起,飞向天主的时候,旧日画家笔下由三四个音乐天使在
天堂演奏的音乐会该是多么黯然失色啊。我挂电话前没忘记向那位握有传声速度大权的小姐
诚惶诚恐地说了些表示感谢的话,谢谢她以自己的神力将我卑微的话语变得比雷鸣快过百
倍。可是除了线路被切断,我的感恩没收到任何其他的回答。
  阿尔贝蒂娜回我屋里来时,穿着一条黑色缎子长裙,更显得面色潦白,就象个由于缺乏
新鲜空气,由于到处都是人群的氛围,或许还由于不够检点的生活习惯而变得苍白、热情、
孱弱的巴黎女人,那双眼睛因为没有了脸颊上红晕的辉映,看上去更显得忧虑不安了。“您
猜,”我对她说,“我刚才给谁打电话了:安德烈。”“安德烈?”阿尔贝蒂娜的这声尖叫
显得吃惊而激动,按说这么个再普通不过的消息是不至于让她这么激动的。“我想她大概没
忘记告诉您我们那天碰到维尔迪兰夫人的事吧?”“维尔迪兰夫人?我不记得她提起过
呀,”我装作在想旁的事情的样子回答她说,这同时也是为了显得对她们的相遇并不在意,
以及为了不至于出卖安德烈,把她告诉我阿尔贝蒂娜要去哪儿的这件事漏出口风来。但是谁
能知道安德烈自己会不会出卖我,明天会不会把我要她无论如何别让阿尔贝蒂娜去维尔迪兰
家的这回事告诉阿尔贝蒂娜,或者会不会早就把我几次让她干的类似的事都透露给阿尔贝蒂
娜听了呢?她对我信誓旦旦地说过她从没说过,可是在我心底里有一种印象在跟它抗衡,那
就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阿尔贝蒂娜脸上没有了那种很久以来一直对我表露的信任的表情。
  在恋爱中,痛苦偶而也会消停一下,但那是为了换一种新的形式再来出现。我们流着
泪,眼看自己心爱的女人对我们已经没有当初那种充满爱怜的冲动和含情脉脉的亲昵,更使
我们感到痛苦的是,从我们这儿消失的这一切,她们却都拿去给了别人;然后,一种更使人
肝肠寸断的新的悲怆攫住了我们,令我们暂时忘却了适才的痛苦,因为我们怀疑她所说的昨
晚的经过是一派谎话,她必定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们;而后这种怀疑也消歇了,她对我们表
示的情意使我们平静了下来;然而正当此时,一句原来已经忘却了的话在脑海中跳了出来:
有人对我们说过,她在交欢时是充满激情的,而我们见到的她总是那么冷静;我们没法想象
她跟别人的那种癫狂的样子,感觉到自己在她眼里是那么的无足轻重,我们想起每当我们说
话时,她的脸上总有一种厌倦、抑郁、忧愁的神态,我们注意到她跟我们在一起时总穿着满
天乌云也似的黑睡裙,而那些当初她用来取悦于我们的漂亮衣裙,现在是专门留着在别人面
前才穿的。如果情况正相反,她对我们显得温情脉脉,那一时刻该是多么快活啊!可是,瞧
着这条纤巧的舌头伸出来象是邀人吻它似的,我们不由得会想,它准是伸给那些姑娘伸惯
了,所以即便是和我在一起,即便她也许根本没想到她们,也仍然会这么伸出来,因为这是
一种长期养成的习惯,一个下意识的标记。随后,那种感觉又冒了出来,我们觉得自己是使
她感到厌倦了。但是,骤然间这种痛苦又变得无足轻重了,我们想到了她的生活中那段不为
我们所知的阴暗的往事,想到了那些我们无从知晓的地方,她曾经在那儿生活过,也许现在
当我们不在身边时也还去那儿——即使她并不打算真的就在那儿生活下去,她在那儿远离我
们,不属于我们,比跟我们在一起时更快活。嫉妒的走马灯就是这样的转个不停。
  嫉妒还是一个祛除不去的魔鬼,它随时都会以新的化身重新出现。即便我们能把心爱的
姑娘永远留在自己身旁,邪恶的精灵也会摇身一变,变成一种更其令人绝望的痛苦,那就是
一种只有靠强梁才能得到她的忠贞的悲哀,一种不被人爱的悲哀。
  有些夜晚阿尔贝蒂娜仍是很温柔的,但她再也没有当初在巴尔贝克冲着我说“可您对我
真好!”时的那种意兴勃发的激情了,而且,尽管她现在心里对我有股怨气,但因为她认为
它们是无法消弭也无法忘却的,所以她并不把这种怨意对我流露出来,看上去仍使我觉着她
的内心并没保留半点怨意地在向我靠拢,然而这种未经挑明的怨尤,毕竟仍然在她和我中间
留下了痕迹,那就是她说话时意味深长的谨慎态度,以及那种令人既尴尬又无奈的沉默。
  “可以让我知道您为什么要打电话给安德烈吗?”“我想问问她,要是我明天跟你们一
块儿去,是不是会妨碍她,我在拉斯普利埃那会儿,就答应过要去维尔迪兰府上拜访的。”
  “那当然随您便咯。可是我得提醒您,今儿晚上有浓雾,到明儿还散不了。我说这话是
不想让您受凉生病。您知道,我当然最希望您能跟我们一块儿去了。不过,”她若有所思地
接着说,“我根本还不知道明儿去不去维尔迪兰家呢。他们家待我这么好,我实在是受之有
愧。除了您,他们就是待我最好的人了,可是他们家有些地方让我挺不受用的。反正明儿我
一准得去廉价商场或是三区商店买条白颜色的披巾,要不那条黑裙子颜色太暗了。”
  让阿尔贝蒂娜独自上一家人群摩肩接踵的大商场,那儿出口又特别多,一个女人事后总
可以说她出了门没能找到停在远处等她的那辆汽车,我打定主意不同意她这么做,而我的心
绪也不由得也变得黯然了。然而,我并没有想到,其实我也许在很久以前早就不曾看见阿尔
贝蒂娜了,因为她是在这么个可悲的时期进入我的生活的,其间,一个女人被象粒种子似的
撒进空间和时间以后,在我们眼前已不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连串我们无法弄清真相的事
件,一连串我们无法解决的问题,以及一片我们可笑地想如薛西斯那样鞭笞它、惩罚它的吞
噬了一切的大海。一旦这个时期开始了,我们就注定是要被征服的。那些及早识得其中三味
的人是有福了,他们不会苦苦地去进行一场被想象的极限所团团围死的徒劳无益、精疲力尽
的争斗,嫉妒在这场争斗中可怜地挣扎着,就好比一个可怜的男子,当初他只要看见那个总
在他身旁的女人把目光在别人身上停留片刻,就会想象出一幕私通的场景,就会感到痛苦万
分,后来却终于也出于无奈,不单是允许她单独出门,有时还让她跟着那个他明知是她情人
的家伙出去,——与其不明不白地被蒙在鼓里,他宁可受这份自己至少还能明白的折磨!这
是一个定下某种节奏的问题,以后,习惯就会让你随着这节奏亦步亦趋。神经官能症患者绝
不肯从任何一次晚宴离席而去,尽管他过后总得好生静养,睡多久也睡不够似的,不久前还
举止很轻佻的女人,从这以后就忏悔度日了。嫉妒的恋人为了监视心爱的女人,曾经缩减自
己睡眠、休息的时间,却感觉到她的欲望从空间上说是那么广漠而神秘,从时间上说则比他
们更强,于是他就让她独自出门,让她去旅游,最后和她分手。就这样,嫉妒由于缺乏养料
而枯竭了,它只有在不断得到给养补充时才能长盛不衰。而我,离这种情形还差得远呢。
  没错,我现在是自由得很,多会想要跟阿尔贝蒂娜一起出去兜兜风,就能说走就走,由
于近来在巴黎近郊修了一些机场——它们之于飞机,就如港口之于航船——因而自从有一天
在拉斯普利埃附近颇有些神话色彩地碰上那位驾机掠过惊了我的马的飞行员,而我就此把这
次奇遇看作一种特许的标志以后,我就常常喜欢把一天出游的终点站定在——阿尔贝蒂娜对
此也挺乐意,因为她对所有的体育活动都倾心爱好——其中的某个机场。我和阿尔贝蒂娜来
到那儿,心醉神迷地望着飞机升起降落的一派忙碌景象,这种景象对热爱大海的人来说,会
使海堤的漫步或沙滩的休憩变得分外迷人,而对热爱天空的人来说,则会为飞行中心近旁的
溜达带来可爱的魅力。不时可以看到在一群静静地待着,仿佛下了锚似的飞机中间,有好些
机械师在费劲地拉动一架飞机,就象在沙滩拖动一艘游客租去在海上兜风的帆船。随后引擎
响了,飞机在跑道上鼓足劲儿往前奔去,然后陡然间,靠着水平速度骤然转换而成的巨大的
竖直升力,它以垂直的姿势慢慢地上升了,那样子笨拙而艰难,看上去竟象没有在动似的。
阿尔贝蒂娜喜形于色地向机械师问这问那,这时飞机已经上天,他们都陆续走回机棚来了。
而这时,那位天际游客已经飞出几公里开外了;我们凝望着那艘庞大的轻舟,眼看它在碧蓝
的天际渐渐变成一个几乎望不见的黑点,不过,在我俩的散步结束以前,它还会飞回来,它
的身形会渐渐变长、变大,质感也会愈来愈清晰。驾驶员跳下地面时,阿尔贝蒂娜和我妒羡
地望着这位天际游客,他刚刚逍遥自在地遨游了寂远的天际,享受了傍晚时分的宁静和澄
莹。然后,我们从飞机场,或是从刚参观过的某个博物馆或教堂一起回家共进晚餐。可是我
的心情却不象在巴尔贝克时那样平静,当时我俩一起外出的机会要少些,但我不仅满心欢喜
地看到出游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而且过后不时还会瞥见它花团锦簇般地从阿尔贝蒂娜的生
活里凸现出来,犹如当我们摒弃一切思虑,望着天空怡然出神时,瞥见它从寥廓的天空中凸
现出来一样。阿尔贝蒂娜的时间,从数量上来说,当时并不象今天这么充裕地归我所有。但
我觉得当时她的时间更真正地属于我所有,因为我只想着——我的爱情也为之兴奋激动,好
象受到一种恩惠的赐予——那些她和我一起度过的时光;而现在呢——我的嫉妒焦躁不安地
在其中寻觅行为不端的蛛丝马迹——尽是她不和我在一起的那些时间。
  可是昨天,她准会想要有些这样的时光。我必须作出选择,或者中止痛苦,或者中止爱
情。因为,爱情就象它起初由欲念所形成那样,它后来唯有靠痛苦的焦虑才能维持生存。我
感觉到阿尔贝蒂娜的一部分生活正在从我面前逃逸。爱情,处在痛苦的焦虑中就如处在幸福
的渴求中一样。是非要整个儿得到才罢休的。只有当有些部分还没被征服时,爱情才会产生
和持续。我们所爱的总是我们还没有全部占有的东西。阿尔贝蒂娜对我说谎,说她可能不去
看维尔迪兰一家子,就象我对她说谎说我想上他们家去一样。她无非是想别让我跟她一起出
去,而我,这么突如其来地宣布一个我从没想过要实行的计划,则是为了触到她身上我猜想
最敏感的痛处,追踪她藏在心里的那个欲望,逼得她承认明天有我在她身边是会妨碍她如愿
以偿的。其实,她突然表示不想去维尔迪兰家,也就是承认了这一点。
  “要是您不想上维尔迪兰家去,”我对她说,“在特罗卡德罗博物馆倒有场很精采的募
捐演出。”她依了我的话,但带着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对她又开始象在巴尔贝克我第一
次感到嫉妒时那样,变得很严厉了。她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我就用我小时候父母经常用来
教训我的,对我那未曾被人理解的童年显得既不明智又很残酷的那些道理,来训斥阿尔贝蒂
娜。“不,您做出这副苦相也没用,”我对她说,“我不会因此就怜悯您的;要是您病了,
要是您遭到了什么不幸,要是您死了哪个亲戚,我会怜悯您;可您对这些也许倒无所谓,因
为您已经把廉价的伤感情绪都滥用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了。再说,我也不欣赏有些人的多愁
善感,她们装得很爱我们,却连一点点小事情也不能为我们做一下,她们想到我们时是那么
心不在焉,以致会忘了把托付给她们的那封跟我们前途攸关的信给发出去。”
  这些话——我们说的话中间,有一大部分无非就是背诵记忆中的话语——我以前听母亲
说过不知多少次了,我母亲(她动辄向我解释说,不该把真情实感和多愁善感混为一谈,
“这两个词儿,”她说,“在德文里叫Empfindung和EmpfindCelei,”德文是她大为赞赏
的一种语言,尽管我外祖父对这个国家非常骇怕)有一次在我哭的时候,甚而至于对我说什
么尼禄也许很神经质,而且就为这才那么坏。说真的,就象那些生长过程中分蘖成两支的植
物一样,在当年的我那个敏感的孩子旁边,现在并排地出现了一个另一种类型的男子,他有
健全的理智,对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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