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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2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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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巧,我们在一个挤得没有一点空档的门洞刚刚坐了下来,圣德费尔特夫人,男爵嘲弄
的目标,走了过来。或许为了掩饰她对德·夏吕斯先生的反感情绪,抑或为了公开表示对此
不屑的一顾,甚或为了显示她与这位与他交谈如此随便的夫人关系亲密,圣德费尔特夫人既
傲慢又讨好地向这位出名的美人道了声“日安”,美人马上还礼,面带讥笑,用眼角瞟了一
眼德·夏吕斯先生。我们身后的德·圣德费尔特夫人想继续为第二天搜罗宾客,可门洞狭
窄,她进退两难,难以脱身。德·夏吕斯先生渴望当着那两位年轻公子的母亲的面,显示一
番他冷嘲热讽、放肆攻击的本领,这样宝贵的时机,他岂能轻易放过。我无意中向他提了一
个愚蠢的问题,正好给他提供了大吹大擂、得意洋洋的机会,可怜的圣德费尔特夫人挤在我
们身后,几乎动弹不得,只得一字不漏,听他大肆嘲弄。
  “您信不信,这位冒失的年轻人,”他向德·絮希夫人指着我说,“他冒冒失失,竟问
我是否要去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家,一点也不注意,这类需要应该有所掩饰,我想,他这样
岂不等于问我,是否要拉肚子。我呀,无论如何得设法找一个更舒服的地方去放松放松,反
正得比去那一个人家强,如果我记忆力不错的话,我刚要问世,那人就庆祝百岁大寿了。说
直点,我才不去她家呢。不过,听起来,谁能比她更有意思?多少历史回忆,耳闻目睹,亲
身经历,有第一帝国的,也有复辟时期的,还有多少秘史隐私,自然没什么‘神圣’可言,
倒可以说是‘青’得酸溜溜的,如果您相信百岁老人活蹦乱跳,大腿还轻巧着呢!我不去打
听那些令人神往的时代,那是因为我嗅觉器官灵敏。老太太在身边一站就够了。我一下子想
说:‘唷!我的天,谁砸了我的粪坑,’其实是侯爵夫人为了请客,刚把嘴巴打开的缘故。
您明白吧,我上她家可就倒霉了,粪坑可就扩张成洋洋大观的排粪池子了。可是,她偏有一
个神秘的姓氏,总引起我‘金婚’大喜般的联想,尽管她早就度过了‘金婚’喜庆,我联想
起那首所谓‘堕落’的愚蠢的诗:‘啊!青青!那天我的灵魂多青青’但我需要的是一
种更有自己特色的青翠。有人告诉我,那位不知疲倦的女人四处奔波,要举办‘游园会’,
我管叫它‘请到阴沟一游’。难道您要去溅上一身臭水?”他问德·絮希夫人,这一回,她
实在尴尬。因为,当着男爵的面,她想装出不去的样子,但她心里明白,即使自己少活几
天,也不可错过圣德费尔特游园会,于是她采取了折衷的办法,就是说,不置可否,以摆脱
窘境。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形同愚不可及的艺术爱好者,又象专爱斤斤计较的裁缝,以致
于德·夏吕斯先生虽然还想讨好她,但却毫无顾忌,不怕冒犯她,哈哈大笑起来,以便向她
表明“我才不信呢”。
  “我向来钦佩办事计划周到的人,”她说,“可我往往在临走时刻取消约会。为了一条
夏季裙服的小事,我都可以改变主意。全凭我到时的兴致如何而定。”
  就我而言,我对德·夏吕斯先生刚才那番可恶的嘲讽感到愤愤不平。我多想对那位举办
游园会的妇人大加称颂。不幸的是,在上流社会如同在政界一样,受害者总那么胆小怕事,
对迫害他们的人不会耿耿于怀。德·圣德费尔特夫人终于挤出被我们挡住了进口的门洞,经
过时,无意中轻轻碰了男爵一下,遂顺水推舟暗附风雅,顿时打消内心的一切愤懑,甚或指
望能以此搭上腔,看来这也不是首次试验了:“啊!对不起,德·夏吕斯先生,但愿没有把
您碰坏。”她大声连赔不是,仿佛跪倒在主人面前。可德·夏吕斯先生只是报以一阵含讥带
讽的大笑,末了惠予一声“晚安”,然而那模样象是等侯爵夫人向他问候之后,才发现她在
存在似的,因此,这声“晚安”不啻又是一种侮辱,最后,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庸俗不堪地
走到我的身旁,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耳语道:“可是,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德·夏吕斯的
事?据说在他看来,他觉得我不太美。”她边说,边纵声大笑,我真为她感到痛苦。可是,
我仍然保持一副严肃的神态。一方面,我觉得她总是摆出那副神气,自以为天下谁也不如她
美,或总是设法让人觉得世上就数她美,这未免太蠢。另一方面,这明明并不可笑,可有些
人对自己说的却总笑得那么开心,这样一来,哄笑的事情全由他们独自包揽了,自然也就省
了我们去张嘴。
  “另一些人说他生气是因为我不邀请他。可是,他很难让我能有这股勇气。他象是在和
我赌气(我觉得这样说还太轻)。请您设法把事情弄个明白,明天来告诉我。如果他感到内
疚,想陪您来的话,那就带他一道来。对任何罪恶都要不失仁慈之心。为这件事,德·絮希
夫人很烦恼,要是他来,我还是相当高兴的。我把权交给您了。您对这类事情嗅觉最灵敏,
我不想给人一副死皮赖脸乞求宾客上门的样子。不管怎么说,对您,我绝对放心。”
  我想起斯万等我一定等累了。再说,由于阿尔贝蒂娜的事,我不想回家太晚,于是,我
向德·絮希夫人和德·夏吕斯先生告辞,到娱乐室找到了我那位病夫。我询问他在花园里与
亲王交谈的事情是否真的如德·布里奥代先生(可我没有把具体名字告诉他)对我们所说,
与贝戈特的一部短剧有关。他朗声大笑起来:“没有一个字是真的,绝对没有,纯属凭空捏
造,编造得也着实愚蠢。这一代年轻人,信口雌黄,真是出奇。我不问您是谁告诉您的,可
在我们这么一个有限的范围内,一步步追根究底,弄清这到底是怎么编造出笼的,这恐怕挺
有趣。亲王跟我说了些什么,怎么会使那么多人感兴趣呢?这些人真是好奇。可我从来都不
好奇,除非动了真情或起了醋意。这事可让我眼界大开!您好嫉妒吗?”我告诉斯万,我从
不感到嫉妒,甚至不知何为嫉妒。“那好!我恭喜您。稍有点妒心,还不算讨厌。原因有
二:一是可让那些不爱打听闲事的人关心一下他人的生活,或至少关心一下另一个人的生
活。二是一旦有了妒心,能较真切地感受到拥有一位女性,与她一道乘车,不计她孤身出门
所带来的乐趣。不过,只有在妒心初发或可完全治愈的情况下,才可享用此等益处。一旦超
越这一极限,便是最为可怕的折磨。再说,我虽然刚才跟您提起那两种乐趣,但应该告诉
您,我本人也很少有过这种体味。就第一种乐趣而言,是我性情的过错,我生就不能深思熟
虑;就第二种乐趣而言,是因为环境,因为女人的缘故,我指的是众女人,我曾嫉妒过她
们。可这无关紧要。过去爱过的东西,即使现在不再爱了,人们也绝不会对过去的爱恋无动
于衷,因为这总有这样或那样的道理,只不过不为他人重视罢了。往昔那些情感的记忆,我
们感到就在我们心中;我们也必须回到自己的心田,方能目睹这一记忆。请您不要嘲笑这句
唯心主义者的行话,我想要说明的,是我过去酷爱生活,酷爱艺术。哎!如今我已相当疲
倦,无法再与他人共同生活,我昔日有过的那些纯属我个人的情感,我觉得无比珍贵,所有
收藏家都有此等癖好吧。我向自己敞开心扉,犹如打开橱窗看一看,一件件,有我多少爱,
别人是无论如何感受不到的。如今,我更珍惜这一珍藏的情感,别的东西就逊色多了,我与
爱书如命的马扎兰颇有几分相似之处,我扪心自问,要是失去了这一切,将会多么烦恼。还
是言归正传。谈谈与亲王交谈之事吧,此事我只告诉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您。”可是,
我听他说话受到了干扰,德·夏吕斯先生又回到了娱乐室,正在离我们很近处喋喋不休地神
吹海聊。
  “您也读书吗?您有什么爱好?”他问阿尼勒夫伯爵,可伯爵连巴尔扎克的名字也不知
晓。然而,正因为在他那对近视眼里,一切都极为渺小,这反而使他造成假象,似乎看得很
远,犹如一尊希腊神像,给人以罕见的诗情画意,两只眸子里仿佛星光闪烁,遥远而又神秘。
  “我们去花园散散步好吗,先生?”我对斯万说,与此同时,阿尼勒夫伯爵舌头象短了
一截似的,仿佛在表明至少他的智力还没有彻底发育成熟,正讨好而又幼稚地准确回答
德·夏吕斯先生的提问:“噢!我呀,我倒喜欢高尔夫球、网球,我爱打球,爱跑步,尤其
爱马球。”这恰似米涅瓦①,化身之后,便不再为城市的智慧女神,而把自己躯体的一部分
化为纯体育。纯马术运动的保护神,成为“马术雅典娜”②。她还去圣莫利茨滑雪,因为帕
拉斯③常登高山,追赶骑士。“哈!”德·夏吕斯先生报之一笑,俨然似一位博学的智者,
露出超验的微笑,甚至不屑掩饰其讥讽的神情,且自以为远比他人聪慧,根本不把那些最不
愚笨的人的才智放在眼里,只有当这些人以另一种方式还可能给他带来愉悦的时候,才勉强
将他们与最愚蠢者区别开来。德·夏吕斯先生觉得自己与阿尼勒夫交谈,无疑赋予了他一种
人人都该羡慕和承认的优越地位。“不,”斯万回答我说,“我太累了,走不动,我们还是
到一边坐坐吧,我再也站不住了。”这是实情,可交谈刚一开始,便使他重新恢复了几分活
力。这是因为对神经质的人来说,即使处在最真实的疲惫状态,也往往有一部分取决于注意
力,仅仅存在于记忆之中。一旦害怕疲倦,他们马上便感到疲乏不堪,要想消除疲劳,只需
将疲劳忘却。诚然,斯万并不完全是那种不倦的衰弱者,抵达时满脸倦容,精疲力竭,再也
支撑不住,可一交谈起来,便宛若见了清水的鲜花,立即神采焕发,可以一连几个钟头侃侃
而谈,从自己的话语中汲敢力量,遗憾的是,却无法将此力量传输给倾听其说话的人们,随
着说话者越来越觉得神清气爽,听话者则显得愈来愈疲惫不堪。可是斯万属于那一坚强的犹
太种族,具有强盛的生命力,虽然命运不济,似乎注定要灭亡,但却拼命抗争。正因为他们
这一种族深受迫害,所以,他们每人都身染特殊的疾病,临终前一次又一次地进行可怕的挣
扎,只见满脸先知般的乱胡子,唯露出一只硕大的鼻子,翕动着吸进最后几口气,眼看着就
要照例举行祈祷仪式,远房亲戚们准时开始列队,仿佛行走在亚述的起绒粗呢地毯上,动作
机械地向前移动,然而,即使到了这种时刻,他们还能继续挣扎下去,拖延时间之长令人难
以置信。
  ①②③米涅瓦,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即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雅典娜为雅典城
的保护神,她无意中杀死了特里同的女儿帕拉斯,为纪念帕拉斯,雅典娜改名为帕拉斯,并
自称帕拉斯·雅典娜。

  我们去找座位,可离开德·夏吕斯先生、两位年轻的絮希公子和他俩的母亲组成的那个
小圈子时,斯万不由自主地朝那位母亲的上身投去品味的目光,象行家似地睁大眼睛久久注
视着,充满淫欲。他甚至拿起单柄眼镜,以便看得更加清楚,就这样,他一边跟我说话,一
边不时地朝那位夫人的方向瞟去一眼。
  “我下面说的一字不差,”待我们坐定,斯万对我说,“就是我和亲王的谈话,若您还
记得我方才对您说的,您马上就可明白我为何要选择您为知己。当然,还有别的原因,您迟
早有一天会弄清的。‘我亲爱的斯万’,盖尔芒特亲王对我说,‘如果您觉得我近来好象回
避您的话,那请您原谅(因为我身体有病,自己也回避大家,所以对此毫无觉察)。首先,
我听人说,我本人当然也早有预料,您对那桩使国家遭受分裂的不幸事件,持有与我完全对
立的观点。若您当着我的面大加宣扬,准会使我痛苦不已。我神经极其过敏,两年前,夫人
听她妹夫赫斯大公说德雷福斯是无辜的,她奋起反驳,但她怕惹我生气,始终没有跟我提起
这件事。几乎在同一时期,瑞典亲王来巴黎,他可能对欧仁妮皇后是德雷福斯分子有所耳
闻,可他把皇后与我夫人混淆了(竟然把我夫人这样尊贵的女子与那个西班牙女人弄混普通
通的波拿巴为妻),对我夫人说:‘亲王夫人,我见到您感到双重的高兴,因为我知道您对
德雷福斯事件的观点与我的一致,对此,我并不觉得奇怪,因为殿下是巴伐利亚人。’此话
给亲王招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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