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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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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引领,天地间有多少方面是我的残弱的感知所无从分辨的啊!我倒真希望听听他对于万
物的见解,哪怕一种隐喻也罢,尤其是对于那些我或许有机会见到的东西,特别是法国的古
建筑和某些滨海地区的风物,因为他在他的好几本书中一再提到它们,足见他认为这些事物
中蕴藏着丰富的意味和丰富的美。可惜,他几乎对一切事物都讳莫如深地不予评述。我不怀
疑,他的见解一定同我的见解完全不同,因为它来自我正设法攀登上去的那个陌生的世界。
我坚信,我的种种想法在那位绝顶聪明的智者看来,纯属冥顽不灵,所以我干脆统统推翻。
可是有一天我偶尔在他的一本书中发现了我过去也曾有过的想法,我的心一下子膨胀起来,
简直好似有哪位天神大发慈悲,把那个想法归还给我,并宣布它是合情合理的、优美的。有
时候,他书中某一页写的话,同我在失眠时夜里写给我的外祖母和母亲的信中意思完全一
样,贝戈特的那页文字仿佛是放在我的那些信头上的提要汇编,甚至后来我自己开始著书的
时候,有些句子我总觉得不够精当,下不了继续写的决心,我就从贝戈特的书里去寻找等同
的写法。只有在他的作品中找到之后我才会感到高兴。等到我自己营字造句,一心想让行文
恰如其分地反映出我的思想捕捉到的内容,同时又担心“落入窠臼”的时候,我且不着急
呢!我细细掂量写的东西究竟是不是尽如人意。但实际上,我真正钟爱的,只是这类短语、
这类观念。我搜索枯肠、永不满足的努力,本身标志着一种爱,一种没有欢乐、却很深沉的
爱。所以,当我在另一位作者的著作中突然发现同样的短语,也就是说,当我们不必自己去
字斟句酌,为一丝不苟而搔首踟蹰时,我才终于能痛快地品尝到其中的滋味,好比一名厨
子,偶尔有一回不下厨,总算有暇尝尝美味佳肴。有一天,我在贝戈特的一本书中,读到一
段挖苦老女仆的笑话,出自大手笔的庄重的语言,使讽刺的意味格外入木三分,我跟我的外
祖母谈到弗朗索瓦丝时也常常说过这样的挖苦话;还有一次,我发现贝戈特并不认为在反映
真实的作品中写入类似我曾有机会对我们的朋友勒格朗丹先生所作的评述会有伤大雅(对弗
朗索瓦丝和勒格朗丹先生的评述是我最无顾忌地供奉给贝戈特的祭品,相信他一定会觉得兴
味索然的),于是我突然感到,我的平庸的生活同真实的王国之间,并不象我过去所设想,
隔着什么鸿沟,它们甚至在好几点上相互交叉,我有了信心,高兴得象伏在久别重逢的父亲
怀里似的伏在书上哭起来。
  根据贝戈特的著作,我想象他是位病弱失意的老人,丧子之痛始终未平。因此我读他的
散文,心中默默唱诵,也许唱得比文字本身更柔更慢,最简单的用语到我的嘴里也具有一种
哀怨的调门。我最喜爱的,是他的哲理,我誓将终生奉行。它使我焦急地盼望早日达到上中
学的年龄,好进哲学班上课。但是我只希望学校里时时处处只按贝戈特的思想行事。要是那
时就有人对我说,我现在所倾心的思辨大师们跟贝戈特毫无共同之处,我会感到绝望的,正
如一位堕入情网的人,本打算终生不变心地只爱一人,人家却预言他将来会另有几位情妇。
  有一个礼拜天,我正在园中读书,被斯万的来访打断。
  “你读什么呢。能给我看看吗?哟,贝戈特写的?谁跟你提到他的作品的?”
  我告诉他:是布洛克。
  “啊,对了,我有一次在这里见到过这个男孩子,他长得跟贝里尼画的穆罕默德二世一
模一样。哦,象极了,同样是弧形的眉毛,弯曲的鼻梁和隆起的颧骨。等他长出两撇小胡子
上后,那就是穆罕默德二世了。不管怎么说,他倒还有些鉴赏力,因为贝戈特是位很优雅的
聪明人。”从来不提起自己的熟人的斯万,发觉我对贝戈特如此钦佩,便出于好心,为我破
了一次例,说道:
  “我跟他很熟,要是让他在你的书的扉页上写点什么能使你高兴的活,我倒是可以为你
请他题词的。”
  我不敢接受他的好意,只是问了斯万好些有关贝戈特的问题:“您能告诉我他最喜欢哪
位演员吗?”
  “演员嘛,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认为男演员里面没有人能同拉贝玛相提并论。他认为
拉贝玛比谁都高出一筹。你看过她演的戏吗?”
  “没有,先生。我的父母不让我去剧院看戏。”
  “可惜。你应该要求他们允许你去呀。拉贝玛在《费德尔》和《熙德》这两出戏里,可
以说只不过是名女演员,但是,你知道,我一向不大相信艺术有什么‘高低之分’。”(我
发现——而且过去他同我的两位姨祖母交谈时,这种表现已多次让我深感诧异——他每当谈
及严肃的事情,用到某种说法,仿佛就某一重要问题提出某种见解时,总要用特别的、一字
一顿的语调,挖苦似的把那种说法孤立开来,好象给它加上引号似的。这次提到“高低之
分”,大有“正如荒唐的人所说”的意味。其实,既然荒唐,他又何必说呢?)他停顿片刻
之后,又补充了一句:“象她最近演的那出戏,高雅的程度,赶得上任何一部传世杰作。我
对此并不在行我说的是”他呵呵一笑,“例如《夏尔特尔的王后们》这出戏!”至
此,我觉得,他这种害怕认真表达自己见解的态度,大约是高雅的表示,是巴黎派头,跟我
的姨外婆们的不见世面的死心眼儿大相径庭;同时我还怀疑,这或许是斯万的生活圈子里的
那伙人的一种思想的形式,他们对过去几辈人的抒情感叹有意来个反动,过分推崇一向受人
鄙视的细节,乃至于否定一切“陈词滥调”。现在,我觉得斯万对待事情的态度有点让人感
到难堪。他显然不想说出自己的见解,他只在能够提供细节的时候才侃侃而谈。但是,他难
道不知道要求所提供的细节具有一定的意义不正等于宣扬某种见解吗?我又想到了那天晚
上,我吃晚饭的时候心情很压抑,因为有客,妈妈不能上楼来吻我,说声晚安了;就在那天
晚饭的餐桌上,斯万说,莱翁王妃家的舞会他并不放在心上。可是他成年累月偏偏都消磨在
那样的吃喝玩乐中。我觉得这一切难以自圆其说。莫非他还保留着另一种生活,能最终正正
经经地说出自己对一些事情的看法,不必打上引号地作出自己的判断,不必彬彬有礼地投身
于他同时又称之为可笑的活动?我还注意到斯万同我谈论贝戈特的时候,语气中没有他惯有
的特点,相反,同贝戈特的其他崇拜者,例如我母亲的那位女朋友,还有迪·布尔邦大夫的
语气完全一样。他们提到贝戈特,同斯万一样,也说:“这人优雅而聪明,很有特点,有自
己的一套叙述方法,有点过于讲究,但亲切宜人。看到他写的东西,不必看作者的署名,便
能马上认出是他的作品。”但是谁也不会进而说:“他是位伟大的作家,才华横溢。”他们
甚至不会说他有才气。他们之所以不这么说是因为他们心中无数。一位新作家的外观,明明
同我们包罗万象的观念中标上“大才子”称号的模式完全吻合,我们却总是迟迟认不出来。
恰恰是因为他的那副面貌是新的,我们才觉察不到他同我们心目中的“才华”完全相符。我
们宁可说他独创、优雅、精致、豪放;最终有一天,我们才认识到这一切恰恰就是才华。
  “贝戈特的作品中,有谈到拉贝玛的么?”我问斯万先生。
  “我想他在论拉辛的那本小册子中谈到过,不过大约早已售完。可能后来又重印过一
回。我打听打听。况且你要什么,我都可以向贝戈特提,一年当中他没有一个星期不到我家
来吃饭的。他是我女儿的好朋友。他们一起去参观历史古城,教堂,宫堡。”
  因为我对于社会地位的高低毫无概念,所以长久以来,我的父亲认为我们不可能拜访斯
万夫人和斯万小姐,我还因此而想象她们同我们隔得太远,反倒使她们在我的心目中增添了
威望。我惋惜我的母亲不象斯万夫人那样染头发,抹口红,因为我听我们的邻居萨士拉夫人
说过,斯万夫人这样做,倒并不是为了讨丈夫的喜欢,而是为了取悦于德·夏吕斯先生;我
当时认为,我们在她的眼里,一定是不屑一顾的俗物;我之所以这样想,多半还因为听人说
过,斯万小姐是位非常漂亮的姑娘。我常常梦见她,每次都把她设想成既骄纵任性又委婉动
人。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原来她的地位如此难得,她享有那么多的特权却习以为常,当她问
她的父母谁来吃晚饭的时候,她所得到的回答竟是那样高贵的客人的字字铿锵、金光闪闪的
大名——贝戈特!那样的贵客对她来说只是家里的一位老朋友。我在餐桌上所能听到的只是
姨祖母的议论,而与此相应的亲密的谈话,对她来说,却是贝戈特诉说自己书中没有论及的
各种问题。我真恨不能亲聆他的高见呀!临了,她一旦要去参观什么古城,贝戈特总象下凡
的神仙,载誉载辉地陪伴在斯万小姐的身边,虽说俗人不认识他。于是我感到跟她相比我显
得多么粗俗无知,而她那样活着才多有价值。我强烈地体会到若能成为她的朋友该有多美,
而这对于我来说又多不可能;因此我在满怀期望的同时又充满绝望。现在我一想到她,常常
若有所见地看到她站在教堂前面,为我讲解塑像的意义,而且还面带对我嘉许的微笑,把我
作为她的朋友介绍给贝戈特。各地大教堂在我的胸中引发出的种种优美的思绪,法兰西岛起
伏的丘陵和诺曼第省坦荡的平原的妖娆风光,都以自己美丽的风采反射到我所构思的斯万小
姐的形象上来:我真是一心只求爱上她了。为了产生爱情,必须有许多条件,其中最必不可
少也最不费周折的要求,就是相信爱情能使我们进入一种陌生的生活,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即使自称以貌取人的妇女,也能在她所看中的那个男人的身上,发现一种特殊生活的气息。
所以她们爱军人,爱救火队员,因为他们的制服使他们的外貌显得更可亲些;女士们认为在
盔甲之下能吻到一颗与众不同、勇于冒险、侠骨柔肠的心;一位少年君主,年轻的王储,并
不需要有端正的相貌,却能在他所访问的国度赢得最令人羡慕的艳福,而对于一位普通的情
场老手来说,五官端正也许是必不可少的条件。
  我礼拜天在花园里读书,我的姨祖母是无法理解的,一星期七天,唯独那天是不准做任
何正经营生的,所以她不做针线(平时,她又会对我说:“怎么,你又在看书消遣了,今天
又不是星期天,”她给“消遣”这个字眼,加进了“孩子气”和“浪费时间”的含义)。我
在读书的当日,我的姨妈莱奥妮正一面同弗朗索瓦丝聊天,一面等待欧拉莉来访。姨妈告诉
弗朗索瓦丝说,她刚才看见古比尔太太走过,“没有带雨伞,穿的是那身从前在夏多丹做的
丝绸长裙。倘若黄昏前她还有不少路要走的话,那身裙子恐怕要挨雨淋了。”
  “可能吧,可能吧(意思是不见得吧),”弗朗索瓦丝说,以免断然排除天色好转的可
能性。
  “你看,”姨妈拍了拍脑袋,说,“这倒提醒了我:我还没有打听到她是不是在领圣体
之后才赶到教堂的呢。呆会儿我得问问欧拉莉弗朗索瓦丝,你看:这钟楼后面的那团乌
云,瓦片上的那点阴阳怪气的阳光,肯定天黑之前要下场雨,不可能就这样下去,天气太闷
热了。雨下得越早越好,因为只要暴雨不来,我喝下去的维希圣水也就堵在胸口难以消
化”,我的姨妈最后又补充这么一句;总的说来,她巴望维希圣水早早消化的急切心情大大
超过唯恐古比尔夫人裙子淋湿的担心。
  “可能吧,可能吧。”
  “你知道,广场上要是下起雨来,可是没有什么地方好躲避的。怎么,都三点钟了?”
我的姨妈脸色发白,突然叫出声来,“这么说,晚祷都开始了,我居然忘了服用蛋白酶!我
现在才明白,怪不得维希圣水堵在胸口下不去呢。”说着,她急忙扑过去抓起一本紫丝绒封
面、切口烫金的祈祷书,匆忙间把夹在书里标出节日祷文那几页的几张镶有发黄的纸花边的
书签掉了出来。我的姨妈一面咽下蛋白酶,一面开始以最快的速度诵读经文,对其含义她多
少有点糊涂了,因为她心神不定,不知道服用维希圣水之后,隔了那么久才服用蛋白酶,还
能不能赶上药力,让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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