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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生命的缺口_张曼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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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觉面颊微酸,有欲泪的意想。接着,神奇的事发生了,被烘热的糖变成一片片薄纱似的从机器里飞出来,小贩取来一枝细木条,将它们一层一层包裹起来,成了一大球雪白的、蓬蓬的、飘着香气的棉花糖。

    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啃食棉花糖的经历,我把整张脸埋进去,用力咬一大口,棉花糖迅速在嘴里融化成些微糖霜,惊异中一咽口水,吞下去了,就这样,没有了。我感觉到惆怅,盯着期盼好久的棉花糖,原来是这样的。好像还不如冰糖呢。那时同学教我把冰糖含在嘴里吃,咯啦咯啦,一块冰糖有时可以吃一个上午。也有同学请我吃方糖,含在嘴里真是甜得头皮都要飞走了。

    第一次的惆怅并没能使我失望,我仍是棉花糖的拥护者,有时突发奇想,不如就这么擎着不吃,欣赏它的形状与气味也是好的。然而,我的如意算盘很快被打散,风吹与日晒一点点侵蚀了它,它萎缩变形了,蜷成一堆并流下黏黏的糖汁,终究是送进垃圾桶的命运。

    长大以后有一次和朋友谈起刚刚结束的恋情,曾经期盼了那样久,曾经以为是天造地设的契合,曾经以为再不会有别的爱能爱得那样深而细致,却仍是结束了,仍是过去了。朋友了解地笑起来说:“是啊,不就像是棉花糖一样吗?”

    就像是棉花糖一样。对于棉花糖的企盼和迷恋,大约是每个人童年时共有的经验吧,那样地憧憬,那样地失落。

    长大以后,我们仍在人世间寻找自己的棉花糖,一种对于理想生活的想象。我们的心曾是粗颗粒的蔗糖,未经雕琢烘焙的时候,既没有气味也没有形状。然后,因为某个人或某件事的触动,我们被热力煎熬,既喜悦又伤痛,但是很甘愿。我们甘愿改变形状了,一种更轻盈的,接近于飞翔的形状。为了能被接受,我们也甘愿被拘管起来,成为一种固定的形状,就像棉花糖。但,接近我们想接近的人或情感的时候,便会感觉到一切并不如想象,其实有太多艰难和辛苦。我们擎着一枝变形的棉花糖,既不忍丢弃,也不想品尝。

    许多人在这样的过程里全盘否定了棉花糖和幸福,认为它们不过是梦幻虚构的东西,一点都不真实。而我质疑的是,真实的世界里难道容不下甜蜜浪漫的梦想吗?我知道棉花糖会令人失落,但,假若我获得了制造棉花糖的方法呢?

    我并没有保存棉花糖的秘术,可是我知道如何在旧梦醒来以后,再追寻新的幸福与美好。



 男人的瓶中信

    “所以,你现在是个老爸了?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啊。”在朋友们的聚会中,刚过四十岁生日的楠仁变成大家取笑的焦点。原本,他是个无忧无虑的单身汉,追求青春正好的美女,每年花上几十万加入高级健身俱乐部,三年就要换一部新型房车。现在,我看他坐在那里张惶失措的脸,忽然觉得挺可怜的。就在两个月前,他慌慌张张跑来找我,说是多年前交往却早已分手的女朋友,带着一个十二岁少女来找他,宣告这是多年前他们爱的结晶。分手的时候,女朋友刻意隐瞒了怀孕的事,原本是想把孩子带大的,但她近来想结婚,嫁给一个洋人,女儿不肯跟她去,和洋人关系很差。前女友无可奈何,想到了这个缺席多年的父亲,“也许你们相处得来,这个小鬼跟你一样的个性。”前女友如是说。我马上出现小人之心:“去验DNA了吗?”楠仁呵呵呵地笑起来,分不出是无奈还是沾沾自喜:“那个牙齿,那个肉鼻子,一看就是我们家的孩子。”

    小少女竟也挺愿意和楠仁一起住,只是把楠仁的生活全搞乱了。他说他有时候看着女儿,心里充满疑惑,孩子的妈到底是对他深情难舍,还是挟怨报复?就好像是多年前犯下的罪行,已掷入深深海底,却忽然浮悬而上,摊展在众人面前。他问我,女人到底是怎么想的?生养一个小孩,难道不是一件吃力的事吗?为什么在戏剧或是小说里都以一种浪漫的情调去歌诵呢?女人不管是什么原因藏着一个孩子,对男人都是不公平的。楠仁得出这样的结论。

    我却免不了地想着,在女人那里藏着的,岂止是孩子而已?男人的很多往昔与创伤,也都封存在女人的心里呢。男人和女人谈恋爱,爱到最痴迷的时候,就忍不住要把自己的伤心事向女人倾诉,以增加亲密感。女人确实很容易被那个脆弱的男人打动,忍不住要把他拥进怀里,加倍热情地抚慰。她们的母性充分发挥,男人内在永远稚拙的部分也得到了安慰。

    女人总是有本事从男人那里获得秘密,可不一定懂得善用这些秘密。有些女人用逮着小辫子的方法去对付男人,只要是发生冲突,就把那些伤心事拿出来当成武器,刺向男人最脆弱的地方。某些聪明的女人,既能紧紧保守着这些秘密,让男人感觉安全,又能好好地善用这些秘密,让自己的感情路趋吉避凶,正因为她理解到男人的弱点,才能掌握住爱情的脉络,保护了男人,也就保全了自己。我见过一些让男人恋恋不能相舍,或多年之后不可或忘的女人,她们多半都是安静的,不喧哗,像一只小嘴深腹的瓶子,深深隐藏着许多秘密,男人的,自己的,他们共同的秘密,藏得那样深,宛如一只沉入海底的瓶子,封着一纸长长的信笺,那信里书写的是岁月里的每一个伤痕与荣耀。多年以后,由男人颤抖着,小心开启,读的时候,免不了泪流满面,如月光之下的潮汐汹涌。



 丢失的拖鞋

    品茹和男朋友阿坚在一起已经有三年了,阿坚在外面租屋子住,品茹则和父母亲一起住,她的父母亲认为女儿没有出嫁,就该住在家里。品茹有时候去阿坚家里煮东西,有时候去他家里帮忙打扫,只是从来不能过夜。他们都认为这样的关系也满好的,一点点的隔离,会带来更多甜蜜。

    阿坚换了工作之后,忽然变得很忙碌,甚至一个礼拜也见不到一次面。品茹就自己去他家里,煮一些意大利面来吃,吃完之后帮忙打扫。她说她最喜欢的时光,就是穿上阿坚帮她买的拖鞋,披着阿坚的灯芯绒长衬衫,窝在沙发上看DVD。虽然阿坚不在身边,却也觉得亲近甜蜜。

    阿坚的工作仍然忙碌,对待品茹的态度也不如以往,有些朋友提醒品茹,三年了,正好是浓情转薄的期限。说得她毛毛的,便找阿坚谈,想和他沟通一下,阿坚听了品茹的抱怨和不满,却丝毫不解释,也不为自己辩护,只是意态阑珊地说自己确实是累了,只想好好在工作上冲刺一下。

    品茹一下子就哭起来,问他,到底是什么事让他感觉“累了”?难道是她吗?还是他们之间的关系?阿坚什么都没说,只要品茹再给他一点时间。品茹面对一段既没有结束,也不能继续的关系,心力交瘁。

    她不再去阿坚家里煮食或打扫,也忍着不再打电话给阿坚。她努力把生活安排得忙碌些,有加班机会就加班,有联谊活动也不放过,虽然她没有说,大家都知道她已经结束了一段感情。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其实还是牵挂着阿坚,她总觉得还欠一点什么,没有真正交割清楚。

    过了半年多,阿坚的公司结束营业,他找到了品茹,像小孩一样大哭一场,希望品茹能回他身边,他说那时候并不是不爱她了,只是有点提不起劲,可能是整个生活都处于低潮吧。

    品茹听了他的解释,跟着他回到他的家,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半年的痛苦煎熬仿佛也不存在,只是幻想。

    直到阿坚打开鞋柜,随便取出一双拖鞋给她。这不是她的拖鞋,她发现自己的拖鞋已经不见。

    阿坚说是有次大扫除弄湿了,就丢了。

    品茹不久之后从阿坚家里搬出来,知道这段感情确实交割清楚了。阿坚丢掉她的拖鞋,也就丢掉她这个人和这段感情,在心理上他早就割舍掉她了。

    很多朋友对于品茹的感受并不太理解,为什么单单是为了一双拖鞋呢?而且还是一双旧拖鞋?

    我想我可以明白,不是运动鞋,不是名牌真皮鞋,而是回到家之后,必须换上才觉得身心松弛的拖鞋,居家的,可以真实面对自我的时刻。男人其实都知道,女人最恨的是男人把她当旧鞋一样地抛弃了,男人却很难明白,只不过是丢掉了女人的旧拖鞋,竟然也会有这么多的意涵。

    很多女人已经不想再去争取外面那五光十色的世界,她只想在男人回到家时,完全拥有他们。就像是一双拖鞋,随脚的、舒适的,亲密不可分离。这种幽怨的情绪,只有女人才能明白。



 甜蜜如浆,烤番薯

    小时候回家的路上都要经过一片番薯田,绿油油的番薯叶长得好茂盛,大人说这些叶子要喂给猪吃的,我们吃的是埋在地下的番薯。我家里并不烹煮番薯,却在菜市场里买一包用糖熬煮的竹山甜番薯,黏黏的,曾经,咬一口就黏下了我已经脱摇的门牙。

    最让人期待的还是天冷以后的烤番薯,卖烤番薯的都是推着车的老人家,穿一身洗得泛白的蓝色厚棉衣,摇一节哗啦哗啦的竹子,我们一听见便围聚拢来,一块钱、两块钱就可以买一只肥肥的番薯了。多年之后,我挑了一个肥肥的番薯,老板慎重其事地称了称,说:“五十元。”我吓得半天不敢伸手去接,一块钱是怎么变成了五十元了?如果烤番薯可以买来囤积,我对它的信心会比股票和房地产强很多。母亲每次听见我花那么多钱买一只烤番薯,都替我不值,她说五十元她可以买一大袋生番薯。

    家里的番薯多半都是煮稀饭吃的,这还是在“清粥小菜”的情调弥漫开来之后兴起的。母亲去吃过一碗“地瓜稀饭”,问出价钱之后,当下就说,她的五十元生番薯可以煮一个月的地瓜稀饭,于是,每次吃地瓜稀饭都觉得是一种赚钱的行为。番薯煮得将化未化,白色米粒也熬出了番薯的甜香味,我喜欢从稀饭里挑出糯糯的番薯,满满咬一口,既不会掉牙又好满足。

    地瓜汤是番薯壮烈成仁之后的另一道美味。那一年为了泡温泉与朋友入山去,山上雾气浓重,寒意砭骨,一个转弯,山道旁悬一盏灯,上面写着“地瓜汤”三个字。我们下车,丝丝细雨里钻进空无一人的小店,炉灶上煮着地瓜汤,锅旁竖着牌子:“十五元,请自取。”我们一人一碗加了姜的地瓜汤,吃得脸颊潮红,整个身子都暖起来。老板始终没出现,我们付了钱继续上路。泡完汤回程时雾开了,一路下山都没看见那个小店,后来再去也没遇见。我和朋友常常提起这件事,笑说我们闯进了聊斋,吃了蒲松龄的番薯。

    我在春日里的最后一道冷空气里下车,穿越马路。入夜的街道,熙来攘往的人群,便利商店的门一开,便听见“欢迎光临”的呼喊声,充满元气。而我停在便利商店旁边,一间幽暗的小店门口,对着一整排垂挂如鱼的番薯,扯开嗓子喊:“老板!要买烤番薯喔。”老板娘从暗处走出来,戴上棉手套,她问:“要几个?”我喋喋地说着,不要红的,要黄色的喔,我要烤得很软很软,有蜜油流出来的那一种。老板娘会心一笑,戴着手套的手探进瓮窑,热腾腾一只番薯在她掌上滚来滚去,像刚刚捕捉住的黄色小老鼠。老板娘说有人喜欢软的有人喜欢硬的,各人有各人的喜爱。我捧着我的烤番薯,香味扑鼻。

    我等着过马路的时候,忽然,时光的甬道裂了一个口子,也是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与我相恋的那个情人,倚着街边的栏杆,双手交握,注视我捧着烤番薯,一步步向他走去。

    那是一个陌生的城市,是一段初初开展的情爱,我们沿着街道走,常常迷路了,便停下来休息。我看见一个卖烤番薯的自行车,欢天喜地跑去买了,再与他一起分食。我是那么专注于手中的番薯,他是那么专注于吃番薯的我,专注,绝对是爱情中最迷人的部分。

    他后来是怎么失去专注的?而我又怎么始终没失去对于番薯的专注呢?我迷恋于那甜蜜如浆的滋味,那是爱情中最难保持的滋味。



 剥开我,你只会流泪

    侍者在桌边弯下腰,截断了我和朋友的交谈,他问:“我们今天的汤有海鲜浓汤、牛尾清汤以及洋葱汤,两位要什么汤?”朋友说他要海鲜浓汤,我说我要洋葱汤,侍者弯腰鞠躬,准备离去。朋友一直注视着我的脸,此刻忽然唤住侍者,他说他改变主意了,他也要洋葱汤。“看你那么笃定的样子,洋葱汤应该很不错。”他为自己的观察力与决断感到得意,我却忍不住要澄清:“我没有预感喔,我只是看见洋葱汤都要试试,可是,失望的时候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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