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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安散文、诗歌和短篇集_笛安-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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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么名字?”一个陌生的声音问我。

是刚才来的王大人。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到屋外的,他似乎已经站在回廊里很久了。我想起来了,我听向先生说起过他。向先生说他们七个人里,就是这个王戎王大人最为精明。还说过他在自己家的李子核上凿洞的故事,因为凿过洞以后别人就算偷了他们家的种子也不可能种出和他们家一样甜的李子了。向先生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一脸的鄙夷,可是我却被逗得哈哈大笑。我怎么样也无法把这个耍小聪明的人跟眼前的王大人联系到一起。

“藏瑛,我叫藏瑛,不,不是,我叫瑛郎。”我手足无措。

王大人看着我笑了。他肥厚的嘴唇绽放微笑的时候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感。王大人说:“没有办法,嵇叔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这句话我听懂了,但是我觉得我自己没有资格回应他没有恶意的奚落。

他又说:“瑛郎,你今年多大了?”

我说:“十六。”

“十六。”王大人点点头,眼睛里有种迷离的东西一晃而过,“我刚刚认识嵇叔夜他们的时候,比你大不了几岁。”

他似乎根本不在乎我又没有在听,自顾自地说着:“那个时候叔夜是我的梦想。可能不单单是我吧,对我们几个人来说都是。他就像是个从梦里走下来的人,聪明绝顶,才华横溢,桀骜不驯。更难得的是,俊秀得不像是个真人。可能吧,一个人的身上拥有太多的仙品不是什么好事情,你看嵇叔夜,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人。那时候我们年轻啊,”王大人长长地叹了口气,“王戎有的,能够引以为傲的东西,嵇康都有;王戎没有的,梦寐以求的东西,嵇康也有。中散大夫,皇亲国戚,全都不在话下。任何错事到了他那里都能变成卓尔不群。我知道,这辈子,我都只能仰着头看他。可是啊,瑛郎,叔夜他忘记了一件事,一个人,有的东西再多,他终究还是势单力薄的一个人而已,你看楚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那又怎么样?无论你是怎样的英雄,单枪匹马终究没有可能力挽狂澜。可能任何人终究是不一样的吧,对我来说,低头算不了什么,因为我是低着头长大的,所以知道人生在世总得低头;可是他不一样,你可以说他是一身傲骨,但若是让我来说,那不过是因为他从来没尝过低头的滋味,所以才把低头当成耻辱。瑛郎,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只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这让我有一点受宠若惊,但是我沉默不语,没有点头或者是摇头。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呢,瑛郎。”他摇摇头,“因为他现在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了。他一向如此,没有办法。瑛郎,你是他身边的人,我只想要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你跟他到底。实话告诉你瑛郎,山雨欲来风满楼呵。像你们这样自由自在、锻铁务农的好日子,没有多少了。想当年,项羽穷途末路自刎于垓下之时,尚且有一匹乌骓马跟了他去。我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叔夜穷途末路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一生一世都是卓尔不群,不能走得那么凄凉。瑛郎,你懂我的意思吗?”

“王大人是说,万一嵇先生会有什么不测的话,要我跟着他走。我懂得。”我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瑛郎卑贱,能誓死追随嵇先生,是瑛郎的福分。”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在滴血。我知道,我知道,能把我看成是一匹通人性的名驹,应经算是我的荣耀。

这个时候屋里传出来一声酒盅摔碎在地上的声响。然后我听见山大人激动的说话声:“叔夜,没有谁是存心想要害你的,你何必那么固执?”

他说:“山巨源,你自己要去拿屠刀我管不了,你想要我也沾上一手的腥气那就办不到。”

山大人说话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叔夜,你我是至交。你心里最明白不过。如今这世道已经变了。难道我不知道曾经竹林里的日子是最好的吗?难道我不想永远过当初那种旷达不羁、放浪形骸的日子吗?可是这世道不容我们。叔夜,你扪心自问,你不愿意亲近司马氏,是因为你誓死也要效忠大魏吗?你若真的是大魏的忠臣,那当年你为什么要隐居竹林不肯为朝廷效力?身为皇亲国戚,当年那些离经叛道的事哪一样是你嵇叔夜没有做过的?你我之间,我不怕说些该砍头的话,改朝换代,江山易主,从古至今,现在不是头一遭,也绝不会是最后一遭。西欧那个命如你,你怎么连自保都不懂得?当年你任性妄为,我们大家都放纵你,可是叔夜,你以为你自己是谁,你以为出了竹林,你还是那个人人奉为神明的嵇康?明明有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碾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可是你就是视而不见掩耳盗铃,你知不知道你这叫自作聪明,你知不知道你——”

“巨源兄。”他安静地打断了山大人,我听得出来他的声音里隐藏着深深的沉痛,也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撕心裂肺的下午过去后,在王大人跟我说过那番话之后,再一次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会让我的心在一瞬间缩成紧紧的一团。所有的血液似乎都结成了冰,我身体里面似乎有根琴弦被深深地拨了一下,疼得我指间都是冰冷的。他不急不徐:“我想你再清楚不过,当年我娶长乐亭主,不是我自己说了算的。由不得我点头还是摇头,是大魏宗室看上了我,我只能谢主隆恩。如今司马氏对我虎视眈眈,所以你就要我去当那个什么吏部郎。你不是在跟我商量,我知道,你最清楚不过,我现在已经是岌岌可危。可是巨源兄,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七个人为什么要入竹林?至少我嵇康不是为了自保,而是为了不再去过那种任由这个世道摆布的日子。我没有野心,不敢奢望自己能改变这个世道,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想要过简单的日子都不可能?我可以不做官,可以过苦一点的日子,若是再清贫下去,我无非真的靠打铁维生。但是,居然没有人相信我是真的无欲无求,居然有那么多的人因为我无欲无求而想要我的命。这么多年,我身体力行,我不要功名利禄,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是他们却认为我是孤傲难驯,我韬光养晦胸怀狼子野心。算了吧,由他们去。嵇康就剩下这么一条命了,谁想要谁就拿走吧。我已经跟我的心魂纠缠得太久了,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为了什么而改变。哪怕是为了活下去。”

“叔夜,”山大人的声音有些莫名其妙的悲凉,“你我来这世上一遭,总不是为了不明不白地冤屈而死。”

“巨源兄,什么是生?什么是死?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在你眼里那是生和死,在有些人眼里这两样东西原本是一回事。”

“我替你不值。”

“有些人天生喜欢威逼别人低头,”我听见他笑了,“并且乐此不疲。嵇康不了解这种嗜好,也不愿意奉陪。”

客人们走了以后,这寂寥的院落寂静到了寒冷的程度。无边无际的寂静中,我听见了琴声。

那是我第一次听他弹琴。向先生和吕先生都说,他的琴艺精湛,余音绕梁。可是他自己其实是很少弹琴的,今天例外,他弹了很久。

他说过的,他弹奏的曲子,叫做《广陵散》。向先生不止一次跟我说过那首曲子和他的琴声是如何美丽绝伦,向先生说话自然是很好听,我学不来,也记不住。我慢慢地走进屋里,静静地注视他弹琴的背影。他的手指曼妙地轻抚那些琴弦,可是脊背端正得纹丝不动。说真的,我不懂得怎样的一首曲子算是好听,或者说,怎样的琴音算是美丽,我只知道,微微颤动和舞蹈的手指的时候,我才发现,他不能算是弹琴的人,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载拂动那张琴,他就是流淌而出的音乐凝结在人间的模样。

半个时辰以前我还想着要永远离开他,但是现在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不,准去一点说,在我发誓我要离开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永远在那儿,在我眼睛里,在我周围的空气里,他改变了我,他让我成为我,他把我整个人变成一缕源源不断的温柔和辛酸,迟疑地萦绕着他。

琴声停了,他说:“瑛郎。”

我走过去,跪下来,紧紧地抱住他的脊背。其实我根本就不怕他死,因为我已经答应过王大人,无论怎样,我都随他去。我只是不忍心看着他那么寂寞。不可能的,我怎么可能丢下他,是他让我懂得了什么叫做牵肠挂肚。

有两滴温热的水珠打在我的手背上,我惊愕地发现,他在哭。

他说:“瑛郎,你知不知道,大祸就要临头了?”

我说:“知道。”

他说:“江山很快就要易主了,瑛郎。”

我愕然:“谁来坐天下,关我什么事。不管是什么人,我反正不能直呼其名,还不一样都得叫皇上?有什么区别?”

他流着泪笑了:“对,瑛郎,讲得对。”

“你是带着仙气来到这世上的。”我告诉他,“所以这和皇上或者天子无关。这个世道容不下你,你不管怎样都会让他们害怕。”

“瑛郎,”他轻轻摩挲着我的手指,“你叫我怎么,怎么放心得下你。”

“大不了一死。怕什么。”我笑了,“瑛郎无牵无挂,孑然一身。正好陪着你上路。”

“瑛郎,你跟我多久了?”

“三年。”

“才三年而已。”

“已经够长了。就像楚霸王那匹马。或者我来到这个人间,就是为了跟你见上一面。”

“傻孩子。你怎么会是马。”他低下头来,亲吻我的手,“只有你,才跟我相依为命。”

为了“相依为命”这四个字,我也哭了。我们紧紧地相拥,眼泪流到了一起。我们为了不同的事情而哭,说到底,都是为了命运。

第二天清晨,当屋外又响起粼粼的车声,我打开屋门,手捧一卷白绢,走了出去。如我所料,山大人站在藩篱外面。看到我,他微微愣了一下。

我说:“嵇先生说,这封信交给山大人。”

当着我的面,他抖开了这卷白绢。那上面的狂草龙飞凤舞,美不胜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其实字字都是泣血而就。他只扫了一眼那触目惊心的标题,就把白绢折起来放入怀中,那标题是:与山巨源绝交书。

山大人看上去像是释然了一样,对我说:“带我进去,我想再见他一面。”

他坐在回廊上,背对着山大人,面前放着他珍爱的琴。山大人笑了,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我们碰上一个姓孙的道士?他说你才貌均无可挑剔,就是不会做人。”

“当然记得,”他也微笑,“我还记得你那个时候喝酒只喝八斗。”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山大人皱着眉头。

“很多年。”他说,“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如果我死了,请你照顾我儿子。”

“这个自然。”山大人说,“我也有最后一件事情求你。”

“讲。”

“我想再听你弹一次《广陵散》。”山大人微笑了,“我一直都记得你说过,世间万物都有盛衰枯荣,这是自然的循环,可是只有音符没有盛衰,也无所谓荣枯,所以音乐才是恒久永远的。其实你说的不对。因为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会弹《广陵散》。我想听,可以吗?”

他说:“可以。”

最终的劫难是在我们日复一日的平静等待中降临的。他自己也知道那是陷阱,所以他跳得坦然。

我早就说过,他天生就是一个光芒四射但不自知的人。那一天的刑场上,人头攒动,哭声震天。

但是他的表情依然清冷。他的长发散开了,身上依旧穿着那件灰白、陈旧的长袍。他抱着琴坐在断头台上,为自己,也为世人最后一次弹了一次《广陵散》。从此以后,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会弹这首名叫《广陵散》的曲子了。

那一天,我没有去刑场。我独自待在我们的房间里,在行刑的那一刻,把头伸进早已套好的白绫中,踢翻了脚下的凳子。在黑暗降临的那一瞬间,我听见了《广陵散》。那首曲子只是讲述了一个梦境,它其实已经包罗万象了。在最后一个音符消失的时候,我看见了他。他像个神明一样,微笑着,端然地对我挥挥手,那一瞬间我对所有刻骨铭心的离散都已释然。他依然那么美,那么壮丽,那么安静,那么超然。断头台上的血丝丝毫没能弄脏他的脸。他的宽袍大袖被风吹起来,吹到我的脸颊上。他说:“遇上你,一定是我的一个梦。”然后,他就静静地变成了一只绚烂的蝴蝶。

他的双翅上有你在这个世间看到的所有的颜色。你在这个世间看不到的颜色,也有。我说:“不是梦。不是的。我是瑛郎,你的瑛郎。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能跟你同生共死的瑛郎。”话音未落,有一种摧枯拉朽的疼痛在我的体内燃烧着。我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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