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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青散文_苏青-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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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爱贞,你知道不,高二男生又给你姑母起了个绰号见,叫做小脚金字塔,意思就是说她自头顶到屁股活像座金字塔,只多了二只小脚!〃

〃他们高三男生说她小脚穿了高跟鞋子,走起路来划东划西,好比一支两脚规!〃

〃哈哈哈哈!〃我也和着笑了,心中果然舒服了不少。

可是不久这个两脚规的绰号不适用了,因为她见了我们穿篮球鞋有趣,自己也买了双七八岁儿童穿的小篮球鞋来。那球鞋的鞋头又宽又大,她穿时得塞上许多旧棉花。男生们见了她穿着这鞋走过总要打伙儿拍手齐城:

〃小篮鞋!小篮球鞋!〃

〃一只篮球鞋,半只烂棉花!〃

〃小篮球鞋,小……

可是五姑母听了,却并不怎样生气。她有时还笑着对我讲:〃起绰号也得有些相像,是不是?你看他们那批男生真没道理,我已是老太婆了,还叫我什么小球小呀的。〃

她爱这个带有〃小〃的绰号,更爱这双小篮球鞋。因为那时正举行月考,女生们常在夜间偷偷的燃起洋烛来看书,她知道这个,因此也常在晚上熄灯后轻手轻脚的摸到各寝室门口去张望。那双球鞋是橡皮底,走起路来没声息,因此她得以乘不备推进门去,拿起她们的洋烛火柴。她把按来的洋烛头及空火柴盒交到训育处去备案,而长段的洋烛及满盒火柴则都攒积起来送我祖母。那时我家正位在乡下,还没装电灯。

过几天,考数学了。

我生平怕这门数学,而坐在我后排的一位男同学却绰号〃小爱迪生〃,最擅长数学。他姓周,我在没法时常喊声〃密斯脱周〃,回过头去请教他,后来不知哪个嚼舌头的告诉人家说是我们之间有些那个,于是一传二,二传三,全级男生都喊起我〃爱迪生太太〃来了,那时我已有十五岁光景,听了之后心中未免发生异样感想,上数学课时便再也不敢回头问他了。

我足足有半个多月不曾喊过一声〃密斯脱周〃,这个称呼如今于我已仿佛有些碍口,直至这次考数学的前夜。数学教员告诉我们须把一百六十多个三角习题在两天内统统做齐,然后在规定考试的那个钟头里缴了上去,便算月考成绩。我横做坚做,还差三十多题总做不出,头部胀痛得厉害,只得丢开两脚规暂到江边去吹些晚上的凉风。

那夜因为全校同学们都在忙着准备月考,因此江边静悄悄地,一轮月亮高悬在上头。我一面走一面口中念念有词,〃sina加s。sb〃三角题目愈念愈念得心里顿起来。还不曾走到凉亭底下,攀听得亭脚下发出一句轻轻的问话:〃你的三角做好了吗?密斯丁。〃

我吓了一大跳。但定睛看时,却又忍不住脸热起来。〃还没有呢!〃我低下了头回答。

〃明天不是要缴卷吗?〃

〃我做不出,〃我又惭愧又怀着希望,〃你肯给我帮些忙吗?密斯脱——周。〃我用力念出这拗口的〃周〃字。

于是他便向我哪几个问题做不出,我随口告诉他几个,心里慌得厉害,三十多个做不出的题目只能想出十三五个。我说我要到自修室里去拿书来。他教我快些;他在江边等我。

我低头直向自修室跑,跑不到十来步路,在转角布告板处,我瞧见五姑母铁青着脸站在后边。

〃你此刻跑到什么地方去呀?〃她恶狠狠地问我。

〃咱修室,〃我的兴奋立刻变为恐慌,说了后怕她不够满意,接着又加上一句:〃撇数学习题去。〃

〃你们明天考数学吗?〃

〃是〃

〃那么,〃她冷笑一声,〃你倒还有空工夫同人家说话?〃

我恨不得捣碎那座金字塔,折断那支两脚规,谁会相信爸爸有着这么一个可厌的姊姊呢?

但,我终于不敢拿了书重到江边,只低头伏在自修桌上慢慢的拿着圆规乱划。我当然没心思做三角习题。

夜课自修时她照例来监督,女生们谁打一个呵欠也得受她略苏,于是她们寻她开心,故意拿数学英文等问题去请教她,她板起脸孔回答:〃这个不是我的责任,你们要问去问…。〃

〃但是,先生,像你这样好学问还怕不会解释这类粗浅的题目吗?省得我们黑暗里跑来跑去找别个先生,你就马马虎虎的做些责任以外的事吧!〃

她却不过要求接过书来看,但,立刻又把它递还给央求的人了,她说:〃问题虽浅得很,但我总不能做责任以外的事。〃

我心里暗暗痛快,正也想拿个三角题目去胡缠时,瞥见窗外王妈探首探脑在向我霎眼。我假装解手的样子轻溜出去,王妈见了我就疾忙上来告诉说:〃丁小姐,你有一封信……〃我心里若有预感似的慌忙去接,突然间,自修室的门开了,五姑母站在门口问:〃谁写来的?〃她仿佛有着什么预感似的。

〃…,〃我无语递过信去,自己尚未瞧得一眼。

〃周一一一一m,〃她看了自言自语,但瞥见自修室内有三五个头正在探望,却又疾忙改口:〃这是…峨。这是…你大姊给你写来的信。——此刻你快去自修,下了课到我房间里来拿吧。〃她说着狠狠盯了我一眼,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心中忐忑不安。

这一个钟头显得特别长,也特别沉闷,至于对于我是有这样感觉。

好容易真个挨到了下课,我在她房间内抖着手拆开这封信,那是十三五个做好的三角习题。谢谢天,五姑母也放了心。

不久,我与周君订婚了。

但五姑母对我的防范还不肯放松懈,她天天注意我看的小说。〃看恋爱小说会使女孩子们看活了心哟!她告诉我母亲:〃爱贞如今已是个有夫之妇了,还可以让她心中别有活动吗?〃

有一次,她在我枕头底下翻出本《爱的教育》来,一口咬定说是淫书,一定要即刻写信告诉我爸爸去。幸而有一位高中女生出来替我辩护了:〃若说书名有这爱字便要不得,那么丁爱贞本人是早已应该开除的了。〃

五姑母默然无语,但是仍把这书拿到她自己的书架上去。

后来,她觉得防范青年男女的最妥善办法,还是索性劝我们早些结婚了事。我们结婚时她替我们绣了许多枕头花,现在我们有了孩子,她又忙着替我的孩子绣老虎头鞋了。

她自己如今还在m中学当女训官员,不过从最近寄给我们的照片上看来,她的身体已削瘦不少,臀部也再不像金字塔底了,而且据她自己信中说,脚趾缝里常患湿气,那么恐怕这双橡皮底的小篮球鞋也不得不暂时割爱了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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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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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宿舍

前年暑假后我考入中央大学,住在西楼八号,(当时中大女宿舍分东、南、西、北四楼;各楼都有它的特色:南楼是光线足,东楼空气好,北楼形式美,西楼则为臭虫多。)那里是一个很宽大的房间,铺了五张床,窗侧还有一门通另一小室,住在这小室内的人进出必须经过我们的大房间。因为西楼八号是全女宿舍中最宽大的一间(别的房间都只能容纳一人至三人),而室中主人的性情又各有差别,形形式式,煞是好看。

一个长方形的房间,正中是门,门的两旁各有一窗,其对面亦有两窗:魏茨君的床位就在此二窗之间,与门造对;梅亦男与我则睡在门的左右旁;与我头尾相接的是王行远;与梅相接的是李文仙。除了魏茨君的自修桌在她自己床前外,我们四人的都各据一窗,与自己床位相近。室中央置五个书架,各边密合,成一正五角形。在正对着门的那条交线下,放了一只马桶,每晚你去我来,主顾不绝,有时且有供应不及之患;因为我们四人的头睡时都集中于此二旁,登其上者左顾右盼,谈笑甚乐,睡者既不显饱嗅臭气,坐者又何惜展览臀部;只是苦了那位住在小室中的周美王小姐,臭味即尚可忍,身分岂容轻失,于是每晚归寝时总须用块淡红绸帕掩掩鼻子,回到小房间里还得吐上几口唾沫。

当然,周小姐是西楼女生宿舍中的贵客:她有一位在京作官的父亲,还有一位在沪当买办的未婚夫,而且亲友中又不少达官富绅,像这样的一位娇小姐,又是不久以后的资夫人,不加些雍容华贵的装饰怎行?于是面厚其粉,唇红似脂,鞋高其跟,衣短其抽,伞小似荷叶,发皱如海婆……袅袅娜娜地出入于政治系三年级教室,立而望之者不少。与之相反者为魏动君,肄业于中国文学系四年级,不整齐的发,黑旗袍,面色枯黄而有雀斑,年龄还只甘三岁,望去却如三十许人。然据海的统计全室中年龄最大的还是周而不是她,其余梅与她同岁,李今年甘岁,王行远与我则同为十九。为了好奇心激发,我有一次在房中与周闲谈时问起她的年龄,不料彼怫然不悦,谓欧美交际习惯,不能问人年岁,尤其对于女子;并责我身为外国文学系学生,不应明知故犯。我忙解释自己素不拘礼,更不知密斯已入欧美籍,致违〃入国问俗〃之训,此后誓将书背熟,免劳密斯娇嗔,她见我好皮笑脸,却也奈何不得,在表示原谅后,说她的实足年龄为甘二岁零十一个月,若按中国习惯法计算,却要说十四岁了,不过我们应该采用欧美算法。

但是这些计算法于梅丝毫不发生兴趣,她在体育科读了三年,除了五十公尺,百公尺等要用算学中数字,r班打go!喊口令时用几个英文外,什么牛顿莎士比亚都不放在心上。还是国文有用处,最后的幸福能使她流泪,恋爱尺版也得长备案头。可是在初开学的几天她似乎连这些兴趣都没有,天天躺在床上,睡了一觉又一觉,睁开眼时就掀开毯子捉臭虫,捉了七人只又不高兴再捉,顺手扯了一条长〃灯笼裤〃向胸上一丢,又自酣睡过去。要不是一天到晚总是有吃饭、会客、听电话、大小便等事来麻烦她的话,她定可以一昼夜睡上甘四个钟头,至少也得甘三个。

这种贪睡的习惯在李文仙可是不能,她与我及王行远同是本年度的新生。然而她入的是化学工程系,故不能与我们外文系相较,更不能与王的教育系并论了。她一天到晚做习题,做试验,每天开电灯起床,点洋烛归寝,(因为那时电灯早已灭了)。布衣,素面,另有风致,王称之为〃自然之美〃。魏虽早寝而睡不着,欲早起又疲困欲死,终日哼哼卿卿,执卷吟哦。我与王睡眠时间无定,有时晚饭后同到外面逛逛,经过会客室门口时,只见灯光灿烂,对对男女,含笑凝神,继则挽臂出游,时王尚无爱人,我虽由母亲代拣了一个未婚夫,但他待我也是漠然,眼看着人家陶醉于热爱中,不免又羡又炉。

〃他们也许是兄妹吧?〃王凝望着我。

〃也许是亲戚!〃我凝望着她。

〃总之,就算是恋爱这个玩意儿吧,虚伪,浅薄,肉麻,只好骗她们这批笨蛋!眼见着没落就在目前,继着狂欢来的是遗弃与堕落!〃我们像发现了真理似的,胜利地相视一笑,也随在他们的后面,挽臂而出。

南京可玩的地方虽是不少,可是选择起来,却也无几。太远了不好去;距中大最近的是北极阁,农场等处,在十时前去会使你挤出满身开来,还被男生们品头评足,走路姿势尚不知采用何式为妥,哪里还有心情去欣赏这〃株陵风月〃?十点以后你若是要去原也可以,只是不知要受多少绿对浓影下的情侣的咒诅;有一次我同正在农场地边只说了一声:〃此刻正是月上柳梢头的情景呵!〃次恳碰到北楼的许小姐,含羞带愧的哄着我:〃密斯冯,你真会糟蹋人,我同密斯脱张不过是朋友呀!〃

〃我可没有说你们什么呀!〃我愕然问。

〃你还装傻呀,〃她瞪了我一眼,〃昨夜说些什么柳梢头不柳梢头葬送人!〃

〃我们委实不知道你们也在那儿。〃我说老实话。

〃你俩都是瞎子!不理你,你同王行远这二个坏孩子!〃

过后我把这话告诉了王,她也摸不着头脑。可是此后我们二个不到农场去了,北极阁上也自绝迹。有时真闷得慌,到马路上绕几个圈子,尘埃飞扬,几乎要害沙眼,结果还是回到女宿舍的草地上坐着闲谈,从伊丽莎白女王而谈到西楼女仆王妈,觉得南京女人最可厌。

〃冯,南京女人虽不可爱,但较你们这些文弱奢华的浙江人要好得多哪!〃

〃所谓民族英雄蒋xx氏不是浙江人吗?〃我反辩。

〃戏说的是女人呀,尤其是苏杭,一个个涂脂抹粉曳着拂地的长衣…〃

〃可是你不曾见过苏州的大脚娘姨哩;还有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

〃你们宁波女人最俗气!〃

〃你们湖南女人是蛮子!〃我们扭着相打起来,锐声叫喊。周美玉小姐听见了声音,忙跑下来问究竟,不料高跟鞋踏住旗袍下摆,摔了一交,膝盖上的真丝袜破了一个大洞;因此迁怒到我们:

〃快熄灯了还不来睡吗?〃

〃你又不是女舍监!〃王反唇相讥。

〃我们现在是大学生,没人管了呀!在家里还怕妈妈,在校里可由我胡闹。〃我也在帮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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