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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学记_三毛-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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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行的朋友,一个一个上来,有的握手,有的紧紧的抱住我,我始终笑着笑着。 

    “快回来喔,我们当心管好你的钱。” 

    我点点头,不敢再逗留,甩一下头发,没有回头的大步走出去。背后还有人在喊,是那胖子安东尼奥的声音——“echo,快去快回——” 

    第二天清晨,起了个早,开着车子,一家花店又一家花店的去找,找不到想要的大盆景,那种吊起来快要拖到地的凤尾蕨。 

    最后,在港口区大菜场的花摊上,找到了一根长长头发披着,好大一盆吊形植物。西班牙文俗称“钱”的盆景。也算浪漫了,可是比不上蕨类的美。 

    我将这盆植物当心的放在车厢里怕它受闷,快快开回家去。 

    当,那棵巨大的盆景被吊在客厅时,一种说不出的生命力和清新的美,改变了整个空房子的枯寂。 

    我将沙发的每一个靠垫都拍拍松,把柜子里所有的床单、毛巾、毛氈、桌布拿出来重新摺过,每一块都摺成豆腐干一样整齐,这还不算,将那一排一排衣架的钩子方向全都弄成一样的。 

    摸摸那个地,没有一丝灰尘。看看那些空了的书架,它们也在发着木质的微光。 

    那几扇窗,在阳光下亮成透明的。 

    我开始铺自己睡的双人床、干净的床单、毛毯、枕头、再给上了一个雪白钩花的床罩。那个大卧室,又给放了一些小盆景。 

    最后一个晚上在家中,我没有去睡床,躺在沙发上,把这半辈子的人生,如同电影一般在脑海中放给自己看——只看一遍,而天已亮了。 

    飞机晚上八点四十五分离开,直飞马德里,不进城去,就在机场过夜。清晨接着飞苏黎世,不进城,再接飞香港。在香港,不进城,立即飞台湾。 

    邻居,送来了一堆礼物,不想带,又怕他们伤心,勉强给塞进了箱子。 

    舍不得丢掉的一套西班牙百科全书和一些巨册的西文书籍,早由远洋渔船换班回台的同胞,先给带去了台湾。这些琐事,岛上的中国朋友,充分发挥了无尽的同胞爱,他们替我做了好多的事情,跟中国朋友,我们并不伤心分离,他们总是隔一阵就来一次台湾,还有见面的机会。 

    黄昏的时候,我扣好箱子,把家中花园和几棵大树都洒了水。穿上唯一跟回台湾的一双球鞋,把其他多余的干净鞋子拿到甘蒂家去给奥尔加穿——我们尺寸一样,而且全是平底鞋。 

    “来,吃点东西再走。”甘蒂煮了一些米饭和肉汁给我吃,又递上来一杯葡萄酒。 

    “既然你坚持,机场我们就不去了。两个小孩吵着要去送呢!你何必那么固执。” 

    “我想安安静静的走,那种,没有眼泪的走。”我把盘子里的饭乱搞一阵,胡乱吃了。 

    “给爸爸、妈妈的礼物是小孩子挑的,不要忘了问候他们。” 

    我点点头。这时候,小孩子由海边回来了,把我当外星人那么的盯着看。 

    “我走了。”当我一站起来时,甘蒂丢掉在洗的碗,往楼上就跑,不说一句话。 

    “好吧!不要告别。”我笑着笑着,跟甘蒂的先生拥抱了一下,再弯下身,把两个孩子各亲了一次。 

    孩子们,奥尔加,一秒钟也不肯放过的盯着我的脸。我拉住他们,一起走到墙外车边上车,再从车窗里伸出头来亲了一阵。 

    “再见!”我说。 

    这时,奥尔加追起我的车子来,在大风的黄昏里尖叫着:“你不会回来了——你不会回来了——。” 

    在灯光下,我做了一张卡片,放在客厅的方桌上,就在插好了的鲜花边,写着:“欢迎亲爱的米可、璜,住进这一个温暖的家。祝你们好风好水,健康幸福。 

    echo” 

    这时候,班琪的电话来了。 

    “我们来接你。”“不必,机场见面交车。” 

    “箱子抬得动吗?”“没有问题。” 

    “还有谁去机场送?”“还有买房子的那对夫妇,要交钥匙给他们。就没有人了,只你们两家。” 

    “不要太赶,一会见罗!”“好!” 

    我坐下来,把这个明窗净几的家再深深的印一次在心里。那时候,一个初抵西班牙,年轻女孩子的身影跳入眼前,当时,她不会说西班牙话,天天在夜里蒙被偷哭,想回台湾去。 

    半生的光阴又一次如同电影一般在眼前缓缓流过,黑白片,没有声音的。 

    看着身边一个箱子、一个背包、一个手提袋就什么也不再有了的行李,这才觉得;空空的来,空空的去。带来了许多的爱,留下了许多的爱。人生,还是公平的。看看手表,是时候了,我将所有的窗帘在夜色中拉上,除了向海的那面大窗。 

    我将所有的灯熄灭,除了客厅的一盏,那盏发着温暖黄光的立灯——迎接米可和璜的归来。 

    走吧!锁上了房子的门,提着箱子,背着背包,往车房走去。 

    出门的最后一霎间,捡起了一片相思树的落叶,顺手往口袋里一塞。 

    向街的门灯,也给开了。 

    我上车,慢慢把车开到海边,坐在车里,看着岸上家家户户的灯光和那永不止歇的海浪,咬一咬牙,倒车掉头,高速往大路开去。 

    家、人、宝贝、车、钱,还有今生对这片大海的狂爱,全都留下了。我,算做死了一场,这场死,安静得那么美好,算是个好收场了。 

    在机场,把车钥匙交给班琪和她的丈夫,她收好,又要讲那种什么我老了要养我的话,我喊了她一声,微微笑着。 

    璜和米可,收去了那一大串房子钥匙。在钥匙上面,我贴好了号码,一二三四……顺着一道一道门,排着一个一个号码。 

    “米可,我想你送走了我,一定迫不及待的要进房子里看看。替你留了一盏灯,吊着一样你会喜欢的东西在客厅。”我说。 

    米可说:“我想去打扫,急着想去打扫。” 

    “打扫什么?”我不讲穿,笑得很耐人寻味,一时里,米可会不过意来。 

    那时,扩音机里开始播叫;伊伯利亚航空公司零七三飞马德里班机的乘客,请开始登机——伊伯利亚航空公司零七三飞马德里——。 

    “好。”我吸了一口气,向这四个人靠近。 

    紧紧的把他们抱在怀里,紧紧的弄痛人的那种拥抱,抱尽了这半生对于西班牙狂热的爱。 

    “走了!”我说。 

    提起背包,跨进了检查室,玻璃外面的人群,扑在窗上向我挥手。 

    检查的人说:“旅行去吗?” 

    我说:“不,我回家去。”



 重建家园

    那天,其实我们已经走过了那座被弃的红砖屋。走了几步,一转念头,就往右边的草丛里踩进去。 

    达尼埃和歌妮停下了步子,歌妮喊了一声:“有蛇!”我也不理她,向着破屋的地方大步走,一面用手拨开茅草,一面吹口哨。 

    当我站在破砖破瓦的废屋里时,达尼埃也跟了上来。“做什么?”他说“找找看有没有东西好捡。”我张望着四周,就知道达尼埃立即要发脾气了。 

    这一路下来,由台北到垦丁,开车走的都不是高速公路,而是极有情调的省道,或者根本是些小路。达尼埃和歌妮是我瑞士来的朋友,他们辛苦工作了两三年,存了钱,专程飞到台湾来看我。而我呢,放下了一切手边的工作,在春节寒假的时候,陪着他们,开了一辆半旧的喜美车,就出发环岛来了。 

    就因为三个人感情太好,一路住旅馆都不肯分开,总是挤在一间。也不睡觉,不然是拚命讲话,不然就是在吵架。达尼埃什么时候会生气我完全了解。 

    只要我捡破烂,他就气。再说,一路下来,车子早已塞满了我的所谓“宝贝”,很脏的东西。那叫做民俗艺品,我说的。歌妮同意,达尼埃不能妥协。 

    “快走,草里都是蚊子。”达尼埃说。 

    “你看——”我用手往空了的屋顶一指,就在那没有断裂的梁下,两盏细布中国纱灯就吊在那儿。 

    “太脏了!你还要?” 

    “是很脏,但是可以用水洗干净。” 

    “不许拿。”达尼埃说。 

    我跳了几次,都够不上它们。达尼埃不帮忙,冷眼看着,开始生气。 

    “你高,你跳呀——”我向他喊。他不跳。 

    四周再张望了一下,屋角有根破竹竿,我拿过来,轻轻往吊着纱灯的细绳打了一下,那一对老灯,就落在我手里了。梁上哗哗的撒下一阵灰尘弄得人满身都是,达尼埃赶快跳开。 

    欢喜的观察了一下那一对灯,除了中国配色的大红大绿之外,一盏灯写着个“柯”姓,另一盏写着“李”姓。 

    我提着它们向歌妮跑去,她看见我手里的东西正想快乐的叫出来,一看身后达尼埃不太好看的脸色,很犹豫的只好“呀!”了一声。 

    “走,前面有人家,我们讨水去冲一冲。” 

    “算不算偷的?echo,是不是偷的?”歌妮悄悄的追着问。我笑着也不答。屋顶都烂了的空房子,大门也没有,就算偷,也是主人请来的呀! 

    向人借水洗纱灯,那家人好殷勤的还拿出刷子和肥皂来。没敢刷,怕那层纱布要破,只有细心的冲冲它们。干净些,是我的了。 

    “待会儿骑协力车回去,别想叫我拿,你自己想办法!”达尼埃无可奈何的样子叫着。他一向称我小姐姐的,哪里会怕他呢。 

    那辆协力车是三个人并骑的,在垦丁,双人骑的那种比较容易租到,我们一定要找一辆三个人的。骑来的时候,达尼埃最先,歌妮坐中间,我最后。这么一来,在最后面的人偷懒不踩,他们都不知道。 

    向土产店要了一根绳子,把纱灯挂在我的背后,上车骑去,下坡时,风来了,灯笼就飞起来,好似长了翅膀一样。土产店的人好笑好笑的对我用台语说:“这是古早新嫁娘结婚时带去男家的灯,小姐你捡了去,也是马上会结婚的哦!”歌妮问:“说什么?”我说:“拿了这种灯说会结婚的。”“那好呀!”她叫起来。达尼埃用德文讲了一句:“神经病!”就拚命踩起车子来了。 

    我们是清早就出发的,由垦丁的“青年活动中心”那边向灯塔的方向骑,等到饿了,再骑回去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在一间清洁的小食店里,我们三个人占了三张椅子,那第四张,当心的放着两盏看上去还是脏兮兮的灯笼。达尼埃一看见它们就咬牙切齿。 

    点了蛋炒饭和冷饮。冷饮先来了,我们渴不住,捧着瓶子就喝。 

    也就在那个时候,进来了另外四个客人,在我们的邻桌坐下来。应该是一家人,爸爸、妈妈,带着十五、六岁的一对女儿。 

    当时我们正为着灯在吵架,我坚持那辆小喜美还装得下东西,达尼埃说晚上等我和歌妮睡了,他要把灯丢到海里去。进来了别的客人,我们声音就小了,可是彼此敌视着。恨恨的。 

    就因为突然安静下来了,我听见邻桌的那个爸爸,用着好和蔼好尊重的语调,在问女儿们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那种说话的口吻。透露着一种说不出的教养、关怀、爱和包涵。 

    很少在中国听见如此可敬可亲的语气,我愣了一下。“别吵了,如果你们听得懂中文,隔壁那桌讲话的态度,听了都是享受,哪里像我们。不信你听听,达尼埃。”我拍打了达尼埃一下。 

    “又听不懂。”歌妮听不懂,就去偷偷看人家,看一眼,又去看一眼。结论是,那个妈妈长得很好看,虽然衣着朴素极了,可是好看。 

    于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偷看邻桌的四个人。 

    歌妮会讲不太好的英文,达尼埃一句也不会。歌妮又爱跟人去讲话,她把身子凑到那一桌去,搭讪起来啦! 

    那桌的爸爸也听见了我们起初在讲德文,他见歌妮改口讲英文,就跟她讲起某一年去德国旅行的事情来。说着说着,那桌年轻极了的妈妈,笑着问我:“是三毛吗?”我欣喜的赶快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非常喜欢结交这一家人。他们的衣着、谈吐、女儿、气质,都是我在台湾少见的一种投缘,很神秘的一种亲切,甚而有些想明白的跟他们讲,想做一个朋友,可不可以呢? 

    后来,我们开始吃饭,我一直愣愣的看着那两盏死命要带回台北的灯笼。我把筷子一放,用德文读:“我要把这两盏灯,送给隔壁那桌的一家人。” 

    “你疯了!疯啦!”达尼埃这才开始护起灯来。“没商量,一定要送,太喜欢他们了。” 

    “那你一路跟我吵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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