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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学记_三毛-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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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他将椅子挪了一下,正对着我坐好,又向我很温暖的一笑,有些羞涩的。 

    “是哪里人?”双方异口同声说出完全一样的句子,顿了一下,两个人都笑起来了。 

    “中国。”“希腊。” 

    “都算古国了。”不巧再说了一句同样的话,我有些惊讶,他不说了,做了个手势笑着叫我讲。 

    “恰好有个老朋友在希腊,你一定认识他的。”我说。“我一定认识?” 

    “苏格拉底呀!” 

    说完两人都笑了,我笑着看他一眼,又讲:“还有好多哲人和神祗,都是你国家的。”他就报出一长串名字来,我点头又点头,心里好似一条枯干的河正被一道清流穿过似的欢悦起来。 

    也许,是很几天没有讲话了,也许,是他那天想说话。我没敢问私事,当然一句也不说自己。讲的大半是他自动告诉我的,语气中透着一份瞒不住人的诚恳。 

    希腊人,家住雅典,教了十年的大学,得了一个进修的机会去美国再攻博士,一生想做作家,出过一本儿童书籍却没有结过婚,预计再一年可以拿到物理学位,想的是去撒哈拉沙漠里的尼日国。 

    我被他讲得心跳加快,可是绝对不提什么写书和沙漠。我只是悄悄的观察他。是个好看的人啊!那种深沉却又善良的气质里,有一种光芒,即使在白天也挡不住的那种光辉。“那你这一次是从希腊度假之后,经过马德里,就再去美国了?”我说。 

    他很自然的讲,父母都是律师,父亲过世了,母亲还在雅典执业,他是由美国回去看母亲的。 

    我听了又是一惊。 

    “我父亲和弟弟也是学法律的,很巧。”我说。 

    就那么长江大河的谈了下去。从苏格拉底讲到星座和光年,从《北非谍影》讲到《印度之旅》,从萨达特的被刺讲到中国近代史,从《易经》讲到电脑,最后跌进文学的漩涡里去,那一片浩瀚的文学之海呀……最后的结论还是“电影最迷人”。 

    有一阵,我们不说话了。我猜,双方都有些棋逢敌手的惊异和快悦,我们反而不说话了。 

    什么都讲了,可是不讲自己,也不问他名字,他也没有问我的。下午微热的风吹过,带来一份舒适的悠然。在这个人的身边,我有些舍不得离开。 

    就是因为不想走,反而走了。 

    在桌上留下了我的那份饮料钱加小帐,我站起来,对他笑一笑,他站了起来,送我。 

    彼此很用劲的握了握手,那句客套话:“很高兴认识你。”都说成了真心的。然后我没有讲再见,又看了他一眼,就大步走了。 

    长长直直的大街,一路走下去就觉得被他的眼光一路在送下去的感觉。我不敢回头。 

    旅馆就在转弯的街角,转了弯,并没有忘记在这以前那个被我骂走的跟踪者,在街上站了五分钟,确定没有人跟我,这才进了旅馆。 

    躺在旅社的床上,一直在想那个咖啡座上的人,最后走的时候,他并不只是欠欠身,他慎重其事的站起来送我,使我心里十分感谢他。 

    单独旅行很久了,什么样的人都看过一些。大半的人,在旅途中相遇的,都只是一种过客,心理上并不付出真诚,说说谈谈,飞机到了,一声“再见,很高兴认识你。”都只是客套而已。可是刚才那个人,不一样,多了一些东西,在灵魂里,多了一份他人没有的真和诚。我不会看走眼。 

    午睡醒来的一霎间,不知自己在哪里,很费了几秒钟才弄清楚原来是在马德里的一家旅社。我起床,将头发带脸放到水龙头下去冲,马德里的自来水是雪山引下来的,冰凉澈骨。这一来,完全清醒了。 

    翻开自己的小记事簿,上面一排排西班牙朋友的电话。犹豫了一会儿,觉得还是不要急着打过去比较清静。老朋友当然是想念的,可是一个人先逛逛街再去找朋友,更是自在些,虽然,午睡醒了也不知要到哪里去。 

    我用毛巾包着湿头发,发呆。 

    我计划,下楼,穿过大马路,对街有个“麦当劳”,我去买一份最大的乳酪汉堡再加一个巨杯的可口可乐,然后去买一份杂志,就回旅馆。这两样吃的东西,无论在美国或是台湾,都不吃的。到了西班牙只因它就在旅馆对面,又可以外卖,就去了。 

    那天的夜晚,吃了东西,还是跑到火车站去看了看时刻表,那是第二天想去的城——塞歌维亚。也有公车去,可是坐火车的欢悦是不能和汽车比的。火车,更有流浪的那种生活情调。 

    塞歇维亚对我来说,充满了冬日的回忆;是踏雪带着大狼狗去散步的城,是夜间跟着我的朋友夏米叶去爬罗马人运水道的城,是做着半嬉痞.跟着一群十几个国籍的朋友做手工艺的城,是我未嫁以前,在雪地上被包裹在荷西的大外套里还在分吃冰淇淋的城。也是一个在那儿哭过、笑过、在灿烂寒星之下海誓山盟的城。我要回去。 

    夏天的塞歌维亚的原野总是一片枯黄。 

    还是起了一个早,坐错了火车,又换方向在一个小站下来,再上车,抵达的时候,店铺才开门呢。 

    我将以前去过的大街小巷慢慢走了一遍,总觉得它不及雪景下的一切来得好看。心里有些一丝一丝的东西在那儿有着棉絮似的被抽离。经过圣·米扬街,在那半圆形的窗下站了一会儿,不敢去叩门。这儿已经人事全非了。那面窗,当年被我们漆成明黄色的框,还在。窗里没有人向外看。夏日的原野,在烈日下显得那样的陌生,它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我在这儿,没有什么了。 

    不想吃东西,也不想再去任何地方,斜坐在罗马人高高的运水道的石阶上,又是发呆。 

    就在那个时候,看见远远的、更上层的地方,有一个身影。我心扑一下跳快了一点,不敢确定是不是看错了,有一个人向我的方向走下来。是他,那个昨天在马德里咖啡座上交谈了好久的希腊人。确定是他,很自然的没有再斜坐,反过身去用背对着就要经过我而下石阶来的人。不相信巧合,相信命运。我相信,所以背着它。 

    只要一步两步三步,那个人就可以经过我了。昨天我札着头发,今天是披下来的,昨天是长裙,今天是短裤,他认不出来的。 

    这时候,我身边有影子停下来,先是一个影子,然后轻轻坐下来一个人。我抬起眼睛对着他,说了一句:“哦,你,希腊左巴。” 

    他也不说话,在那千年的巨石边,他不说话。很安静的拿起一块小石子,又拿起另外一块石子,他在上面写字,写好了,对我说:“你发发看这个拼音。”我说:“亚兰。”“以后你这么叫我?”他说。 

    我点点头,我只是点点头。哪来的后呢? 

    “你昨天没有说要来这里的?”我说。 

    “你也没有说。” 

    “我搭火车来的。” 

    “我旅馆旁边就是直达这个城的车站,我想,好吧,坐公车,就来了。是来碰见你的。” 

    我笑了笑,说:“这不是命运,这只是巧合而已。”“什么名字?”终于交换名字了。 

    “echo。你们希腊神话里的山泽女神。那个,爱上水仙花的。” 

    “昨天,你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想——想,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可是又绝对没见过。” 

    我知道他不是无聊才讲这种话,一个人说什么,眼睛会告诉对方他心里的真假。他不是跟我来的,这是一种安排,为什么被这样安排,我没有答案。那一天,我是悲哀的,什么也不想讲,而亚兰,他也不讲,只是静悄悄的坐在我身旁。“去不去吃东西?”他问我,我摇摇头。 

    “去不去再走?”我又摇摇头。 

    “你钉在这里啦?”我点点头。 

    “那我二十分钟以后就回来,好吗?echo。” 

    在这个悲伤透了的城里,被人喊出自己的名字来,好似是一种回音,是十三年前那些呼叫我千万遍人的回声,它们四面八方的跃进我的心里,好似在烈日下被人招魂似的。那时候,亚兰走了。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霎间,觉得在全西班牙的大荒原里,只有亚兰是最亲的人。而他,不过是一个昨日才碰见的陌生人,今天才知道名字的一个过客。这种心情,跟他的大胡子有没有关系?跟他那温暖的眼神有没有关系?跟我的潜意识有没有关系?跟他长得像一个逝去的人有没有关系?“你看,买了饮料和三明治来,我们一同吃好不好?”亚兰这一去又回来了,手上都是东西,跑得好喘的。“不吃,不吃同情。” 

    “天晓得,echo,我完全不了解你的过去,昨天你除了讲电影,什么有关自己的事都没讲,你怎么说我在同情你?你不是快乐的在度假吗?我连你做什么事都不知道。我只是,我只是——” 

    我从他手里拿了一瓶矿泉水,一个三明治,咬了一口,他就没再说下去了。 

    那天,我们一同坐火车回马德里,并排坐着,拿脚去搁在对面的椅子上。累了,将自己靠到玻璃窗上去,我闭上眼睛,还是觉得亚兰在看着我。我张开眼睛——果然在看。他有些害羞,很无辜的样子对我耸耸肩。 

    “好了,再见了,谢谢你。”在车站分手的时候我对着亚兰,就想快些走。 

    “明天可不可以见到你?” 

    “如果你的旅社真在长途公车站旁边,它应该叫‘北佛劳里达’对不对?四颗星的那家。” 

    “你对马德里真熟!!” 

    “在这里念大学的,很久以前了。” 

    “什么都不跟我讲,原来。” 

    “好,明天如果我想见你,下午五点半我去你的旅馆的大厅等你,行不行?” 

    “echo,你把自己保护得太紧了,我们都是成人了,你的旅馆就不能告诉我吗?应该是我去接你的。”“可是,我只是说——如果,我想见你。这个如果会换的。”“你没有问我哪天走。” 

    真的,没有问。一想,有些意外的心慌。 

    “后天的班机飞纽约,再转去我学校的城,就算再聚,也只有一天了。” 

    “好,我住在最大街上的rex旅馆,你明天来,在大厅等,我一定下来。五点半。” 

    “现在陪你走回去?” 

    我咬了一下嘴唇,点了头。 

    过斑马线的时候,他拉住了我的手,我没有抽开。一路吹着黄昏的风,想哭。不干他的事。 

    第二天我一直躺着,也不肯人进来打扫房间,自己铺好床,呆呆的等着,就等下午的那个五点半。 

    把衣服都摊在床上,一件一件挑。换了一只凉鞋,觉得不好,翻着一条白色的裙子,觉得它绉了。穿牛仔裤,那就去配球鞋。如果穿黑色碎花的连衣裙呢?夏天看上去热不热?很多年了,这种感觉生疏,情怯如此,还是逃掉算了,好好的生活秩序眼看不知不觉的被一个人闯了进来,而我不是没有设防的。这些年来,防得很当心,没有不保护自己。事实上,也没有那么容易受骗。 

    五点半整,房间的电话响了,我匆匆忙忙,跳进一件白色的衣服里,就下楼去了。 

    在大厅里,他看见我,马上站了起来,一身简单的恤衫长裤,夏日里看去,就是那么清畅又自然。而他,不自然,很害羞,怎么会脸红呢? 

    “我们去哪里?”我问亚兰。 

    “随便走走,散步好不好?” 

    我想了一下,在西班牙,八点以前餐馆是不给人吃晚饭的。五点半,太阳还是热。旅馆隔壁就是电影院,在演《远离非洲》这部片子。 

    我提议去看这部电影,他说好,很欣喜的一笑。接着我又说:“是西班牙文发音的哦!”他说没有关系。看得出,他很快乐。 

    当那场女主角被男主角带到天上去坐飞机的一刻出来时,当那首主题曲再度平平的滑过我心的时候,当女主角将手在飞机上往后举起被男主角紧紧握住的那一刻,我第三次在这一霎间受到了再一次的震动。 

    幸福到极致的那种疼痛,透过影片,漫过全身每一个毛孔,钉住银幕,我不敢看身边的人。 

    戏完了,我们没有动,很久很久,直到全场的人都走了,我们还坐着。 

    “对不起,是西班牙发音。”我说。 

    “没关系,这是我第三次看它了。” 

    “我也是——”我快乐的叫了出来,心里不知怎的又很感激他的不说。他事先没有说。 

    走出戏院的时候,那首主题曲又被播放着,亚兰的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那一霎间,我突然眼睛模糊。 

    我们没有计划的在街上走,夜,慢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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