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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一个 文章合集_韩寒-第3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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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过的事跟某个时代联系在一起不可,也不是要归咎于什么,甚至于对那时代不无理解之处。但是不在那个年代,不在那个地方,这一切是不会发生的。



“那,”我说,“你的事,你没告诉她?”



“她知道。”



那时我还会对这样的事感到匪夷所思。“那,她还要继续跟你继父的关系?”



“她跟我说,你就当是报恩吧。”



就是这样。继父出现在这种故事里总会比亲生父亲好一些。我想是这样。



她问我,跟她回她住的地方,怎么样?我不记得自己是否跟她说过,如果我去她家,那么只是去她家。她是个孩子,我对不快乐小姐的兴趣也并非那种。在我们走去她住的地方的路上,我脑子里想的并不是她,是某些抽象的东西。



 



沈阳的那个时期可以叫做慕绥新时代,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慕绥新是当时的市长,激变时代的明星人物。那是丹东港的舰只大摇大摆地驶往公海带回大宇汽车,而沈阳的工业建筑与灯红酒绿奇怪地组合在一起的年代。他通过地税局的税收通告让色情产业合法化,后来病死于监狱。市民们畏惧他,传他的流言,亲近他,憎恨他,最终崇拜他,概因此人是真正的市井无赖。



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这如何发生。这种人的征服力我们深有体会。在酸菜白肉、酒和严寒之外,是对放肆无忌的深深激赏,定义了何谓沈阳人的灵魂。



红灯区尚来不及集中,到处都是。我们身处当时当地,对一切了然于胸。不可能有人比我们更了解那种建筑为何样子奇怪,没有窗户,堡垒一般,门缝里透出粉色的灯光。至于内情,你不会真的想听。难忘的年代,嗯?奇诡之城。若不是我尚不曾像如今这般回望过去,那一切本该有些惊悚的味道。



色情,需要谈这个。



要问我们,一九七零年代生人,在可叫作灵魂的那个地方从当年继承了何种对于性的态度,并不容易回答。我琢磨过这个问题,想到的最接近的答案是“过度”。小学有个时期我妈不让我玩跳棋,可我总是跟一个伙伴在暗中玩,不惜跑去各种隐蔽的地方,次数一定超出了自己的心理承受力,然后有一次突然吐在了棋盘上,那是一种放纵、恼恨之感,夹杂着欢乐。我们对于性的感觉中被迫继承了的部分与此类似。没有字词能准确描述它,它只是“x”感觉。



无妨承认,我也去过风化场所。电台里有个叫孙中堂的家伙,为大家提供安全情报。你可以理解为当时有一个隐形“公司”在管理着一切,警察仍会突袭脱离公司的地方。孙中堂是风月场里的cia,我们都依赖他的情报。



好吧,那时我们一分钟内就会见到十几个裸体姑娘。我第一次见到了内陷的乳头。第一次见到了几乎与皮肤同色的。等等。鱼水之欢不费什么钱,主要开销是酒。洗浴中心的那种我没试过,那会尴尬得没法进行。我去过唱歌喝酒的地方。“下班没?嫖娼去不?”真有人互相这么问。那跟“老四季抻面吃不”是一样的。欢场上趣闻颇多。如果你多嘴问小姐是哪儿来的,她们多半骗你说,白城的。白城是吉林省的一个地方。反正莫名其妙,一夜之间所有的小姐都变成了“白城老妹”。这种事越来越向黑色和滑稽演进。有一次,我亲眼目睹一个家伙一面让小姐抚弄着那话儿,一面问,你见过的鸡巴有一土篮子没?你知道土篮子,就是我们在小学劳动课上挖土用的那种柳条篮子。



我停止了这种,怎么说呢,1/2淫冶生涯。有人找我,我推脱掉。“x”感觉。



 



无论如何,我曾认识一个奇怪的三陪小姐,她的父亲,继父,是某个高官。



回想起来,刘娅楠带我回她住的地方,就是为了找个安静的地方告诉我这个。咖啡馆太吵了。“其实我也不是在玩儿,我现在是,”她顿了顿,说,“做三陪的。”



她不是为了让我震惊而故意停顿,但还是起到了效果。那间客厅,刘娅楠与人合租的房子中的一间,在天色映衬下,比她的面容更清晰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后来,我一想到那间屋子就回想起那种惊讶之感。我没想到她说的事。



客厅里没有地板,是水泥地,干净冷清,也称不上简陋,考虑到地段,租金应该并不便宜。屋顶有台吊扇。我坐在沙发上,她搬了把椅子坐在对面。如今回想起来,那天的感觉是什么呢?那一切太冷清了。茶几上没有待客的水,没有水果,没有音乐也没有别的声响。什么都没有,只有两个人相对而坐。



刘娅楠说她去陪酒,脾气很坏,喝醉了就要骂人。是的,她常常骂人。那谁给你钱呢?我诧异地说。也无所谓,她说。我记得她又重复了她无所谓钱的意思,反正她向继父要钱。我们应该聊了不少,毕竟那是一下午的时间。肯定聊到了她的男朋友。她有个男朋友,是她在那学校时的老师,有家庭。我在想那这就像一次车祸带来另一次车祸。她犹豫了一会儿,“他不是骗我的。”如今我记得的只有这些。17岁的姑娘这么说可不意味着什么,我想。



然后,这孩子正在纠结要不要陪客人睡觉。



“我不陪客人出去。客人有要求,我不做。可也就是现在还没做吧我想。”她依旧说得迟缓、艰难,“也许哪天就做了。其实,我觉得就快做了。也有可能永远不做吧,反正要是不做就永远不做,要做就最近吧。”我记得她这么说。



我猜你在别的什么地方,不会遇到一个高官的继女会考虑这种事。她看上去脆弱,对平常的东西颇为警惕,却又在危险面前缺乏警觉。她处于毁灭边缘,我这么告诉自己。我遇到了这么一个姑娘,就像捡上了一个麻烦。漂流篮子里的婴儿,或者什么东西。按照电影情节我该拯救她了。可我也知道,这只是她决定对什么人吐露秘密的一天。我只不过恰好是那个人而已。



我离开前,她的室友回来了,脸色疲惫木然,跟她匆匆打了个招呼,立刻钻进了卧室。



“她就什么都做。”刘娅楠说。



那时姑娘们在欢场上是分为无形等级的,前三等分别是歌舞团演员、大学生和来自整个东北的美女们。刘娅楠大概是第四等。我想她的室友该是第六等。



我走到夜色渐浓的小区门口,等着出租车。那儿有个家伙,外号“赵主席”,每天都站在杂货店门口摆着中国人民都熟悉的姿势,像挥别又像打车,等人给他钱好买酒喝。这时他买到了酒,仰着脖喝着。毕竟有人实现了心愿。



夜里我照常主持节目,风波好似已经过去了,又有人打进电话来再正常不过地哭泣。



 



次日下午,我让孙中堂带我去见四哥。在沈阳惹上了麻烦,向来只有一个解决办法,就是找你身边离黑社会最近的人。在北市场,我问鱼贩有没有更大的胭脂鱼。“有再大一点儿的我把脑袋给你。”鱼贩说。那位老四,人称四哥,在沈阳赫赫有名但没多少人见过的人物,按照孙中堂的说法,深居简出,爱好不多,最大的乐趣就是踱着步子,让他的胖脸在鱼缸背后时隐时现。



孙中堂开着起亚——如果你混得好又没有好到开林肯,那么就会开起亚——带我去肿瘤医院。他告诉我,四哥罹患肝癌正在住院。“快到点儿了。”他说。他的意思是四哥行将就木。



“也该死了,老流氓不行了,活着也是给人打工。”孙中堂跟我抬着鱼缸爬着医院的楼梯,说,“你记着我的这句话,兄弟,你永远记着我这句话——时代已经变了。”



我们没见到四哥,病房门口的几个家伙拦住了我们。他们在走廊上摆了一个棕色皮沙发,面前是张茶几,上面乱七八糟地放着煮鸡架、烤鸡头、人头马、金表、匕首和一把短筒猎枪,还有一大盆鸡汤,上面漂着香菜。他们舒舒服服地坐着,就像在自家客厅里。其中一个家伙是个瘫子,看上去不到三十岁,娃娃脸,坐在旁边的轮椅上,似乎是其中的头目。他们叫他“九哥”。后来我再没见过这个人,但听说他接手了他们的生意。



抽我耳光的那个家伙也在那儿,他嗤笑着,表示四哥不会亲自处理我的事。“长眼睛看不见九哥在这儿是不?”他非难说。这等于说这事归九哥处理。“没机会认识九哥,第一次见。”孙中堂赔笑。“谁你都认识你还是你?”那家伙说。



走廊里光线昏暗,九哥坐在阴影里,面部模糊。轮椅上的双腿显然萎缩了,腿上放着一只小鳄鱼皮包,我猜里面装的也许是把枪。他正在喝着那瓶人头马,拿着酒杯的手一指,我和孙中堂随之站在他对面,后背贴着走廊另一侧。



“我电台的,真没想到有幸见到九哥。”孙中堂惶恐地说,把我惹上麻烦的经过讲了一遍,强调我不懂事,单纯,不明白翡翠宫牵涉广大。“我老跟着四哥,八七年在三中就特别铁。九哥我老听说你,今天太荣幸了,第一次见。”



九哥喝着人头马,又拿起勺子,捞了点儿鸡汤里的香菜吃,继续微笑,沉默不语。



“给四哥带了点儿鱼。”孙中堂指着我们抬上来的鱼缸说。



九哥摆摆手,好似揣摩着我,兴味盎然地问,“午夜节目?”



“是。”我说,拿不准他要干什么。



九哥回身又倒了一杯人头马,眯缝着眼晃动着杯子,颇为幸福地慢慢啜饮着。



“梅毒来一段儿。”他说。



“啥?”我说。



“九哥让你来一段儿梅毒!”抽我耳光的家伙说,“操你妈你不是午夜节目吗?”



又过了片刻我才恍然大悟,这些家伙以为我主持的是午夜性问答那类节目。我清清嗓子,琢磨着那种节目该怎么主持才好。“梅毒,梅毒是,十分重要的性传播疾病,”那感觉十分怪异,“梅毒是我国一种常见的性疾病······”



“别背书,”九哥说,“来段儿节目。”



“你在节目上怎么说现在就怎么说。”孙中堂紧张地说。



“梅毒。”我暗暗呼了一口气,说,“现在,我们来接听一位听友的电话。你好,你好······看来这是一位女士。这位女士,先请你说说你的病情······”



“我得了梅毒!”九哥笑眯眯地说。



忽然之间,我克制着不去跟孙中堂交换眼神。我要么交上了难得的好运,要么就是碰到了最要命的厄运。在沈阳要真正激怒或说服任何人你都得把他们灌醉,而这家伙已经醉得像只猫,他喝醉的反应就是像个唐氏症患者似地微笑。



“我听你这个说法,大姐,你得的是梅毒啊。这个病可不好治啊。”我说,“从你介绍的你老公爱去洗浴中心的这个情况看,传染源就是你们家姐夫啊······”



九哥颔首赞许,另外几个家伙狂笑起来,医生护士们在走廊的另一端远远观望。



我对什么都无所谓了。初一的时候,有一次音乐课上我睡着了,醒来时发现音乐老师在弹风琴,大家在唱着什么歌,由于某种不真实感,我纵情高歌起来,声音之大,压过了全班所有人。我只顾畅快地唱歌。现在,我就进入了那般状态。



“······你这是三期啊,大姐!赶紧治吧想什么呢,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啊!”我说。



“尖锐湿疣来一段儿。”九哥说。



我告诉某个听众,他患了非常严重的尖锐湿疣。



“淋病来一段儿。”



艾滋病来一段儿都行。



末了,九哥满足地点点头。他喝了一杯又一杯,舌头已经僵直。“不错。”他说。



我想我们可以脱身了。



“九哥,你看他这个事儿,四哥那边儿······”孙中堂愉快地高声说。



“四哥是你叫的啊?”一个家伙说,“四哥在病房里边呢,你妈逼叫唤什么?”



我想那其实无所谓,我们在四哥病房外大呼小叫已经有一会儿了。四哥也许早已昏迷不醒了。孙中堂低声赔不是。九哥又指指我,“你的事儿,不存在了。”



孙中堂对我直使眼色,可是我已经毫无感觉了。



“那这事儿就没了啊,九哥?”孙中堂问。



“九哥说没了你还问?不懂事是不?”旁边一个家伙说。



这时九哥好似忘了我们的存在,自顾喝着酒,再抬头时,陷入了愉快的吹嘘状态。“你,人不错,鱼不行,”他对我说,“改天我送你,比这大十倍的。”



说完了这句话,他好像睡着了,我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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