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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一个 文章合集_韩寒-第2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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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变的?给我讲讲。”



“那可不行。”他嘿嘿笑起来,“这规矩您还不懂吗,叔?”



他一口一个“叔”,叫得我十分想劈面给他一鞋底。



“那倒也是。”我说,“你学这个干吗?将来准备摆地摊还是上春晚啊?”



刘五洲摇了摇头,把桌面上一个扣着的杯子移到桌边,哗啦一翻,口朝上立在桌上。里面一杯清水,多少有一些洒在桌上。



比起变花生,这可有点邪乎了。



“叔,我跟你说吧,”他又唰地翻起一个杯子,“这没什么新鲜的,全凭手快。我学这个,也不为摆摊,也不为上春晚。我只为打赌。”



他说着,把手里的杯子推给我。一股酒味儿飘出来。



“打赌?什么赌?”



“人命关天的赌。”他说着,端起杯来喝了一大口,接着像只沮丧的狗一样吐了半天舌头,“我跟我哥打了一场赌。赌得是抓阄。这场赌太大了,我必须赢。”



看他的表情,似乎不太想说抓阄的内容。其实我大致想得到:乡下孩子,无外乎争家产。



“那,赌得赢吗,现在?”我问。



刘五洲没说话。他把左手张开,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个不休。看着看着,手心多出个纸团。再一翻,又没了。一会儿又出来两个。又一翻,没了。再一翻,出来三个。最后一共出来四个,放在桌上,用手一抹,就全都不见了。他又喝了口酒。



“叔,我不知道,”他低着头,“一百次失手一次。但是我一次都不能失手。”



我有心问到底赌了什么,但看着他的表情,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我们其实并不算很熟。



最后我什么也没说。刘五洲抬头看了看我,笑了笑,拿起杯子往我面前那杯一撞,突然豪气顿生,仰头挺胸道:“没啥,叔,我能赢!”



我看着他,什么也没说,举了举杯,喝了一口。还真是酒。



“叔,太晚了,您回去吧。我得尿个尿去。”他说。



之后有一个月我没见着他。问店里的小姑娘,答说刘五洲病了一场,好像还住院了,不知道还回不回来。我想,他那个身板儿,看着就像是有什么病,估计是回老家养病了。没想到几个礼拜之后,他又生龙活虎地出现在店里了,只是脸色有点苍白。



“干吗去了你?”我问他。



“咳,病了,没啥事儿,叔,别担心!”



“呸,谁担心你?端面去。”



打那起,见他的面就少了,因为我来得晚,而他似乎较少值下午班了。十一月的一天晚上,冷得让人不敢往后想腊月什么样。我裹紧衣服顶风去店里吃面,看见刘五洲正在给筷子消毒。消完毒,他把筷子一把一把地往桌上的筷笼里扔,例不虚发,惊得我站在门口半天没敢进门。他看见我,咧嘴一笑:“叔,您来了,快进来,冷!”



我在常坐的桌边坐定,要了碗面。等我吃完,略微暖和了一些,刘五洲就搬凳子坐在一旁跟我聊天。这天我给他讲了很多古人,因为我记性不好,估计有很多讲的是错的,比如我说孔融是晋国人,这也可以说是为了增加亲切感和说服力。刘五洲捧一杯热面汤听我讲,有时大笑,但大多时候很安静。末了,他收去碗筷,给我点了根烟。



“叔啊,今天再给您变个新鲜的,好不好?”他说。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我又不老(这是真的,作者注),我点点头。



“您先把账结了吧。”他神头鬼脑地说。我一皱眉头,摸出一张一百的给他。



“您这也太大了,叔,”他接过钱,“我给您破开。”



他把这张大钞横着折了又折,成了一根纸卷,比直了藏在左手中指后,右手捏着一捋,接着双手展开,变成了一张五十的。



“我×;!”我爆了粗口,“快给老子变回来!”



刘五洲嘿嘿一笑,如法炮制,再一展开,变成了一张二十的。



我颓然坐倒,靠在靠背上,有气无力地说:“妈的,你玩儿吧,臭小子。”



于是我看着他把这张钱变成十块的、五块的、一块的,最后揉成了一个小纸团,用手掌一压,再一打开,居然变成了一个硬币。接过来一看,还不是人民币,是游戏厅币。



“你小子生了场病,本事可大了,”我叹道,“往零碎了变算什么本事啊?你给我变回一百的来。”



刘五洲低下头,乱糟糟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眉眼。“我要能那么变,”他小声说,“还打什么赌啊,叔。”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冬去春来,妻子从广东出差归来,我也很少一个人去吃面了。即便去吃,也不会在那个点儿去;即便在那个点儿去,也没有人陪我聊天了。因为别的服务员干活太慢——相对刘五洲而言——所以总是很忙乱,没什么时间理我。我一直不知道刘五洲去哪了,更不知道他跟他哥打的什么赌。



一直到我知道他死了。



初夏,不是五月就是六月的一个周六中午,我忘了是因为什么,一个人去吃面。中午吃面,过程极简单:点、吃、结账、走。一般没工夫聊天。没想到过来个小胖子,也是十八九岁,穿着面馆的制服,弯下腰小声说:“叔,您认识刘五洲吧?”



我一横眉毛,刚想骂人,谁是你叔?怎么是个半大小子都叫我叔?我有那么老吗?忽又一想,除了刘五洲,其实并没有什么半大小子叫我叔。



“你说刘五洲?”我放下筷子,“变戏法那个?”



“对对!”小胖子使劲点了点头,我真担心他把头甩出去砸着谁,“他出事啦。”



“出事?出什么事?”我挑了挑眼眉,“是改名叫刘谦,终于上春晚了吗?”



“不是,唉!”小胖子急了,用指关节直敲桌子,“他死啦!”



那天晚上,小胖子在隔壁烧烤店门口的大排档,就着两瓶啤酒给我讲刘五洲的事。



小胖子也是这家面馆的服务员,见是见过一万多次,但并没有聊过天。他是刘五洲的同乡——不仅同乡,还同村。这应该不假,因为他是我所见的在店里唯一跟刘五洲聊得比较多的人。他们村的小伙子,大部分都出来到各城市的面馆打工,有出息的当面点师傅,抻面削面,没出息的端盘子洗碗,反正是跟面干上了。



刘五洲兄弟两人,哥哥叫刘四海。爸爸早死,妈妈把俩儿子带大,还没看见儿媳妇的影子就撒手了。好在哥哥成人了,能种地养鸡维持生计,弟弟就出来打工。去年春节,刘五洲回了趟家,关于他哥哥的病,他成了村里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刘四海得了一种所谓的怪病:尿多,全身肿,腰疼。好在他们村也不是什么特别闭塞的穷乡僻壤,附近县城里医院还是有的,结果街坊大嫂子带着去了一查——尿毒症。尿毒症是啥?村里人没有知道的,大夫云山雾罩说了一大堆,除了开好几千块钱的药以外,其他的都没听明白。



刘五洲是在祖国首都见过世面的人,决定带着哥哥去更大的医院看病。过完节,俩人就去了大同三院,终于把病问明白了。同时,也明白治这个病需要多少钱了。刘五洲扶着哥哥从医院出来,才一出门,咣当一头就栽倒了。



哥哥刘四海急了,说:“你这是怎么了?没钱咱可以卖房子,大不了不治了,你可急什么呢?”刘五洲说:“我倒不是急,我这半年老摔,走着走着眼前一黑就摔一跤,常有的事。”刘四海一听:“那可不行,这不是小事,这不还没出医院呢吗?走,回去看看去。”



刘五洲拗不过哥哥,只好去挂了号。这一查可了不得,刘五洲脑袋里长了个瘤子。



中间的事情,村里人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后来两人回了村,相对无言。几天之后,街坊大嫂子突然满村跑着叫人,说老刘家打起来了。大伙儿踹门一看,刘四海正举着一口锅,追着刘五洲满院子跑。大伙儿还没来得及劝,只见刘五洲往前扑地便倒,摔了个狗啃泥。这下刘四海也不闹了,赶紧搀扶起来撅砸捶叫,好半天才缓醒过来,消弭了这场祸端。



大伙儿一问,原来哥儿俩本来正在商议把院子卖了治病,但粗略一算,恐怕连治一个人的病都不够。于是哥儿俩为了治谁不治谁的问题吵了起来。街坊们好一顿劝解,才把两人劝住。当地民风淳朴,大家觉得求生本能驱使之下,这也情有可原,所以谁也没有对刘家哥儿俩有一丝态度上的改变。相反,大队还组织了一次捐款,结果收到的大部分都是棉衣。这有什么用?两人哭笑不得,每日里继续争吵。



吵了七七四十九天,终于得出一个结果:抓阄。两人商定,写两张纸条,一张写“生”,一张写“死”。抽着“生”的,卖房子治病;抽着“死”的,合当殒命,不得怨天尤人。两人请村里有名的大了(大了:北方农村在红白喜事等大型仪式上主持流程和一切事务的人,很多时候也是村中族里的长老)。写好纸条,扔进一个瓦罐里,突然相视凝噎,接着抱头大哭起来,把罐子扔井里了。



这事儿就这么没人提了。刘五洲说:“不管给谁治病,多一分钱也是好的。”于是他决定回北京继续打工,尽量多挣钱;把哥哥托付给街坊之后,洒泪而别,回到首都北京。一下火车,刘五洲就贼忒忒地打听变戏法、教牌技、出老千的师父,好拜师学艺。(这部分是村里人编的,作者注。)中间过程,外人不知,一起打工的老乡可是眼看着刘五洲的手艺一天天地见长。



刘五洲在店里或宿舍,得闲时总会练上两手。猜豆子,掌心点火,变金鱼、变鸽子、变白兔,刘五洲都练过。但他练得最多的、每天必练的就是隔空抓纸团。说“隔空”不太恰当,应该说是“凭空”。无论有多少个纸团,里面写上什么字,他都能凌空抓出写着“生”字的纸团来。他的手快极了,就在你眼皮底下,能把任何大小合适的东西变没,或变到一丈远处的帽子底下。在宿舍,没有人敢跟他玩儿牌——玩儿过几次,简直没法玩儿,别人手里的牌都是他的,桌面上已经出了的也是他的,只要他想要,什么都是他的。



所有人都知道,刘五洲名曰打工,实际上是出来练就一身绝艺,好回去应对人生最大的一场决战。所有人也都知道,以他的身手,已经没有失手的可能性了。别说抓阄,这时候就是给他一把左轮让他玩俄罗斯轮盘,恐怕都要第六轮才能杀死他了。



“后来呢?”我剥着毛豆,小胖子喝着啤酒。



“后来,他回家了。我是没赶上,是再后来家里人给我讲的,”小胖子喝了一大口酒,对着月亮长出了一口气,“他输了。”



抓阄那天,刘家大门没关,可能是故意开着的。敞开的大门内,像一个固定的长镜头,两人冲着一个褐色的瓦罐,对坐无言。门外的人们小声议论着:“刘五洲会输吗?”“不可能吧!”“怎么不可能?只要刘四海先抓,就有一半的可能赢!”“胡扯,刘五洲能隔着罐子换纸条,说不定两个都是死。”“那要是让他先抓呢?”“那就是两个生呗,傻×;。”“别吵,看着!”



刘五洲开口道:



“哥,谁先来?”



刘四海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你先来吧,”他说,声音轻得像是哪里接触不良了,“看看你练得怎么样。”



刘五洲面无表情,把手张开,手心向下盖在罐子口上,虚一握拳。



接着,他摊开手掌,纸团已经在手心里了。门外响起一片极复杂的嘈杂的人声。



刘四海长叹一声:“好,好,好。”他一抬手,把罐子扫到地上,“啪”地摔成千百片:“你,厉害。”



说完,他扶着桌子,颤巍巍地站起来,对着大门抬了抬手,转身向堂屋走去,好像一下子老了七十岁。



刘五洲叫住了他。“哥,”他喊道,“我输了。”



刘四海背着手,站在堂屋的门槛上,慢慢回过头。正午的阳光下,刘五洲坐在院子中心的石凳上,手举一张皱巴巴的纸,上写一个大字——“死”。



小胖子讲到此处,摇头叹了口气,又喝了一大口酒,说:“后来,还没等到卖房子,刘五洲就死了。他那个病来得真快,在井边提水,摇着摇着,往后一倒,就没了。”



我活了几十年(并不老,作者注),还没有经历过这么年轻的死亡。虽然不是什么熟人,也不是在我面前死去,但还是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冲击得我连毛豆都不会剥了。我把毛豆往前一推,双手扶膝,摇头喟叹。一边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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